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人的狄氏夫妇省去了不少麻烦。
他的热心与善意让狄氏夫妇与念卿都非常感动,几次都想给他钱,至少也是补贴这些天在路上的油钱。可小张死活不肯收,他只说了一句,看到他们到现在还能想着那些被人们遗忘很久了的远征军老兵们,他就已经为自己去世多年的父亲感到高兴与欣慰,怎么还能收钱呢?即便做再多,也是应该的。
这位人到中年的朴实汉子说出的话,深深的触动着狄尔森的心。这许多天来,在小张的陪同下,他见到了很多人,很多故地遗址,也听到了太多太多撼动着他内心灵魂的故事,所有的一切,都在无声的诉说着一句话,在他的耳边,脑海中反复的回响着。那个声音在对他说,一定要为老兵们做些什么!一定要为他们做些什么!不能让他们在天之灵心寒,也不能让所有活着的老兵们死不瞑目!
于是,在乘飞机离开云南之时,他坐在机舱中,看着层峦叠嶂、起伏连绵的大山,忽然想起了几十年前与今日所见如出一辙的一幕。那年,也是坐在飞机中,黑皮扒着机舱的窗户,看着外头一望无际的山脉与森林,感伤的嚎啕大哭。他说,看着这片山,这片水,想起了无数死在野人山的兄弟们,他们都死了,而他还活着,他太想念那些死去了的兄弟们。如今,同样也是这片山,这片水,仿佛几十年来没有任何的变化。可是,当年说那句话的人也死了,就只剩下了他狄尔森一个了!
今年他已经七十岁了,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如果有些事情再不做,或许,将来,就真的没有机会做了。想到这里,他扭头对身边的妻子说道:
“婉婷,我想去一次台湾。”
“台湾?为什么?”
“我想见见大哥。”
“大哥?”
“是。我有些话想和他说。”
到底也是几十年的夫妻,他脸上坚决的表情让韩婉婷很快便意识到了他想说的事情是什么。她显得有些为难与犹豫,思忱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那样好吗?你晓得的呀,大哥现在也不容易,台湾的局势那么微妙,岛内国,民党的势力早已不是当年可比。你对他说的那些事情,会让他难办的。我们从未过问过政事,如今突然提起这些,会不会引起旁人的误会和猜忌啊?”
“有什么误会和猜忌?难不成有人以为我想当第八任中华民国总统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当年是被‘流放’之身,几十年来从不过问台湾政事,如今突然有此一举,旁人肯定会以为我们有什么企图。这些话要是被有心之人故意传到大哥的耳朵里去,添油加醋一番,恐怕会坏了亲戚间的和气。
你也晓得,姑父去世后的这些年,蒋家一直处于多事之秋,内外交迫,去年孝武的事情还没解决,大哥已经操心的不行。我们若是再为了这些琐事去烦他,岂不是让他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最好还是别说了,那件事情恐怕也不是我们一家之言能够办成的。所以啊,还是算了吧。”
“不行。不能因为我们怕被人说,怕办不成就不去做。我知道这会让大哥很为难,但是,我不愿让那些死了的,还有活着的兄弟们心寒。既然我有这个能力去做,为什么不试一试?至少我努力过了,将来就是死了,到了下面去,见到兄弟们,也算是有个交代。”
狄尔森坚决的说着,眉眼间尽是不容置喙的神情。韩婉婷当然清楚自己丈夫的性子,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情,从来没有回头的可能。眼见他这般坚持,也不好再说什么,便也勉为其难的默认了,但脸色总是不太好看。念卿在一旁听了许久,一直都没有说话,直到老夫妻二人都缄默了,他想了想,才接口道:
“姆妈,其实,这件事情未必就办不成。”
“为什么?难道你舅舅还能听我们的?”
