我和明瑟身份敏感,若回答思念襄吴国,只怕会落得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罪名。我心一动,抢在明瑟前头道:“回娘娘,臣妾不曾想家。”
皇后凤眸冷睨,颜面上已不见方才的和蔼:“妹妹这才离了几日,就想不起襄吴国了?可真有种‘乐不思蜀’的意味。”
好笑,乐在哪里,能让我和明瑟不去思念故国?
我故意不去品她话中的嘲讽,郎朗答道不卑不亢地答道:“回娘娘,臣妾既然入了宫,宫里就是臣妾的家,身已在家,又何谓想家。”
“两位妹妹都是姿容倾城,尤其是贤贵嫔,很是伶俐。”皇后扫了我一眼,接过宫女奉上的茶盏,“太后身体不佳,两位妹妹不必去请安了。本宫有些乏了,退下吧。”
我求之不得,和明瑟裣衽行礼,退出宫外。为我们打帘的宫女,眉目间颇有几分不耐,礼数也不全,只草草行了礼就退了。
待行得远了,明瑟才蹙眉道:“南诏向天下号称礼仪之邦,可见徒有虚名,宫女个个都不懂规矩。”
长乐宫的宫女,仗着服侍一国之母,自然是矜贵许多,她们的好脸儿岂是容易得的?我虚推了她一把,嗔笑道:“好了好了,你眉心的‘川’字都可以夹得住一片花瓣了,回去我拿镜子给你看。”
明瑟面色稍霁,道:“这么快就回兰林宫么?我出来片刻,觉得外边比宫房里要清凉许多,想四处走走。”
明瑟原是一国公主,从高落低,猛然要过那种看人脸色的日子,心中自然是郁结难舒。
我道:“你若是嫌闷得慌,我们就挑偏僻的地方逛逛,应是不碍事。”
她目光微微一动,进而转喜,从金丝紫绡的袖端下伸出一双纤手,盈盈扯住我的衣袖:“姐姐可不许耍赖,说了就要陪瑟儿。”
我微微一笑。
南诏国的皇宫别有园林风味,花山翠木,廊腰如缦,雕栏玉砌,一步一景。有时明明走到九曲回廊的尽头,谁知一转角眼前就是豁然开朗的一片碧水,委实设计得精妙。
“姐姐你看,那边有株白芍,开得正好。”明瑟指着不远处,笑盈盈道。
花木扶疏处,透过枝叶掩映看去,竟真的有一株半开的白芍,随风送香,玉洁可爱。明瑟提裙款步,走下长廊,直直往那白芍的方向走去。
我看这处园子茂密,只有一条仅容一人的碎石小路,估摸着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地方,便宽了心,随她去了。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尖细的嗓音:“大胆,你是哪个宫里的?”
我心头一紧,听声辩位是明瑟的方向,忙分花拂柳地走过去。一个紫袍的公公一甩拂尘,满脸怒容地指着明瑟手里的白芍,颤声道:“你哪个宫里的?琼妃娘娘最爱的白芍,你也敢染指吗?”
明瑟有些紧张,但依旧挺直脊背,不以为意:“本宫怎么说也是主子,不过是一朵花,摘了还可以再长,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蹙眉上前,才得见这株白芍只是生在外头,临湖的园子里,遍地白芍,一眼望去仿若晶莹的白练。
那公公脸涨得紫红,刚要说什么,忽神色大变,朝我身后跪拜道:“奴才徐昌给琼妃娘娘请安。”
我忙转了身,和明瑟一起朝来人福了福:“臣妾容妃、贤贵嫔拜见琼妃娘娘。”
琼妃被一众宫女簇拥着,身后是明黄的伞盖,朝这边迤逦而来。她容色冷艳,身穿浅紫攒花锦绣宫装,一条粉色披帛绕过她窈窕的身躯。凤尾般的眼梢只一瞥,落在明瑟手中的白芍上,便移了开来。
花阴下有一处墨青石的桌凳,两个宫女在上面铺上青竹冰箪,扶琼妃稳稳坐下。徐昌谄媚地跪行过去:“琼妃娘娘,不关奴才的事,奴才回过神来,那芍药便被容妃摘了”
琼妃摆摆手,声音清冷:“本宫让你守园子,你守的是个什么?拖下去,三十大板。”
徐昌浑身战栗,连呼饶命,被拖了下去。
据说,琼妃娘娘南宫思言,是南宫太
傅的长女,凭清丽才情宠冠后宫,是仅次于萧家的第二大族。
