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醒了!老大醒了!太好了,老大终于醒了!”
“韩小姐,太感谢你了,真是太感谢你了!”
“呜呜老大你可算是醒了,你快把我们给吓坏了”
“阿根!老大醒了是好事,哭什么!怎么这么没出息!”
“你管我!我高兴!老大你可算是醒了”
眼前逐渐清晰起来的画面让他看清了一张张满脸泪水又喜笑颜开的面容,尽管头脑依然有些昏沉,但已经恢复些意识的他也认出了这几张又哭又笑的面孔。他慢慢的开口说话,听见自己那如同被砂纸磨过,粗砺而沙哑的声音说道:
“你们都在吵些什么?”
阿根和阿龙一下子扑到了他的床边,争相回答道:
“老大你病了,发高烧,烧得直说胡话。可把我们给吓死了,幸亏韩小姐帮我们找了大夫,不然你的烧还不知道要烧成什么样子!”
“大夫说是天热,伤口化脓造成了感染,所以你才会发烧。要不是大夫来得及时,再这么烧下去,恐怕要把脑子给烧坏的!”
“可不是,老大,你这场病来得很凶,整整睡了五天五夜啊,多亏了韩小姐找的大夫医术高明,连着开了几副药,她还一直帮忙熬药,每天看你喝下去了才安心回家。要不是韩小姐,我们几个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阿根和阿龙的话,说到后来,他都没听进去,因为他的心思早已落在了她的身上。其实,从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个看清的人就是她。虽然她一直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站在人群的最后,但是,他还是清楚的看见了她泪眼朦胧的站在那里,脸上挂着喜极而泣的笑容。他看见她的眼睛和鼻子也许是因为哭泣而显得红通通的,再加上水汪汪的大眼睛,那模样简直就是我见犹怜,让他的心里又禁不住生出许多不该有的情愫来。他看见她额头上挂着汗珠,看见她单薄的衬衣都被汗水浸湿,隐隐的露出里面内衣的样子来,让他心跳飞快的连忙移开了视线。
是她救了他,是的。如果她没有来,那么,等待着他的,也许就是死亡。因为,他是一个小瘪三,没有人关心和爱护的小流氓。这样一个于社会毫无贡献的人渣,病了,死了,又有谁会在意呢?也许还有人拍手叫好吧。像他这样的人,活着已经如同草芥,死了,更是不值一提。不过就是草席卷了埋了罢了。如今他活了下来,因为她而活着,无疑,他是欠了她一条命。这条命,将来,一定要还她。不然,这辈子,他等于永远欠了她,永远也还不清了。
“你感觉怎么样?渴吗?要不要喝水?”
她清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索。他微微转头望向她,只见她已经端着一杯水半蹲在自己的身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看得他刚平静下来的心间又涌起了汹涌的情潮。他咬了咬牙,硬下心肠,扭过头去不看她,闭上了眼睛,背对着她,依旧用冰冷的口气,粗砺而难听的回答道:
“我不爱欠人东西。所以,欠你的看病钱和药钱,等我好了,我一定想办法会还你。以后你不必再来了。”
“你不用还我,这些都是小钱”
“对你这样的大小姐来说,这些钱当然是小钱,你怎么会放在眼里!但是,对我这么个瘪三来说,这些钱就已经能砸死我!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样不堪的地方,请韩大小姐你以后还是不要来了,免得脏了你的贵脚,跌了你的身份!”
他拼尽了最后的那点克制力,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朝她低吼出这些违心的话来,本就虚弱的身体更是虚汗淋漓,气喘不断。黑皮与身边的弟兄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对眼下这么个尴尬的场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小屋里的气氛沉寂的好像静止了一般,只能听见老大粗重的呼吸声。
其实,即便是再后知后觉的人都能从老大的话里听出那许多的言不由衷来,因为,他们都已经清楚的知道了老大对韩小姐的心意。也许只有老大自己不知道,他在发着高烧说胡话的时候,口口声声念的都是谁的名字,说的都是以前从未吐露过的真心话。他们都听见了,听懂了,韩小姐也一样。所以,刚才老大那样说,实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黑皮他们心里都在这么默默的念着,却没有人敢将这句话说出口。他们一个个低着头,摸着鼻子,互相用眼神在交流着,打量着韩小姐的表情,猜度着韩小姐的心思。只见她轻轻的咬着下唇,端着茶杯站在那里,好半天都没说话,房间里实在是静得让黑皮他们这帮人急得抓耳挠腮。
“哦,那你好好休息。黑皮,阿根,你们要好好照顾他,我走了。”
韩婉婷小声的说完,将手里的杯子朝黑皮手里一递,不声不响的拿起自己的书包“蹬蹬蹬”的下楼而去。床上的背影听见了远去的脚步声,禁不住将自己的身体蜷缩在了一起,半天都没有声响。阿根挠了挠头,还是有些沉不住气的凑到黑皮耳朵边上,悄声问:
“老大老是赶人家走,不给人家好脸色看,那韩小姐到底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脸皮薄啊,要是挂不住了,那她以后还来不来啊?不会真被气走了吧?!”
