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太太,您太小看自己的能力了!”
江月清说得很激动,显然为了女儿,他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看他的神情,大有若她再不答应,就要下跪的意思。韩婉婷垂下眼睫,知道自己无论再说什么,也无法打消他的念头。而她自己,在寻找丽芬夫妻二人的事情上,正好处在进退两难的地步上,他的出现着实能解她的燃眉之急。两厢权衡,终于,她微微点头,对江月清淡然一笑道: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您说的那么能干,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但既然您这么信任我,我就尽力而为吧。”
江月清一听韩婉婷的承应,一激动,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对她深深的一鞠躬,感激不已的连声说道:
“谢谢!谢谢!狄太太明知江某人提出的是过分的要求,还能勉力应承,一解鄙人的后顾之忧,如此心胸与恩德,在下将铭感于心,永世难忘。”
韩婉婷毕竟是年轻人,眼见一个年长自己许多的长辈对着她行如此大礼,如何敢承受?她连忙也站了起来,将他扶回座位上坐下,坦言道:
“江先生,您太过誉了。其实,我帮您,也不是没有私心的。既然大家都是为着对自己很重要的人,那么这个忙,我也不能不帮。毕竟,令嫒当日也叫过我一声‘姐姐’。她的事情当年我既曾插手管过,如今您亲自上门托付,我又怎能再推脱不管?”
江月清掏出手帕轻轻拭去了满脸的老泪,长叹一声,慨然道:
“若这世上,人人都像狄太太这样坦然诚恳,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是是非非了。”
言罢,江月清顿了顿,从自己怀中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推到韩婉婷的面前,示意她打开。韩婉婷好奇的拿起,打开一看,里面居然装着的是一叠数十张美国银行的信托基金票证。仅看单张票面金额,就知道这叠票证的总价不菲。虽然韩婉婷出身豪门,可毕竟身边也不会存有这样巨大的钱财,乍然见到如此巨额金钱,也禁不住有些吃惊。
她抬起头,正要说话,就见江月清一伸手,拦住了她的话头,沉声道:
“狄太太,我所托之事,毕竟不是您一天两天就能做得下来的,可能是一年、两年甚至更多的时候,小女都需要得到您的照拂。我本已是厚着脸皮有求于您,如何还能让您为我的家事费心又费钱?
这些钱,就当是我寄存在您这里,从今往后,小女的一切开销用度,尽请从中花销。我刀头上添血过了一辈子,活到今天,才想明白一件事:人这一生,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安逸人生。我只希望我的女儿能安逸一生,实在不敢奢求其他。
这笔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其他人我信不过,只信您。还请您千万收下,不要推辞。”
面对一份这样沉甸甸的信任,韩婉婷实在觉得责任重大。她长舒了一口气,将那叠票证重新塞回信封里,仔细的将封口封好,沉吟片刻后道:
“这样吧,我会在美国的银行专为这笔钱以令嫒的名义开个户,妥善保管这笔钱。如果不久的将来,江先生能全身而退,我自然原封不动的如数奉还。您意下如何?”
“一切全由您做主。”
女儿的事情终于得到了妥善的安排,让江月清心中最大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抬眼见窗外的天色已晚,他便起身告辞,临走前,他郑重的对韩婉婷保证道:
“狄太太,事不宜迟,我这就回去布置寻找您朋友的事情。请您放心,鄙人答应您的事情,最迟这个星期内一定给您明确的答复。请您敬候佳音。告辞!”
说罢,他带着随从大步转身而去。关上门,韩婉婷长舒了一口气,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梧桐树发怔,心里悠悠的想着:
不管她的这个决定是对还是错,至少,很快就能有丽芬的消息了。也许,她很快就能再见到丽芬夫妻和他们的孩子了吧。
丽芬、伟杰,你们还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 第一百五十章
江月清果然说到做到,不到三天,他已经派人将贺氏夫妇的下落通知了韩婉婷。大大出乎韩婉婷预料的是,贺氏夫妇的境况不是一点点的不好,而是很不好,非常不好,甚至可以用“凄惨”二字来形容。
送走了来人,韩婉婷神志恍惚的跌坐在沙发上发怔。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丽芬和伟杰的境遇怎么会变得这样糟糕?
她记得几年前离开上海的时候,贺家虽然受到日本人的恶意打击而元气大伤,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况且丽芬娘家也不是白丁,就算丽芬是出了嫁的女儿,唐家二老也不可能坐视宝贝女儿一家日子过得苦不堪言,总会想办法接济一下,无论如何也不至于眼看着女儿女婿一家沦落到今天这般地步?!