念卿微微一笑,朗声道:
“不是听我们的,而是形势所迫,逼着他必须要做出一个决定。也许爸爸说的那些,能成为促动他做出决定的动力。我想,过去了那多年,也许真的是时候提这件事情了。”
韩婉婷看了看神情坚决的丈夫,又看了看眼睛里闪着笑意的女婿,仿佛也被他们的情绪所感染了似的,禁不住握住了他们的手,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狄氏夫妇与念卿来到台湾时,已是86年的1月,新春未到,但岛内各地已是张灯结彩,准备过新年的气氛。上一次他们回台湾,是为了姑父去世回台奔丧。那已经是11年前的事情了,因此,当得知狄氏夫妇再回台湾,蒋家的众多亲友们纷纷从台湾各地赶来相见,大家叙旧聊天,互相问候,显得很是亲热。
腊八节那日,蒋经国夫妇特意邀请了狄氏夫妇与念卿三人到他在圆山附近的七海寓所内共度佳节。在七海寓所一楼的客厅内,亲人相聚,共话亲情,自然很是热络。向来勤于政事的蒋经国为这次的聚会,难得挤出了半天的休息时间,鲜少过问家事的他又让人专门准备了许多狄氏夫妇与念卿喜欢吃的饭菜。虽然他并没多说什么开心的话,但谁都看得出来,他是真的为这次相聚而高兴。
晚年的蒋经国,被各种病痛折磨,尤其是糖尿病引起的各种病症,都让年迈的他苦不堪言,要靠轮椅代步。与此同时,他还要继续拖着病痛的身体处理公务,常常被内外交困的政事搞得焦头烂额。已是年近八旬的他,不但要承受着肉体的病痛,还要忍受精神上的折磨。因此,只比狄尔森大不了几岁的他,看起来竟像比狄尔森大了十多岁一般。
这次与亲人相见,见到神采奕奕、身体健硕的狄尔森与容颜保持的极好的韩婉婷,相形之下,自己的衰败身躯也让他感触良多。饭后,念卿留在楼下陪蒋方良说话,狄氏夫妇则陪着蒋经国去了他在二楼的书房。坐在书房中,蒋经国抚着轮椅的扶手,看着墙上挂着的父亲的遗像,不无伤感的叹道:
“岁月不饶人啊。看看你们,再看看我自己,怕是这副身子已经时日无多了。”
韩婉婷连忙好言宽慰道:
“大哥,别这样说嘛!现在医疗科技很发达,很多病痛都有治疗的办法。要是台湾的医生看不好,就到美国去嘛,你还那么年轻,身体会好起来的,将来还能长命百岁的!”
“我都七十六啦,还年轻吗?连路都走不动了,哪里还能跑去美国啊!长命百岁恐怕我是轮不到喽!”
蒋经国自嘲的笑笑,脸上写满了无奈。韩婉婷见状,怕他心情不好,于是连忙找了个别的话题,将他的注意力从自己的身体上转移开来。三个人在房中互相聊了些各自亲人的近况,蒋经国便顺势问起了他们夫妻二人前不久刚结束的大陆探亲之行。
狄氏夫妇二人说了许多,将他们这几个月来的行程大致都说了一遍。当蒋经国听到老家奉化曾被红卫兵们破坏了的蒋氏祖坟等已被修复了之时,脸上闪过一丝怒意,但很快便又恢复了平静。他淡淡一笑道:
“破镜即便重圆,也早已有了裂痕,再也无法变成原来的样子了。芥蒂已生,如何还能当是什么都没发生呢?算啦,不管那边是真心修复还是有心想要传达什么意思,此生,我是再也回不去了。”
“大哥,你不想家吗?不想回去看看吗?”
“怎么会不想?天下有哪个人离家几十年会不想的呢?可是,我不能回去,也无法回去。回去,等于是自杀。我和共产党打交道多年,我不相信他们。况且你们这次回去,留下了多少好印象吗?也许,还是不回去的好,就让家乡的模样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吧。”
他的话,让狄氏夫妇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许久之后,狄尔森抬起头来,看着蒋经国,一字一句的说道:
“大哥,你不能回去,也无法回去。那么,能不能,让当年跟随委员长来台的老兵们,我的那些兄弟们,在他们的有生之年可以回家看一看?”
蒋经国深邃的目光之中顿时生出了一份警惕,他紧紧的盯着狄尔森,语带戒备的皱眉问道: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事情?只回了一次大陆,你就被那边利用了?”
狄尔森闻言,先是一愣,随机便是仰头大笑,朗朗的笑声回荡在不大的书房中。那笑声之中满含着几许悲愤与凄凉,良久之后,他的笑声渐歇,笑容渐渐的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沉凝而严肃的表情。他目光沉沉的看着风烛残年的蒋经国,沉声道:
“稚老去世的时候,是大哥你亲自将他的骨灰葬在了厦门南面的海底。他为什么有这样的遗嘱,难道你会不明白?于老的那首《望大陆》要不要我现在就背给你听?我根本不用被任何人利用也会对你说这个请求,因为,想家,是每个人天生的本能。大哥,委员长活着的时候何尝不想家,你又何尝不想家,为什么那些老兵们就不能想家?就不能想回家乡去看一看?
大哥,快四十年了,就算有什么恩怨也已经被岁月给磨得差不多了,是时候让兄弟们回家看一看了啊。这几十年来,兄弟们的苦楚和无奈,你比我更清楚啊!这次回来,我见到好多当年和我一起来台的兄弟们。他们来看我,一见到我就哭,抱着我大哭,追问我大陆的近况,追问我有没有去他们的家乡看看,有没有见到他们的父母妻儿
可我能怎么回答他们?我该说什么?是骗他们,说我见到了,他们生活的很好,还是实话实说的告诉他们,对不起,我不知道?大哥,你能明白那种‘有家归不得,无处问生死’的悲凉吗?我除了和他们一起哭之外,还能做什么?
