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婉婷的话像涓涓细流,慢慢的浸润了狄尔森饱受自责的心田,让他的心间豁然开朗起来。他慢慢的抬起头来,看着她,对她露出淡淡的笑意,握着她的手,与她手指紧紧相扣。他深深的吐了口气,对着韩婉婷柔声道:
“呼,在黑皮坟前和他一起喝过了告别酒,在将军面前与他道过了别,如今心愿已了,再没什么可留恋的了。走,我们回台北。孩子们还在家里等着我们,等着我们一起回家。”
她灿烂的笑了起来,用力的点头。两人携手一起坐上了停在路边等候许久的轿车,发车后,他们最后再向着那扇孙将军曾经驻足停留过的窗户望了一眼,在心中默默的与将军道别。在春末的黄昏之时,黑色的轿车离开了台中市向上路,驶回他们在台湾最后的驻足地台北。
明天,他们一家就要离开台湾,离开这片曾经让狄尔森流过血,流过汗,也让韩婉婷和孩子们流过泪的土地,与金凯德将军同机返回狄尔森生身父亲的故乡,韩婉婷的出生地美国。在那里,在那片丰沃而自由的土地上,将开始他们崭新的生活。
作者有话要说:
☆、 第一百八十七章
离开台湾的当天,艳阳高照,风和日丽。松山机场内,当韩婉婷带着孩子们与狄尔森正要登上飞机悬梯的时候,远远的,从机场跑道的尽头驶来一辆军用吉普车,风驰电掣一般的急停在飞机旁,发出又长又刺耳的急刹车声。车子还没停稳,就从车上跳下一个年轻的军官,飞奔到飞机悬梯边,大声叫住了已经登上悬梯,即将进入机舱的韩婉婷:
“小姐,请留步。”
韩婉婷与狄尔森闻声一同回头望去,见到来人,脸上不约而同的露出一丝诧异。但很快,他们一抬眼,都看见了站在离飞机不远处的吉普车旁边的那个人,那丝诧异不由得变成了微笑。狄尔森看了看韩婉婷,微微一笑,什么话也没说,从她手中接过行李,自己则带着三个孩子进入了机舱。
韩婉婷步下悬梯,来到年轻的军官面前,玩笑着道:
“怎么,你是被派来抓我们回去的吗?”
她的调侃让年轻的军官顿时脸涨得通红,着急的摆着双手,忙不迭的解释道:
“不是,不是,小姐,您误会了,将军是来送行的,不是来抓你们的。”
“呵呵,傻小子,看把你急的,逗你玩呢!”
说着话,她的目光落到了那个站在吉普车旁面色沉沉的人身上,眼睛里不由得添上了一抹温暖。她快步朝那个人走去,走到近前,未语先发笑,用带着几分老于世故的口吻说道:
“嗯,你哦,脸色很不好,要多注意休息嘛!别以为自己还是十几二十岁的小伙子,都四十多岁的人啦,也该懂事啦,不要让家里大人操心。”
那人被她一本正经的戏言说得哭笑不得,伸手捏住了她的鼻子,重重一按,疼得她哇哇大叫的时候,这才松了手,有些没好气的说道:
“很好玩是不是?!都什么时候了,还胡闹呢!该懂事的那个,我看应该是你!”
她揉着自己被捏得又酸又红的鼻子,幽怨的看了他一眼,娇嗔道:
“二哥!很痛哎!把我弄破相了,当心我家那位跟你没完!”
“哼!我还想跟他没完呢!要不是为了他,你会是今天这个结果吗?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然,临走之前,真想狠狠的揍那混小子一顿,解一解我心头之恨!”
他的一番话说得韩婉婷禁不住噗嗤一笑,却也让她本来深藏心底的不舍与酸楚悠悠的冒上心头。松山机场的停机坪上吹着初夏时节温热的夏风,从海上吹来的南风将两人的衣角吹得呼啦啦直卷,也吹得韩婉婷心头不住的翻滚着难言的离愁别绪。
狄尔森是被驱逐出境的,这无疑是在昭告天下,他是被蒋总统厌弃的人。所以,离开的时刻,几乎没有一个人前来送行,或者说没有一个人敢来相送,在即将离开台湾前的最后时刻,举目望去,身边除了那些作为押送人员在场的军方士兵,没有一个亲人与朋友。
尽管狄尔森并没有因此而表现出什么,但这却让韩婉婷的心中很是伤感。本以为就要这样凄凉的离开这片土地时,她没有想到,蒋纬国会在最后一刻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作为蒋家唯一前来送行的亲人,蒋纬国的出现,无疑让韩婉婷的心间溢满了感动与不舍。在她和逸之走下云端的时刻,他还能像以前一样对她殷殷照拂,他言语之间还像以前一样对她关心与爱护,更让她觉得,自己有这样一个哥哥是那么的幸福。
她多想在这个时候大声的告诉全世界,世上存在着的并不都是利聚而来,利尽而散的势利小人,豪门大家之内也并不是只有勾心斗角与权势纷争,也有着让人想要落泪的温情与关爱。她低下头,飞快的眨去眼睛里隐隐浮上的泪水,再抬起头时,她脸上笑得灿烂,语气欢快的说道:
“呵呵,二哥,你已经错过这个机会了哦!如果将来有一天,你还是觉得不甘心的话,只能到美国来才能一了心愿了。”
“你啊,真是个傻丫头!大概也只有你,才能在这种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瞧你说的,好像我们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了似的。有什么大不了的嘛,我们是回不去台湾了,可你和嫂嫂还有孩子们不是可以来美国看我们的吗?到时候我们还是能再见面的呀!”