黑皮转着眼珠,老学究似的摇摇头,脸上挂着笃定的笑容,对着阿根附耳低声道:
“嘿嘿,人家韩小姐可是聪明人,连你我都看得明白的事情,她会不明白吗?这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嘿嘿,愿挨就是了!”
阿根听了黑皮的话,再看老大那几乎要蜷缩成一团的背影,和黑皮一起嘿嘿的笑了起来。
☆、番外之一 竹马弄青梅(中)
出乎男孩子们预料的是,韩小姐,从那天离开后,果真再没有出现过。几乎每个下午的三四点钟时,男孩子们都会跑去弄堂口张望一番,希望再次看见韩小姐那轻扬的身影。可惜的是,他们一次次的失望而归。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大大的问号,难道,韩小姐真的再也不会来了吗?如果她不来,代表的不仅仅是他们从今往后再也吃不到韩小姐做的好吃的饼干,穿不到她带来的暖和的衣裳,也听不到她娇笑和轻盈的声音。更重要的是,老大的脾气似乎并没有伤势渐好而有所好转,反而也在因为她的消失而日益恶劣。
要是有谁不够识相,好死不死的犯在老大的手里,那么,等待着他的,就是老大又大又硬的拳头!眼看着老大他用拳头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一整天他都可以不说一个字,但架却能打上七八次!所以,为自己的人身安全考虑,这群男孩子们比起以前,更加急切的希望韩小姐能够回来。这几乎已经是他们所有人一致达成的重要共识!
为了这件事情,阿根没少数落黑皮,心里也没少埋怨老大,只不过那些话他不敢说出口,生怕被老大听见了,挨上老大的一顿暴揍。所以,他只能把满腔的怨气发到黑皮的身上,只要逮到机会,便是一通啰嗦:
“就是你的乌鸦嘴给说坏的,什么‘周瑜打黄盖’,你看,现在‘周瑜’倒是想打呢,可‘黄盖’呢?人家不愿意挨了!谁没事愿意老被人家赶,被人家骂啊,也就是韩小姐脾气好,一直这么忍着,受着。换成是你我,一杯茶的时间都呆不住,早就跟你拜拜走人了!哼!还老把自己当活神仙似的,好像能看透一切,这下抓瞎了吧,人算不如天算哦!”
阿根的数落黑皮倒是不在意,因为他自己也很纳闷,这样没道理的事情是不应该发生的。明明他看得出来韩小姐对老大有那么点意思在,不然有哪个女孩子愿意老被人这么赶来赶去的?就算要断绝来往,也应该有些由头,或者说句话,没理由这样突然的中断。他思前想后的推断,没准是韩小姐有事,一时半刻来不了,加上老大又老是冲人家嚷嚷别来别来的,人家也就正好不来了。这巧啊,都赶到一起去了。
一脚踢开了还在他耳朵边上念经似啰嗦的阿根,他蹭蹭的跑到阁楼上去,想把自己琢磨出来的这个道理跟老大汇报一下,消消老大这一个多月来积压在肚子里的火气。没曾想,一推门,房间里空无一人,老大又“神秘”消失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忍不住嘿嘿的暗笑起来,颇有些得意的摇着脑袋,哼着小曲的从楼上晃了下来,只是心里还是忍不住的叹道:
“老大啊老大,心里明明惦记人家,想着人家,天天到点就去偷瞧人家,比那外滩的海关大钟还准时哩。偏就死鸭子嘴硬,唉!可不就是苦了咱们兄弟几个了吗?陪着你啊,受罪喽!”
法租界的宁波路上,在离韩公馆门口不远的街角处,有个身影正静静的蹲在树丛中遥望着韩公馆门前的动静。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被黑皮大大感慨的“老大”。
自从他病好能够下床走动后,几乎每天,他都会习惯性的从弟兄们的眼皮子底下消失半个小时,像是被什么人给下了咒语似的,着了魔一样的就是要跑到这里来,蹲在这里等上一会儿,看看韩公馆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中,有没有他牵挂,不,应该说是有没有他不想看见的那个女孩的身影。
以前,他不许她来,但是,她没有一次听从他的命令。可是,这一次,她真的遵从了,一个多月都没有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却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安心,反而,心头竟涌起了一阵阵的恼怒。她怎么可以这么听话?叫她不许来,她就真的不来了吗?难道,难道,她那么聪明的人,就没从他的话里听出他真正的心声吗?还是,像阿根总是对黑皮抱怨的那样,他对她的态度真的太凶恶了,凶恶的让她感到了害怕,让她对自己望而却步了?
