慑人的气势与咄咄逼人的质问让那个军官开始心虚,但他依然没有服软,而是越发虚张声势的将枪口对准了一步步朝着他逼近的人们,一边后退,一边口中还大叫着:
“你们这些家伙都想要造反是不是?以下犯上,胁迫并且辱骂上峰,要受军法处置的,最高可判死刑!你们都听见没有?听见没有?给我后退,全部都给我后退!要是再不后退,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军官的叫嚣更加刺激到士兵们心中的痛处,他们怒视着他,厉声责问道:
“你想要怎样?把我们一个个都杀死么?来呀,来呀,我看你倒是敢不敢!”
“军法处置?不就一个死么?我们怕什么!在战场上和小鬼子拼死拼活的都不怕,还会怕你军法处置?!若真到了军事法庭,我还要问问那些人模狗样的法官们,我要问问他们,究竟还有没有把我们当人看!我们拼死拼活的在前线杀敌,可死了没人收尸,受伤了没人救治,活着的还被你们克扣军饷!我们当兵他妈的为了什么,难不成就是来当炮灰,来被你们这些当官的吆五喝六的?”
“对!说得没错!我们在前线流血流汗,你们一个个的在后面吃香喝辣,这世道他妈的还有天理么?我们的命贱不值钱,你们的命就是比我们金贵么?!他被送到这里来十几天,没有药治伤,眼看着伤越来越严重,腿都要截了,心里能不难过么?他叫上几声,吼上几嗓子,摔摔东西,我们都不嫌烦,又碍着你什么事儿了?你们这些当官的做过什么?你们关心过他么?给他找过药么?替他想过办法么?什么都没做过,有什么资格在咱们面前狠三狠四的?”
愤怒的人群组成了一道坚固的人墙,朝着那名军官步步逼去。人群里有的人伤了腿,照样拄着拐杖一步步的朝前走着;有的人瞎了眼睛,依然裹着厚厚的纱布,站在人群之中,用仅剩的一只眼睛愤怒的瞪着军官;还有的人肚子上的伤都没有好透,却顽强的强撑着病体,在同伴们的搀扶下,站在人群之中壮大声势;还有更多的正在恢复中的伤员也加入了他们,与他们一起声讨军官的无理与粗暴。
人的力量是强大的,团结起来的人的力量更是惊人。他们聚拢在一起身上发出的强大的威慑力慑人心魄,实在吓得那个军官脸上面无人色,面对悬殊的力量差异,他最后只能哆嗦着放下了手里的枪,讪讪地落荒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五章
军官落荒而逃了,愤怒的人群也渐渐地恢复了平静。可是,那个伤员却依然没有从疯狂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他还在那里兀自叫喊着,凄惨无比的叫喊着,连嗓子都叫哑了也不自知。人们围拢在他的床边,沉默着看着他,看着他逐渐的脱力,再也没有力气举起拐杖敲打自己的双腿,看着他机械的、木然的,用手捶着早已被鲜血浸染的双腿。
“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截肢,我不想截肢我才二十一岁,我才二十一岁,我不能没有腿,我不能没有腿救救我,救救我”
伤员如将死之人一般,斜斜地依靠在冰冷的石柱础上,喃喃地说着,双眼早已没有了任何焦距,眼泪顺着他的鼻梁缓缓滑落,嘶哑的嗓音和着他悲凉无比的乞求,听得人心里一阵阵的酸楚,也看得让人默然无语。现场几乎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回答他,只能是用同情的目光望着他。没有药就治不了他的伤,治不好他的伤,要想活命的话,就只有那唯一的一条路可走。
韩婉婷在一旁看得心酸不已,这样的场面,是她此生从没有见到过的。作为一个记者,走南闯北的去过不少地方,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过许多,她自认为自己也算是见多识广,可没有想到的是,今天,她看到了震撼她内心的画面,看到了一个人唏嘘不已的悲惨人生。的确,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东西比让一个人失去希望更可怕的了。她真的不愿意让一个为国抗战而负伤的英雄,在绝望的深渊中痛苦而亡。
她深吸了一口气,使劲的眨着眼睛,大脑飞快的转着,仿佛在脑海中翻找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的眼前一亮,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暗暗的在心底里打定了主意。她奋力的拨开前面的人群,走到那个伤员的面前,蹲下,轻轻握住了他满是鲜血的手,很认真的告诉他:
“老兵,相信我,你的双腿不会截肢的,将来你还能站起来走路。”
她说话的声音并不高,国语之中带着吴侬软语的娇软口音,但就在她话音刚落的那一瞬间,那个伤员像是如遭电击一样浑身猛地一颤,原本灰暗而呆滞的眼睛里渐渐地有了些光彩,有了焦距。他慢慢地抬起头来,无助的目光寻到了她的面容,视线在她的脸上迟缓的移动着,最后落在了她的眼睛上,与她对视。因为干渴而开裂的嘴唇喃喃的动了动,他嘶哑着喉咙低声问道:
“真的么?我的腿真的不会截?将来真的还能走路?你说的是真的?没有骗我?”