她的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想到今日一别,以现在台湾的局势而言,再见已不知是何年何月,蒋纬国不免很是伤感。他很是心疼的揉了揉韩婉婷的头发,叹了口气,感慨道:
“当年你来德国看我,回美国的时候,是我送你上的飞机。现在,你要回美国了,我还是要来送你上飞机。此去美国,不比在国内,要多保重。将来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去美国看你们的。在那里遇到什么困难,不方便开口和爹爹姆妈说的,可以写信告诉我,我和大哥一定会想办法替你解决的。”
“大哥?”
蒋纬国点点头,颇有些无奈的说道:
“逸之的事情,家里其实都知道他是受了牵连。不过是碍着爹爹的面子,都不好多说什么。本来今天大哥和大嫂还想带着孩子们过来送送你,为怕惹了爹爹不高兴,又要让上上下下不得安生,还是我劝他和大嫂不要来的,他们的心意就由我代为转达了。婉婷,其实大哥也是很关心你的。有些事情,你不要怪他,他在那个位置上,也是身不由己啊。”
韩婉婷闻言,忍不住伸手握住了蒋纬国的手臂,摇了摇头,低声道:
“二哥,别这么说,其实,我并没有真正的怪过谁。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只不过是比其他人早了一步离席而已。世事本如此,又何必为此过多的伤怀与自责呢?我现在只是担心,姑父知道你来送我,肯定也会大发雷霆。对不起,是我害得你要挨骂了。”
蒋纬国哈哈一笑,挥着手,不以为意的自嘲道:
“大不了就被爹爹训斥几句,还能怎样?到底我和大哥的身份有别,本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爹爹是不会对我怎样的。”
“二哥”
韩婉婷听出了他言语中的自轻之意,心下不免有些难过。本想要安慰几句,却被他摆着手打断了。他从自己的军装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塞到了她的手中,嘱咐道:
“今天我来,除了转达大哥大嫂的心意之外,还要把这个交给你。你好好收着,不管怎样,也是姆妈对你的一片心意。”
手里传来冰凉坚硬、还有些扎手的触感,她低头定睛一看,手心里是一根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光芒的极为漂亮的项链。项链的坠子是一个由许多颗小钻石镶成的十字架,十字架的反面,还有用英文刻着的一句圣经:爱是永不止息。
韩婉婷当然认识这条项链,它是姑妈的爱物,被姑妈一向珍而重之的藏在身边,平时很少戴出来,只在参加如洗礼、婚礼等重要的场合才会佩戴。如今,她却让二哥将这条如此珍视的项链转赠于己,想来,这是姑妈在对她诉说着无法说出口的关爱之情,也许,还有不能前来送她的歉意。
她看着手里的项链,心中百转千折,似有无数的话想说却无从说起。回想起与姑妈的最后一次相见却以不欢而散做收场,她还那样顶撞了姑妈此时此刻,她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那样冲动,后悔没能在离开前好好的抱一抱姑妈,后悔没能对姑妈认真的说上一句“谢谢”与“再见”
其实,她虽然已经为人妻、为人母,却还是个不懂事的人啊。这么多年来,若没有姑妈姑父的照拂,她这个被父亲逐出家门的韩家不孝女,在这个世上,怕是早就没有了立足之地,少不了要受到世人的白眼与非议,哪里会有富足安稳的人生,哪里还会有与逸之结婚、厮守、儿女绕膝的生活。
也许是姑妈多年来的疼爱让她早已深深习惯,习惯的生出了轻慢之心,让她觉得,这种爱是理所当然的,是自己应该得到的。那时的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能够得到这份如同母亲一样的爱,该有多么的弥足珍贵。
她握紧了手里的项链,看着蒋纬国,诚恳的低语道:
“二哥,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在做错了事情之后才认识到自己伤害的,是爱着自己最深的人。回去替我谢谢姑妈,她的心意我会好好珍藏的。还有,请她原谅我这个不懂事的孩子,那天在她和姑父面前说了许多气话,害他们伤心气恼。虽然我不是有心的,但还是替我向他们说一声‘对不起’,告诉姑妈,我爱她。”
蒋纬国低低的笑了起来,握住了她的手,点头道:
“放心,一个字都不会漏的。好了,时间不早了,你去吧,他们都还在等着你。此去一路珍重。”
“再见,二哥。有时间记得一定要来美国看我们。保重。”
韩婉婷拥抱着蒋纬国高大的身躯,闭着眼睛,喃喃的说着,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的少女时代。那天,送她回美国的二哥也是像现在这样与她拥抱告别,轻轻吻着她的头发,笑着对她说再见,说我们回国再见。
那时的他们,多么的年轻,多么的无忧无虑,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们会在中国的土地上无法再见。如今,雷同的情境再次上演,可是,他们的告别语却不能再说:再见,我们回国再见。因为,脚下的这片土地与那块让太多人魂牵梦萦的大陆,都已经成为了她无法回去的故土。
“再见!我们美国再见!”