这些问题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他,令他寝食难安。他想要亲口问问她到底是为什么。所以,这些天,每到她放学回家的时候,他都会蹲守在这里,等着她的出现。但是,很奇怪,已经一个多月了,他都没有看见她的身影进出过这里,她的父母还在,可是,她却不在了!为什么?她去了哪里?难道,她离开上海了?从此以后不再住在这里了吗?
他望着紧闭着的韩公馆大门,不禁握紧了拳头。又在原地等待了一会儿,头顶的太阳已经开始斜斜的西垂,今天大约又是白等了。他算了算溜出来的时间,正准备起身回家。突然,就见有辆汽车正由远而近的开过来,稳稳的停在了韩公馆的门口。
他连忙又蹲了下去,窝在树丛后面探头张望。那辆汽车他认识,是韩家的福特轿车。公馆的大门很快就打开了,韩家的仆佣们纷纷站在门口迎接。不一会儿,就看见韩家夫妇二人也从门里走了出来,笑着伸手迎接从汽车上走下来的人。那个背影那样熟悉,他如何能不认得?那不正是他等待了一个多月的韩婉婷吗?!
看到仆佣们从汽车后备箱里拎出的几个大箱子,一副远行归来的模样,他才终于知道,原来,她是真的不在家!可是,她去了哪里?为什么去了那么久?为什么那天离开的时候,她都没有说一声呢?
他的心头又喜又恼,只恨不得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抓着她的手好好的问问。她看起来似乎比一个多月前最后见到她时添了几许疲累和憔悴,本就白皙的脸上失去了原有的红晕,显得有些苍白,就连她笑起来的模样也添了一些牵强,是因为旅途劳顿太累造成的吗?
他有些担心的看着她,暗暗的在心里替她着急,早已将刚才自己还在气恼她的事情忘记的一干二净。但,恰在此时,一个同样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身旁时,他的脸上立刻又被一层冰霜笼罩,适才还火热的心如同被一下子打进了冰窟。原来,她一直是和他在一起!
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一身华服的男孩,将自己的胳膊牢牢的扶在她的腰间,还在她的耳边窃窃私语,他亲眼看见她对着他那样温柔的微笑,看着她小鸟依人一般的靠着他的肩头。远远的,他看着他们亲密无间的背影,只觉得自己胸口处一阵阵的涌动着翻滚着兜头而来的醋意,浇得他五内俱焚,心火滔天。
他们看起来,简直是该死的般配!而真是这种天造地设一样的般配,更是让他自惭于自己卑贱的身份。渐渐的,他看着那对金童玉女似般配的男女,心里禁不住生出了恨意。他恨她!恨她给了自己不该有的希望!恨她让自己变成了可笑的糊涂虫!更恨她在他心里放了一把无法熄灭的大火之后就这样一走了之!
他知道自己是配不上她的,也知道自己是要不起她的。他本来就没有想过要攀龙附凤,更没有想过要吃“天鹅肉”,所以他已经在努力的推开她,抗拒她带给自己的悸动,已经在努力的阻断自己生出的那段情感。可是,是她一次次的给了他妄想的机会,是她一次次的撩起了他心底里的那股渴望,是她将自己推到了退无可退的墙角!
她的身边有那么好的夫婿人选,她有那么好的生活环境,有那么多富贵的人可以当朋友,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来招惹他?是因为富家女的生活太过无聊,所以才会想到要找个微不足道的人来耍耍吗?
看着那对男女亲昵相偎的背影最终消失在了韩公馆内,他几乎快要咬碎了自己的牙齿。眼睛早已因为不愿泪水掉落而被逼得通红,拳头,一拳一拳的打在了身边的花坛台阶上,很快,花岗石砌的台阶上便已被鲜血染得通红。当夕阳快要从地平线上落下的时候,失魂落魄的他才带着新添的伤口,手上的,心上的,拖着沉重的步伐,黯然离开。
是啊,癞蛤蟆与天鹅,它们终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动物,就好像他和她,永远都不是一个阶层的人。天鹅只会与天鹅在一起,它们是优雅而美丽的。而癞蛤蟆,终身就只能与丑陋与污秽为伍,永远的活在水塘里,活在草根之下
黑皮、阿龙、四毛和阿根,还有一众小跟班弟兄们,一个个站在离他们老大几米远的地方,小心的用目光互相交谈着,谁也不敢出声,也没人敢上前。不是因为老大又准备用拳头和大家说话,而是老大居然一反常态的兴高采烈的要和他们划拳、抽烟、吃酒。若是在以前,他们一定会高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