大哥,我们都老了,不再是总想着离家看看、闯荡四海的年轻人,都是想家的老人了。兄弟们早早的离家,为了糊口,不得已,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打了一辈子仗。难道,你忍心,让他们到死都不能回家看上一眼,让他们连在自己父母爷奶的坟上磕一个头的机会都没有吗?
与你相比,也许我是幸运的,至少还有机会回家乡看看,听一听乡音。哪怕家乡变得我全然不识,我心里也是高兴的。可他们呢?一纸戒严令就让台湾和大陆隔绝了几十年,不通邮,不通航,他们连问一问家乡的亲人都是罪过,如何还能回家去看一看?
这些话,也许不是我这么个世外闲人该说的。可是,我也70多的人了啊,若再不说,怕是没时间也没勇气再说。若是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过下去,如何对得起那些已经死在他乡的兄弟们?又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大哥,将心比心,中国人最认同的一句话就是‘叶落归根’啊!委员长为什么一直厝柩在慈湖?为的,不就是希望将来有一天,他的骨骸能够叶落归根吗?他想大陆,想奉化老家,至死都没忘记要回那里去。难道你忍心看着当年入台的老兵们也不得不像委员长那样,怀着对故乡的思念客死他乡吗?
求你了,就让他们回去看看吧。你知道吗?在大陆,还有好多守着一张照片,一辈子没有嫁人,只守着一个诺言,一直在等着她们的未婚夫回家去的老妇人。还有许多一辈子没有改嫁,吃了无数的苦,一个人带大孩子,等着当兵的丈夫有一天能够回家的老妇人大哥,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日子吗?你能想象她们心里的苦吗?!
兄弟们生不逢时,年轻的时候遇上乱世,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最后不得已与妻儿父母分散。可现在他们已经老了,好歹,等他们有那一天的时候,也该让他们做一回主,选择自己的埋骨之地吧。他们没用了,打不了仗,扛不了枪,又没钱,又没势,对共,产党来说也没有丝毫的利用价值了,你不用担心他们被赤,化,更不用担心他们会给台湾带来什么危险。因为他们有的,只是一颗想回家看看的心!
这个要求,不过分吧?大哥,总统先生,这个要求不过分吧?这个要求对那些黄土快埋到脖子的老兵们来说,不过分吧!求求你高抬贵手,行行好,放老兵们回去吧!至少,至少也要让我把黑皮的骨骸送回上海去,也该让我送那些死去的兄弟们回去叶落归根啊”
狄尔森说着说着,已经泪流满面,涕泪纵横。他哭着跪倒在蒋经国的轮椅前,扶着蒋经国的手臂嚎啕大哭,恳求着,诉说着自己藏在心里许多年的愿望。蒋经国听着,一语不发,嘴唇紧紧的绷着,但一直在颤抖着,狠狠的颤抖着,眼泪从他的黑框大眼镜后不断的落下。
韩婉婷擦着眼泪走上前,一起扶起了情绪失控的狄尔森。蒋经国默默的拭去脸上的泪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抬头对韩婉婷道:
“婉婷,他说的话也是你想说的吗?”
韩婉婷慢慢的、默默的点点头。蒋经国长叹了一声,悲伤的叹道:
“人生无奈老来何,日薄崦嵫已不多。我想做的事情有太多太多,可上天给我的时间却唉!好吧,你们说的这些,我会好好考虑的。不管怎样,你们难得回来一趟,就在这里多住些日子,陪陪你们嫂子。等过了年再回去吧。下一次,不知道再见又是什么时候了。也许那时,就是你们赶回来参加我的葬礼吧。”
他的一席话,充满了悲观的情绪,不见对未来的半分期待,说的韩婉婷心里酸得再度落下泪来。她还想再对大哥说些什么宽慰的话语,可他摆摆手,不愿再听,唤来了侍卫,将他推出了书房。看着大哥离去时那落寞孤寂的身影,韩婉婷拭着眼角的泪水,低声默念道:
“大哥,对不起。也许,我们的时代真的已经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 未完待续的终章
也许是趋势所然,也许是为力挽蒋家王朝在人们心中最后的狂澜,又也许是真的将心比心,以己度人。不管怎样,蒋经国曾经对狄氏夫妇允诺的考虑,终于在一年多后有了答案。
1987年7月15日,蒋经国宣布解除台湾从1949年开始至今长达38年的戒严令。同年10月15日,允许符合条件的老兵回大陆探亲。
这两个命令的宣布,尽管迟到了许多年,但却顺应了时代前进的脚步,让封冻了近四十年的台海关系出现了一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