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到了他,想到了回国后,他们在战地医院里第一次相见时的一幕幕。直到这时,她才终于能明白,为什么他那时看向她的目光里总是充斥着复杂的神色:有久别重逢的惊喜,有深邃压抑的情愫,有难以理解的迷茫,有酸楚苦涩的自嘲,更多的,还有愤懑难平的怒意。
她想起了在南昌时,他一再的骂她是“骗子”,他抓着自己脖子里那条项链愤怒的质问,他愤而将那条项链扔进长江,一切一切,当时,他眼神里的悲愤、绝望,是那样的深重。他那时并不知道她的记忆出现了问题,只是看着她莫名无辜的模样,大约是将她看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心痛之余,一定是恨极了她的无情与无心吧,恨极了她将他一手推进痛苦的深渊,却还假装与他是陌生人,恨极了她毁了他平静的生活却还无动于衷。
可是,即使如此,当她在淳安遇袭的时候,他又一次救了自己,对当年的事情却只字未提。他心里明明有怨、有恨,还有没有说出口的疑问,可他却什么都不说,只是将自己紧紧的抱在他的胸前,抱得那样紧,她甚至能够感觉的到他胸膛里飞快跳动着的心跳。
想到这些,韩婉婷的心就不由得颤抖起来。她紧紧地抓着自己衣襟的领口,深深地呼吸,想要平复胸膛里那颗心在跳动时的痛意。可是,每吸一口气,从胸中传来的抽痛都让她的身体禁不住要蜷缩在一起。痛,她真的感到很痛。她在无心之中,狠狠的、深深地伤害了一个爱着她的男人,一个曾经不顾自己性命与前途,拼了命来救她的男人。
这个世间很多人的爱情都是有价的,是讲求回报的,是必须摆在公平秤上斤斤计较的。可是,他对她,却一直是在付出,从未曾索取过任何的回报,无私的让她汗颜。因为,在她的记忆里,她的付出太少太少,少得可怜。试问,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她的父母,还有谁能这样对她?还有谁,值得她不顾一切的去爱呢?这样一个默默爱着、保护着自己的男人,不就是象堂姐说的那样,值得她倾心相付,坚守到底的男人么?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语和字眼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与心境。除了掏心挖肺似的后悔与自责之外,胸中涌动着只有更深、更重的爱意。眼泪禁不住滚落面颊,可笑容却如花一般灿烂的绽放在她的容颜上,如此又哭又笑的奇怪模样,引得档案馆里的旁人都对她纷纷侧目。
可她毫不在意旁人异样的眼光,飞快的抹去了脸上残留的泪痕,快步跑出了档案馆。档案馆外,阳光缠绵,秋风萧瑟,满地枯黄的落叶在风中打着转,一派深秋时节的光景。她站在台阶上,仰头深呼吸,寒风扑面,可她只觉得浑身的热血都在涌动,一股莫名的冲动与兴奋不断的刺激着她的神经,触动着她的心灵。她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在心里默默的对自己说:韩婉婷,如果这样好的男人你都要放弃的话,你就是全世界最傻最傻的傻瓜!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六章
一个深秋的午后,韩婉婷回到了记忆里那条逼仄阴暗的小弄堂。离黄昏时分已是不远,太阳象个咸鸭蛋似的斜斜地挂在空中,有气无力的照射出白天最后一波的耀目光芒。过了七年,眼前这条弄堂一点都没有变,依然阴暗潮湿,依然散发着一股怪怪的味道,依然幽静无比,一如当年。
来到楼下的台阶前,她想起了以前黑皮和阿根他们总爱没事蹲在这里,嘻嘻哈哈的说话,有时见了她带着一些吃的东西来看他们,会象装了弹簧一样,一下子从台阶上蹦起来,欢呼雀跃。不过,她记得,每每这个时候,他们的老大脸色总会很难看,好象见不得他们这些好吃的家伙在美食面前就没了原则,常常总要给黑皮他们一个一个“弹簧屁股”吃吃。
想起黑皮他们捂着屁股苦着脸的模样,她的脸上不由得露出微微的笑意。扶着楼梯扶手,她慢慢地走上逼仄黑暗的楼梯,木质的楼梯板在重量的压力下,发出轻轻的“咯吱”声。来到狄尔森和他同伴们居住过的、顶层阁楼那间三尖八角、一个成年人都无法站直身体的小屋前,她轻轻地敲了敲门,门晃晃悠悠的就开了,显然并没有上锁。