蒋纬国紧紧的拥了拥这个自小就亲厚的妹妹,笑着在她耳边说出了自己的承诺,然后目送着她噙着泪一步一回头的登上了飞机。
很快,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机舱内,没过多久,他看见她在舷窗后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向他使劲的挥手告别,看见孩子们在舷窗后挤做一堆的小脑袋,一个个笑着争相向他挥手再见,看见狄尔森微笑着向他点头示意,然后他看着飞机的机舱门缓缓合上,开始慢慢的转向,在跑道上滑行,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它一跃而起,冲向了天空,渐渐的变小,像一只雄鹰飞进了云层,终于消失在了蔚蓝色的天空之中。
蒋纬国一直在笑着向他们挥手,知道飞机已然飞入了云霄,他还久久的站在吉普车边,向他们挥手。直到那架载着婉婷和她丈夫妻儿的飞机彻底的消失在空中之后,这才慢慢的放下手,坐回了吉普车中,沉默着,沉默着。
此时,他的心情很是复杂。因为,又一次,他送走了身边的亲人。这些年来,他不断的在充当着一个送行人的角色。每年,他都要送走很多人:蒋家的人,孔家的人,宋家的人,陈家的人,韩家的人,还有许多许多重要的朋友与曾经的同志。
他们都走了,有的是自愿的,有的是被迫的。有些人走了又回来了,有些人回来了又走了,有些人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不管是走是留,他身边的人,当年的朋友与亲人,已经随着时间的悄然流逝而越来越少。
正像婉婷刚才所说的那样,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婉婷和逸之与他们的孩子们要在美国开始品尝一桌崭新的人生筵席,但他和爹爹却还要在这桌已经了无生气的筵席上继续的品尝下去。残羹冷炙已经让这桌筵席上的人,越来越少,也许到最后,他也会成为离开的人之一。
能够坐到最后的人,会是谁呢?天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八十八章
美国,号称世界上最自由民主的国度。这里是韩氏家族的发迹地,当然,也是宋氏家族的起源地。如果没有宋耀如从这里走出来,那么世界上就不会有影响了整个中国乃至世界的著名宋氏三姐妹。因此,美国成为了韩宋两个家族成员最重要的居住地,尤其在1949年之后,由于时局变化,大多数一度从美国迁居中国的家族成员都陆续返回了美国定居,很多人自此之后再也没有离开过美国。这片异国的土地最终成为了他们的归宿。
作为韩氏家族的一员,韩婉婷的回归无疑也成为了这个家族中最重大的新闻。许多早年已经从中国迁居美国定居的韩氏家族成员都对她的回归产生了极大的好奇与猜测,纷纷托了各自的人脉关系打听相关的消息。当然,不少人在关心之余,都是带着几分看好戏的心情期待着能打听到一些足以成为茶余饭后话题的内幕消息,毕竟,他们所有人都对当年这位韩大小姐闹出的几乎轰动上海滩的退婚风波还记忆犹新。
然而,当他们从各自的消息渠道打听出这位韩大小姐携夫回国的原因之后,无不瞠目结舌。一个个面面相觑、难以置信的同时,不由得都摇着头啧啧叹道:怎么天底下最曲折离奇、峰回路转的奇事都会发生在这位韩大小姐的身上?出了这种奇闻的机率,简直比当年爱德华八世退位娶一位寡妇的新闻更让他们感到震惊。
不过,当所有人都在为自己听到的这个消息而感到无比震惊的同时,传说中的当事人其实也在努力的消化与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天事实——如果金凯德将军告诉她的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话,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