她点点头,对他露齿一笑,再次认真的回答道:
“是真的,我不骗你。只要你不再自己伤害自己,不再情绪激动,自暴自弃,按照我的话去做,我保证,你将来一定健步如飞!”
“真的?真的?你真的能治好我?”
“真的。你相信我啊,我不会骗你的。”
韩婉婷说着,便站了起来,扶着他小心的躺倒在了木板床上,然后转身对着身后站成一圈围着看的士兵们说道:
“哎,老兵们,能过来几个人帮我按住他的四肢么?我一个人压不住他哦。”
人群先是安静的没有人出声,每个人都面面相觑的看了看,望向她的眼神里全都露出难以相信的目光。也许他们都觉得,像他伤得这么严重,又没有药,连医生都没有办法医治的病,光凭一个看起来风都吹得跑的小护士怎么可能治的好?所以,韩婉婷叫了好几声都没有人动。最后,有个老兵终于按捺不住心里的疑惑,倚着拐杖,忍不住发问道:
“喂,护士小姐,你不是在诓他吧?他的腿伤那么严重,你又没有药,怎么可能治好他的腿?这不是说瞎话骗人嘛!”
“对啊,对啊,不要平白了给了他希望,到时候又告诉他不行,那可是会要了他的命的!”
人群之中有人附和着老兵的发问,众人交头接耳的看着她,一个个都对她露出不信任的目光,就连那个已经躺倒在木板床上的伤员也忍不住撑起了身体,半信半疑的望着她。韩婉婷看着眼前这群面带疲色与菜色的伤兵们,视线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然后回头对着伤员认真说道:
“如果你连试一试的机会都放弃,那么,你的双腿就真的没有希望了。你甘心么?”
说完,她又扭过头去,看着那些质疑她的伤兵们,指了指床上坐着的伤员,反问道:
“哪怕是只有一线的希望,我们都不应该放弃。你们愿意帮他么?”
她说完话,微微抬起了下巴,脸上带着三分微笑,将自己的背脊挺得笔直,以一种非常优雅与高贵的姿态面对着所有的人。她看起来显得那样自信,仿佛有着十分的把握。
终于,有个高个子的士兵一瘸一拐的从队伍中走了出来,看着她,沉声说道:
“我信你。”
韩婉婷抬头看他,不由得一楞,但随即立刻对他露出浅浅的笑容,扬声道:
“谢谢。不过,你一个人恐怕还压不住他呢。”
高个子士兵看着她,眼睛往伤员身上淡淡一扫,头也没回,只叫了一声:
“黑皮!阿根!”
“是!”
两个不同的声音分别从人群中冒了出来,接着就有两个身上挂了彩的年轻的士兵从人群中慢慢走出,互相用奇怪的眼神对视着,仿佛在交换着什么意见。他们习惯性的站到了高个子士兵的身后,脸上带着难以理解的神情,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话,但最后,他们只是抬眼看了看身前的高个子士兵,什么都没有说。
“这样可以了么?”
高个子士兵看着她,轻声问了一句。韩婉婷看了看他们三个,然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抬手将额前掉落的碎发拨到耳后,点头应道:
“可以了。那么,我们现在开始吧。”
“哎,你说,是不是我们的眼睛有问题,认错人了?”
“放屁,我们三个人六只眼睛,难道认一个人还会认错?又不是睁眼瞎!”
“那,那为什么她见了我们一点反应都没有?好像完全不认识咱们似的。”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也纳闷着呢!她来都快一个月了,天天从咱们眼前经过,前两天还给我换过药呢,我仰着脖子直瞧她,她除了冲我笑之外,也没见有什么其他的反应,真就好像一点都不认识我的样子!”
“会不会是她不愿意再跟咱们做朋友了?当年她出了事之后就没了音讯,连老大充军前的最后一面都没去见,好像完全把老大给忘记了似的。后来,可不就是狠心的一走了之的,多少年都没见过她了。如今她回来,事情又过去了那么多年,我看她心里早把咱们,把老大给忘了,哪里还会再跟咱们相认?再说,你瞧咱们这副样子,又伤又病的,浑身上下都没个样儿,跟叫花子似的,谁愿意承认跟咱们是朋友呀,没给脸色看就算不错的了。”
“阿根啊阿根,这么多年了,我就没见你长过一点脑子!你这名字还真是取对了,真就像榆木树根似的不开窍!”