再说了,抗战胜利后,到处都在清算日本人的财产,追缴的追缴,查封的查封,当年贺家被日本人强占的那些产业与工厂,按理也该还给贺家。凭着这些东西,哪怕是贱价卖出,总也能得到一笔足以安然度日的钱款,何至于要到贫民区去栖身?!
韩婉婷把所有的可能都想了一遍,可思来想去的就是想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怎么贺家会败落的如此凄惨,甚至连唐、贺两家的亲朋都不知道他们一家的下落!
终于,韩婉婷放弃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决定拿着江月清送来的地址,亲自去那里走一趟,当面见了丽芬和伟杰,好好的问一问究竟在她离开上海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快步走到卧室,看着镜子里衣着精致的自己,想到如今丽芬一家的窘况,便觉不妥,连忙换了件朴素一些的旗袍,卸下了身上所有的首饰,只留着手上那个银质的婚戒。她从书桌里抽了一叠美元,又往钱包里多装了几个银元,一切准备妥当,正准备要出门的时候,忽然小腹处又传来隐隐的痛意,让她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这些天,她的小腹总是在隐隐作痛,似乎在向她宣告着一月一次的月事即将来临。本来遇到这样的时候,她应该多休息,煮些红糖生姜水喝喝调养身体,以减少月事来临之时的痛楚。可这些日子,她为丽芬的事情在到处奔忙,根本无暇去管自己身体在发出的信号。
虽然身体很不舒服,但她却不想留在家里休息。因为她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必须去做,即使小腹的痛意比前几天更厉害,她也只能强忍着。因为,比她身体更重要的是丽芬和伟杰一家的境况。多年好友,至亲至性,当年他们无私的给予了她和狄尔森那么多帮助,现在他们遭逢厄运,正是她回报他们的时候。她又怎么能为自己的一点不舒服而耽误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呢?
痛就痛吧!大不了,来月事的那几天再受些罪了!眼看着日照正午,再不出门,又要浪费一天的光阴。韩婉婷一咬牙,顶着一张发白的脸,不再犹豫的出了门,照着那个陌生的地址一路寻了过去。
对于贫民区,韩婉婷并不陌生。少年时代,她和狄尔森就是在贫民区里相遇的。因此,她知道,在贫民区里生活的人大约都会是什么样的境况。只是,当她一路打听,在离市区很远的地方寻到了丽芬一家居住的地址时,看着眼前破败的房屋,肮脏的环境和嘈杂混乱的居住条件时,她总算知道,原来,即便是贫民区,也是有着天地之别的!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着,不由得在心里暗暗的懊恼:蛮好把这个地方打听的再仔细些的,自己实在应该穿的再普通些才来的!
韩婉婷的出现,让这片贫民区的居民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好奇的盯着这个陌生的女人上下打量。虽然她已经尽量的将自己打扮成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妇女模样,可谓洗尽铅华,脸上不施脂粉,身上穿的是一件洗得发了白的阴丹士林旗袍,脚上没穿高跟鞋,换上了普通的平底皮鞋,连平素用惯了的手提包也都换成了小布包。但,一个人的装扮可以改变,唯独与生俱来的气质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
外表朴实的她依然难掩身上优雅的气质,干净得体的她一举手、一投足之间还是显得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如鹤立鸡群一般引人注目。从她一走进阴湿泥泞的巷子起,身上就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
这片贫民区的房子简直不能称呼为真正意义上的房子,严格来说,应该叫“棚户”。它们大多是用最简单的旧木头和散碎砖块搭建起来,也许因为建造的资金短缺,所以几乎都很矮,个子高些的人进出都要低下头。房子与房子之间的通道逼仄压抑,两个人根本无法同时从通道中走过。随处乱搭乱建的顶层建筑突兀的横亘在人的头顶,若是风刮得大些,那些简陋的材板在风中发出“呼喇呼喇”的声音,仿佛随时都可能倾倒下来。
韩婉婷在这片棚户区来回寻了半天,实在被里面如迷宫一样混乱的格局搞得晕头转向,始终没有看到丽芬夫妇的身影。最后只得无奈的向跟了自己一路的几个小孩子发问道:
“小朋友,知道这里有没有住着一户姓贺的人家?”
一个拖着鼻涕的小男孩歪着头想了想,跐溜的吸了吸快要拖到嘴巴边上的鼻涕道:
“这里有好几家姓贺的,你问的是哪一家?”
“好几家啊嗯,那有没有一家是搬过来没多久,男的腿脚不方便,女的带着两个孩子的?”
还没等那个拖着鼻涕的小男孩说话,旁边有个比他更大些的男孩子高声的叫了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应该就是住在棚子湾边上那家姓贺的!”