我拉着明瑟跪了下去:“琼妃娘娘,臣妾和容妃刚入宫,不知这芍药是娘娘所爱,冲撞了娘娘,望娘娘恕罪。”
面上被她清棱棱的目光一扫,我顿觉颊边冰凉一片,只听琼妃悠悠地说:“如今可怎么是好?!花摘了固然可以再长,只是长出的那一朵,比不上之前的那朵惹我怜爱。”
我领会其意,伏地道:“回禀娘娘,容妃自幼体弱,经不起罚,臣妾愿连带容妃的那一份一起领罚,望娘娘息怒。”
“到底多娇贵的身子,要你替她罚?!”话音刚落,琼妃便厉声喝道,宫女无一不噤若寒蝉。
明瑟将一排细白如珠贝的牙齿咬上下唇,傲然道:“花是我摘的,要罚就罚我。”
我一惊,刚要开口,只听琼妃已凉凉道:“既然如此,那都跪着吧,等本宫赏完芍药,你们就可以离开了。”
琼妃罚我们跪,倒不如赏两个耳光来得痛快。我用余光瞥了眼明瑟,一向傲气的她此刻却面无表情,不见丝毫愤懑神色,不由得心生疑虑。
彼时初夏,到了巳时,日头就逐渐毒辣起来。暑气热浪蒸腾腾地从地面上掀起来,我很快便汗流浃背,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坠下,浸湿了面前的泥土。
然而,这还不算最难堪的。来往经过的几个妃嫔宫女,给琼妃请安之后便会扫我们一眼,或幸灾乐祸,或冷眼旁观地离开。偏生琼妃耐得住性子,头上有伞盖和绿荫遮阳,十指纤纤,夹着用冰碗盛着的红艳艳的樱桃,一颗颗慢慢吃着。一旁还有公公取来冰块,把绣花团扇放在上面冰一冰,小心翼翼给她打着扇。
欺人太甚。
我只觉心口一团郁热无处排解,正要开口,只听身侧“咚”的一声,明瑟倒在了地上。
紫砂惊慌失措地上前抱住明瑟,哭喊着:“娘娘,娘娘你怎么了!救命啊,容妃中暑了!”
我直起身子,脊背酸痛,眼前蓦然一团眩黑,只知是太阳晒得昏了头,眩晕中只听琼妃令道:“敏儿,容妃中暑了,去把这碗冰水泼下去,给她降降暑。”
一个粉衣宫女端着一个青瓷碗走过来,我忙起身去拦,她倒是手脚麻利,手一抬就将那碗水倾在明瑟脸上。
“你!”我又惊又怒。
那名宫女冷哼一声,道:“贵嫔可是不满?琼妃娘娘可是为了容妃好。”
我忍住心头怒意,掏出帕子为明瑟拭水,抬手去掐她的人中。紫砂却挡开我的手,拇指抢先按在明瑟的鼻翼之下。
我微诧,沉吟一下,立起身来欠身对琼妃娘娘不卑不亢道:“娘娘,容妃有恙,还请免了她的责罚,宣太医前来来诊治。”
琼妃冷眸一眯:“本宫才罚了她多久,她哪那么娇贵,怕是装晕的吧?”
我怒极反笑,手握成拳,忽听紫砂惊叫起来:“娘娘!娘娘你怎么了?!”
明瑟躺在紫砂怀里,面皮发紫,嘴唇发白,浑身抽搐。我心一沉,上前握紧明瑟的手,只觉根根玉指冰凉无比,失声道:“怎么会这样?”
紫砂哭喊着道:“奴婢也不知,娘娘方才只是中暑,怎么泼了水掐了人中,反而加重了呢?”
对了,那碗水。
我凝眸往那名叫做敏儿的宫女手中看去,她手中的碗已空了,若是那水有什么古怪也毫无对证。敏儿被我盯得发了毛:“水是娘娘让我泼的,你干嘛这么盯着我?”
我冷笑:“你若不心虚,怎知我盯着你是因为那碗水?难道你知道水里有不该有的东西?”
“大胆!”
琼妃话里已带了薄怒:“贤贵嫔,你质疑敏儿,就是质疑本宫!你有几条命担得起?”
我勾了勾唇角:“臣妾不敢。不过琼妃娘娘若是无加害之心,还是宣了太医来为贤贵嫔诊治才是。若是耽误了,惊动了皇上和皇后,指不定怎么怀疑娘娘呢。”
也许是明瑟的状态实在是不好,琼妃的怒容中,也不经意间也添了几分不安。她娥眉轻蹙,命人去请太医。
我喊过早吓呆了的花庐,拍了拍紫砂,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还是将你主子弄到阴凉的地方,等太医前来。”
紫砂抹了泪,才和我们合力将明瑟扶起来。刚将明瑟扶到石桌旁落座,就听遥遥的,有人朗朗笑道:“何事这么喧哗?”