推开虚掩着的门,她好奇的朝里探了探脑袋,发现门里早已人去楼空,本就家徒四壁的屋子,因为长年的无人居住,看起来格外空旷而凄凉。一地的碗盆扔得乱七八糟,地板和简陋的床铺上面全都结了一层厚厚的灰,蜘蛛在房间的角落里到处张着又大又厚的网,看起来破败的厉害。
屋顶上有着漏水的黑色淤痕,墙壁上曾经贴满废旧报纸的地方,因为长年无人照拂,已经斑驳的露出了墙壁黑黄色的原貌来。秋风从漏风的窗角和屋檐下呼呼地吹进屋子,发出“呜呜”的声响来,如泣如诉,好似在诉说着曾经的主人经历过的一切。
她站在屋子的中央,黄昏时森然的凉意让她不禁将大衣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裹住。天色越来越暗,她找到了电灯的开关,按下,头顶上的灯泡先是“呲呲啦啦”的闪了闪,然后便黯了下去,发红的灯丝坚持了没几秒钟,终于再也发不出一点光来,彻底的坏了。
屋子被隔壁楼房的高度挡住了光线,本就昏暗的天色让屋子里暗得厉害。借着外面路灯照射出来的些微昏黄的灯光,她走到窗边,因为遍寻不着故人的下落,心中不免失落异常。轻叹一口气,她向着窗外望去,没想到这无意之中的一瞥,竟让她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秘密。
这是她第一次站在这个角度向外面眺望,眼前所能见到的景象,恰是弄堂口的小道,而每次她来,都是从这条小道过来找他们,站在这个窗口,可以将小道上的来往风景一览无余。她倚靠在窗边,抚着斑驳老旧的窗棱,禁不住低首微笑起来。那个人啊,还真是个“口是心非”、“嘴硬心软”的家伙呢。
想起当年的一些往事,她的心就变得越来越柔软。无意中视线从床头扫过,影影憧憧之下,依稀发现床头板下有什么东西露出了一个角。她走了过去,好奇的将那样东西从床板下抽了出来,借着路灯的微光一看,这时才发现,原来是一本简明国语课本。
她认得这个课本,那是她念小学时的旧物。彼时她用这个课本当教材,拿来教他和黑皮他们认字。她轻轻地翻开课本,发现课本上每一个有文字的下方,都写着一个个很端正逑劲的字。她看得有些发怔,但转念一想,眼里便带上了笑意,嘴角还是渐渐地翘了起来。
那时她带着课本过来,他每每见了,总是很不屑的,没少对她冷嘲热讽,老说她这是给秃子剃头,多此一举。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所以,他从来没有跟她学过认字,只要一见她来,便带着一群坐不住板凳的浑小子们跑了出去,不知道去做了什么。总要等她教完一课之后,才会出现。
那时,她会觉得很神奇,因为每次他出现都象是算准了时间似的,踩着她教完的时点回来,没有一次失误过。可现在,看着快要被翻得脱了线的课本上写得满满的字,她终于解开了当年心中的大谜团。那个人啊,就是爱这样的口是心非。
她的指尖轻触着这些力透纸背的字迹,不知道为什么,眼眶微微的发热起来。很多事情,当年她可能都无法理解,也看不清楚。但,多年之后的今天,再回首那些时光里发生过的每一桩事情,回想起他曾经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一切疑云都会悄然散去,他的心意无不一一陈现在自己的眼前,清晰分明。
那个人啊
心头溢满了温暖与爱意,她眨了眨眼睛,将盈眶的泪水飞快的眨去,深深地呼吸,仔细的收起了课本,放在了自己的包里。夜幕彻底将大地笼罩前,她站在门前,最后的再看了一眼这间简陋而破败的屋顶小屋,心里已经有了决断——她要去找他。
当天晚上回到自己的小公寓,韩婉婷立刻开始收拾行装,准备第二天悄悄离开上海。正收拾着,忽然听见门铃大作,她走去开门,来人是她的好友唐丽芬。
韩婉婷连忙将她迎进了客厅,一边替她倒了杯热茶,一边忙不迭的数落她道:
“这么冷的天,还大晚上的,怎么就这么跑了出来?你一个人过来的?你家那位呢?没跟来么?我的好阿芬,我拜托你啊,别胡闹!你现在可是两个人的身子,别再象以前那样没事到处乱跑啦。若是有个什么好歹,你可让我怎么跟你家那位交代啊!”