他的话音刚落,又有一个男孩子叫了出来:
“不对,不对,那家姓贺的没有两个孩子,只有一个!不是那一家!”
“可我们这里瘸了腿的姓贺的,就只有那家啊!”
“这个人找的是有两个孩子的,那家只有一个,肯定不是那家!”
“我说是那家就是那家!”
“就不是,就不是!”
几个男孩子忽然为这个而吵了起来,越吵声音越大,越吵表情越凶,眼看着就要为这个事情打起来,韩婉婷夹在其中,不管怎么劝,他们都不听她的,兀自吵得起劲。吵闹的声音让原本身体就不舒服的韩婉婷感觉到头疼欲裂,胸口发闷,小腹处传来的痛意更是剧烈,就在她额上已经开始沁出汗水,脸色越发惨白,几乎快要晕倒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个老人低沉却极有震慑力的训斥声:
“吵什么!再这么吵闹不休,当心我送你们吃耳光!”
韩婉婷强忍着不适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面容枯瘦,眼冒凶光的小老头儿正叉着腰站在她的身后。男孩子们似乎都很怕这个小老头儿,被他这么一声厉喝,吓得一个个作鸟兽散,一眨眼的光景,便跑得无影无踪,窄窄的通道里,只剩下她和这个貌似恶人的小老头儿。
她看着小老头儿,正踌躇着是不是要向他打听一下丽芬夫妇的地址时,那小老头儿用耷拉下眼皮的小三角眼看了看她,没多说什么,只用低哑的声音道:
“我知道你要找谁,跟我来!”
说完,背着手,头也不回的兀自朝前面走去。韩婉婷先是一怔,随后连忙快步跟上,脚步有几分虚浮的跟着他走在长长的走道里。
她跟着小老头儿七转八转的走了好一会儿,只觉得本就发晕的脑子更加的晕了。她急促的喘息着,靠在墙边,趁自己还没有晕倒之前,从布袋里拿出一小盒万金油,用手指抹了一些在自己的太阳穴和鼻下,一股清凉而略带刺痛的感觉让她昏沉的头脑终于清醒了些许。
小老头儿的步速很快,她只是略一迁延,就快要见不到前面的人影。眼看他在墙角处转了个弯,她连忙快步追了上去。刚转过墙角,就见小老头儿在前面不远处一户大门紧闭的人家门前站住了脚,正回身沉沉的看着她。
韩婉婷难以置信的打量着这间四处都有破洞的房子,微微的张大了嘴,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大声问着:
难道丽芬和伟杰就是住在那里吗?会吗?他们真的就住在这样破旧不堪的地方吗?
她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人给用力的掐住了一般,动了动嘴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胸膛里的那颗心跳得飞快,脚步却变得又沉又慢,仿佛是怕惊扰到了那门里的住户,又似是怕见到那门里会住着她从小便相识的好朋友。
小老头儿站在门边上,既没有看她,也没有离开,只是微仰着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低声的说道:
“听说这户人家以前还是本地有名的富户,谁曾想,也会沦落到今天这般的田地?要怪只能怪运气不好,碰上了这场打了那么久才胜的仗,一家一当全都给耗得精光,弄得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只能跑到这种破地方来熬着。这样的结果,恐怕是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吧!
这家的男人是个废人,成天只能坐着,不是仰头傻看着天,就是又哭又笑的说着胡话,什么事情都干不了,只能靠他女人替他端茶送水,屙屎屙尿,直把那女人累得瘦成了一把骨头。
这家的女人一看就是从前当惯了太太的,刚开始的时候,什么事情都不会做,生个炉子都差点把自己家给烧了。要不是他家的儿子机灵,赶快找了人来帮忙,谁晓得这家人家今天还有没有喽!
可怜哦!可怜哦!如今,他家的日子过得还不如我这么个无依无靠的小老头儿呢!”
自顾自的说完了话,小老头儿拨浪鼓似的摇着头,背着手,一颤一颤的走了,只留下听得发怔的韩婉婷站在破败的屋子前。她听着小老头儿说的话,眼泪已是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她怎么会想到,当年一别,再见之时,却已是恍若时隔千年!
她正站在破屋子前潸然泪下,身后传来了一个小孩子怯怯的声音:
“阿姨,你找谁?”
她连忙回身,低头一看,眼前这个眉眼像极了丽芬却衣衫破旧、瘦骨嶙峋的小孩子不正是丽芬和伟杰的儿子小宇吗?当年那个雪白粉嫩的可爱孩子,而今竟也竟也变成这个样子了?这都是怎么了?怎么了嘛!
她心里酸得好比吃了几百个话梅,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蹲下身,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