转眸望去,来人大约双十年华,乌墨的发丝束在玉冠中,峭直的剑眉几入鬓角,一双黑亮的眼瞳虽含笑意,眸光却如深潭般让人看不透彻。
琼妃面容淡然,迎上去朝来人欠身一拜:“皇上,臣妾方才在赏花,责罚了两个败兴的奴婢。”
那句“奴婢”气得紫砂咬牙切齿,手握成拳,指骨发白。
原来,来人就是南诏皇帝江朝曦。
传闻他手腕狠辣,心机重重,九年前因黄河灾民一事被废黜太子之位,当时朝堂上下都以为他一生只能以瑞王自居,没想到两年前他竟然拥兵自反,一夕之间逼宫登基。之后便广积粮,兴兵马,征战南北,大有一统天下之势。
若不是北方匈奴南下,牵制住战场后方,他就能领着三十万大军夺下上安,灭了襄吴国。思及至此,我倒抽一口冷气,垂目看着他衣摆上扭缠的行龙和海尖云纹,欠身一福,道:“臣妾贤贵嫔拜见皇上。”
“都平身吧。”
江朝曦着一身明黄暗纹绣龙的衮服,负手而立。我撩眼望了一望,目光触及他的面容,只一瞬便让我顿觉浑身冰凉!
那带着阴鸷之气的五官,满是玩味的表情,更显眼的是腰间坠的那块兰草玉坠,和九年前毫无二样。
记忆中,那个买命的少年负手而立,嘴角蓄着一抹淡笑,身侧的弓箭手朝着我的方向,拉了满弓!
那恐怖的场景,曾无数次狰狞无比地出现在我的噩梦里,让我寝食难安。
他,竟然就是江朝曦?!
难怪江楚贤曾让我误认为是锦袍公子。他们本是兄弟,面容自然有几分相像。
我脑中飞快地回想,九年前江朝曦之所以招惹我,是因为我是洛家人。如今我和亲南诏,身份自然是瞒不住,那么——
那么江朝曦定是知道我就是九年前,从他手下逃脱的孩童?
我一颗心顿时惴惴起来。
江朝曦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眼角呈现一抹笑意的弧度,眸光却冷得冰雪不化。他缓缓道:“你就是来我南诏和亲的公主?”
我有些不自然,屈身拜道:“回皇上,臣妾是沐清公主。”
两道锋利目光定在我颊边片刻,江朝曦才收回目光,转向明瑟道:“这位是”
紫砂哭着跪地磕头:“回皇上,容主子册封之前,是襄吴的正德公主,没想到刚入宫就遭到暗算,求皇上给容主子做主啊!”说完便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
“皇上,臣妾若是光天白日里下毒,怕是难免落人话柄,试问臣妾怎么会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蠢事?待太医来医治,自然会水落石出,请皇上明察!”琼妃不紧不慢道,分明是有了把握。
江朝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勾了勾嘴角:“朕自会查明一切。”
我见琼妃说得笃定,不像作假,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明瑟的变故来得未免太快、太凑巧,难道
难道是明瑟装晕,让紫砂帮衬,暗中服了什么药物,才弄成了这幅样子?
我心中讶异,侧目偷偷看向伏在石桌上的明瑟。果不其然,她那双鸦翅般的睫毛微微颤抖,如若不是现场纷乱,恐怕早被人看了出来。
她们主仆二人设计,想要将脏水泼到琼妃身上。可琼妃是炙手可热的宠妃,在朝中的势力也是盘根错节,如何能扳倒她?怕是不仅连汗毛都伤不得她一根,还和她结下不解之怨,平白树下最惹不得的敌人。
我心乱如麻,面上不动声色,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应过此劫。眼下只剩一个法子,就是提醒紫砂不要再轻举妄动。可我无论如何暗示紫砂,她总是躲开我的目光,低声哭泣。
正说着,太医满头大汗地赶来,为明瑟把了脉之后,道:“容妃这是近日积劳过度,心生郁结,在日头下跪了些时候,所以才体力不支,暑气浸身,中暑昏倒”
江朝曦面色一冷,呵斥道:“还不快医治!”太医磕头如捣蒜:“是,是。”
紫砂原本低头抹泪,蓦然抬眼,脸上挂着泪痕,冷冷道:“奴婢斗胆禀告皇上,娘娘面色发紫,哪里只是中暑?而且敏儿方才泼了一碗冰水,按理说能缓解中暑,怎么不但不解暑,反而加重了呢!”
我叱道:“紫砂!”然后转身对琼妃道:“臣妾调教无方,宫人胡言乱语冲撞了娘娘,还请娘娘息怒。”
琼妃睨我一眼,不紧不慢道:“贤贵嫔,你别急着下定论,本宫身上的脏水还没有洗清呢!有皇上在这儿,是非曲直定能辨个明白。”
我深吸一口气,知道如今骑虎难下,踌躇间,忽听江朝曦道:“琼妃,你事先可知她们是来我南诏的襄吴公主?”
那声音是凉凉的,不带丝毫的热度。
琼妃怔了一怔,恭声道:“回皇上,臣妾知晓。”
“那你可知,两位公主来我国为妃,是为了履行停战盟约,为了两国百姓得以太平度日,休养生息?”
“臣妾谨听皇上教诲。”琼妃改了口风,有微小的汗从她光洁的额上渍出,语气中仍是不卑不亢。
江朝曦斜斜地一睨她:“不过是一朵芍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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