“干嘛又骂我?我哪儿说错了!”
“咱们跟韩小姐认识多少年了,她以前就不是那种人,要真是看不起咱们,当年何必跟咱们做朋友,成天给咱们送这个、送那个,还教咱们念书识字,哦,对,还有帮咱们找事儿做,不愿意咱们走歪道。像她那么好的大小姐,我问你,这一路过来,你遇到过几个?
韩小姐心眼多好啊,从前是,现在还是。你瞧,人家放着大小姐的日子不过,跑到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当志愿护士。这种活又累又脏,闹不好还要挨老兵油子的骂,若没点耐心和善心,谁愿意干这种苦差事?人家可是从小娇生惯养长大的,能吃这样的苦,多不容易啊!
她现在每天都帮春生那小子揉腿,活血,清洗伤口,弄完一次,满头满脸的都是汗。多辛苦啊!春生的腿,那肉烂得多恶心,味儿又臭,我都不愿意往他那儿去。可人家韩小姐呢,什么都不在乎,照样想着法子替他从镇上药铺里弄点操要来给他敷上,煞白着小脸的替他又是擦又是洗的。我瞧着,真是比以前好了许多,至少看着黑气不那么重了。他的两条腿,没准真就能保住。要不是她想出了这法子,春生为着他的两条腿,怕是早把自己给折腾死了。”
“那她为什么不认咱们,生分的好像以前从来就不认识。”
“许是人家有什么苦衷,一时不方便和咱们相认就是了。你反正别管那么多,只要心里知道,韩小姐是好人,走了这么多年,现在好容易又回来了,她要做什么自然有她自己的打算,咱们不需要多问多管,她要怎样就怎样,咱们只老老实实的躺在这儿养伤就行了。”
“那,那老大他他心里会好过么?”
阿根手里拿着半个窝头,一边跟黑皮说话,一边眼睛禁不住朝着前面不远处的破祠堂门口望去。见着老大一个人靠在石柱子上,坐着发呆,脸上平静的看不出半点情绪。他其实并不怕老大冲他们发火,反倒最怕见到老大面无表情。因为他深深的记得,当年老大在法庭上被判充军的时候,也是这个表情。平静的让他觉得忧心而可怕。
黑皮食不知味的咬了一口硬得像石头似的窝头,艰难的挪了挪因为屁股上的伤而僵直了半天不能动的身体,仰头长叹了一声道:
”嗨,再不好过又能怎样?这么多年不也这么过来了嘛!爱情这玩意,真他妈挺奇怪的,不论是谁,再大号、再厉害的人物,只要你一头栽进去,就甭想再好好的走出来,非把你给折腾的让出半条小命去不可!
你瞧咱们老大,自打认识了韩小姐,变化多大啊!为了她,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就是不知道人家心里明不明白老大的这份情意哦!不过,老天爷到底还是可怜咱们老大的一片心意啊,不然怎么就这么巧的在这里让老大和韩小姐遇上了呢!这种事情,以前都只在戏文里听见过,真事可从来都没有过呢!”
“老大也真能忍,她不说,他也不说,还这么热心的帮她。换成是我,早沉不住气的冲过去抓着她好好问清楚了!这么憋着,非把我给憋疯了不可!”
“废话!你当老大像你似的那么没出息啊!男人嘛,该稳住的时候就要稳住,咋咋呼呼的,反而让人瞧不起,懂不?”
黑皮大大的不以为然,斜着眼睛睨阿根,嗤笑着回他,惹得阿根果然又耐不住性子的与他争辩起来。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的斗着嘴,忽然就听见天空中传来了“嗡嗡”地低鸣声。从军多年,与日军在战场上遭遇无数次,厮杀过许多场,一次次的死里逃生,他们已是战场上经验十足的老兵。听到这种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他们的头脑里立刻条件反射似的蹦出一个警报:轰炸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六章
人在遇到危险的时候,第一个本能的反应就是逃跑。根本没有多想,他们的身体已经自动自觉的从几分钟前的闲散,顿时高度紧张的进入了战时状态,即便身上还有伤,但他们已经无暇顾及,忍着疼痛,用眼睛警觉的四处扫视,寻找最佳的躲避地点。
即将到来的大轰炸让这个大宅院里的人们神经紧紧地绷了起来,气氛顿时紧张的好像要爆炸了似的。负责看护这个临时后方医院的是一个年轻的步兵少校,他在听到了飞机来袭的声音时,立刻命令全体人员就地疏散躲避,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尽量能够照顾到其他伤员的人身安全。
这道命令显然并不是强制性的,况且,生死关头,很多人首先想到的自然是自己的小命,哪里又能有心去照顾那些本来就行动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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