唐丽芬摆摆手,信步走到沙发前,慢慢坐下,抚着微微凸起的肚子,白了韩婉婷好大一个白眼,嗔怪道:
“大小姐,我没那么娇弱好不好!不就是走几步路的事情,再说又有车子送我来,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就是烦了他跟屁虫似的在我身边转,跑你这里来为个躲清净,偏你也跟他似的,唠唠叨叨的没完,真受不了你们!”
韩婉婷一听,咯咯地笑了起来,坐到了唐丽芬的身边,伸手小心的摸了摸她微凸的小腹,感受着神奇的生命孕育,笑着打趣道:
“你肚子里的这位可是贺家的‘乌金宝’,三房合一子,众望所归呢!你现在是绝对的重点保护对象,谁敢不赔着一百二十个小心啊!是不是啊,我的好外甥?”
“什么话啊!难不成我就是个生育工具,母凭子贵,要是没了肚子这小东西,就没人疼的喽?”
“别人到底是个什么看法我不清楚,反正我就知道,你家那位不管有没有你肚里的这小家伙,他呀,还是会百分之一百的疼你的,我的好阿芬!”
“贫嘴的丫头!又胡说八道了。”
唐丽芬的脸上漾起了一抹瑰色的红晕,想起了她怀孕这些日子以来,贺伟杰关怀备至、体贴入微的样子,她的心里也是沁着甜丝丝的味道。她笑着轻拍了一下韩婉婷的胳膊,微微欠身将茶杯放在了茶几上,一扭头,看见了她卧室的床上放着一只大开的行李箱,里面已经些衣服,看情形,象是在收拾行李。她不免有些诧异的问道:
“婉婷,这么晚了你还收拾东西,不是要告诉我,你又准备要走了吧?”
韩婉婷点点头,神色很坚决。唐丽芬见状,连忙道:
“才回来没多久,怎么又要走了呢?不是说现在采访的工作不用你去做了吗?怎么还是要你去那样危险的地方?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是不是!”
“放心,我不是去采访,也不是要去什么危险的地方。只是去找一个人。”
“找人?找什么人要你亲自去啊!发句话,让下人们帮你去找不就好了?再不然,让林穆然帮忙去找就是了。他在军统局里做得官也不算小,干得就是情报那一行,手下好多眼线和特务,要找个人,还不是信手拈来的小事?放着他那么大的一个优秀资源不利用,偏自己要累死累活的去找,傻不傻啊你!”
唐丽芬说得理所当然,可韩婉婷却是不为所动。她只摇了摇头,轻笑了一声,表情淡淡地说道:
“我不想欠他太多的人情,怕将来还不清。况且,你觉得两个相爱的人之间还需要第三个人存在么?”
韩婉婷的声音虽轻,可话里的意味却十分的坚定,而且透着分明的疏离。唐丽芬听到她的回答,惊讶之余,不免想要追问下去:
“什么?相爱的人?第三个人?婉婷,你的意思是林穆然他是第三个人”
“阿芬,我从没爱过他,我只把他当成是我的哥哥!我也不想因此而耽误了他,早晚有一天,他会明白这一切的。我要去找我真正爱着的人,我要离开上海去找他。”
“可是穆然他,你就这么走了,你不觉得穆然他太可怜了么?”
“阿芬,他不可怜,也不需要任何人去可怜。他失去了爱情,但是他拥有的东西还有很多。名誉、地位、金钱、包括将来会如过江之鲫一般的美女。他缺了爱情照样可以活得很滋润,爱情对他的生活来说只是一种美丽的点缀,而不是必需品。但是,有的人除了这份感情之外,什么都没有,他比林穆然更需要我。”
“话是这样说没有错,但是,但是,他从很早以前就把你当成未婚妻了啊,他一直呵护着你,爱着你,你就忍心这么离开他?你知道一旦你这么做了,对他来说是多么大的伤害啊,你要他今后还怎么面对那么多的亲朋好友?他的颜面何存啊!婉婷,你要想清楚啊!”
唐丽芬说着说着有些焦急起来,虽然现在她已经嫁作他妇,而且还即将为人母亲,但,林穆然依然是她少女时代最眷恋与爱慕的人。直到今天,固然她和贺伟杰的夫妻关系相处的不错,但,她心底里还是留着一道很难跨越过去的坎,她最爱的人还是林穆然。因此,她实在无法坐视他受到这样深重的打击,即使婉婷是她的好姐妹,她不免也要为他据理力争。因为她很清楚,不被人爱的滋味是什么样的,那种滋味很苦涩,很揪心。
韩婉婷表情平静的摇摇头,握着唐丽芬的手,认真的说道:
“我想得很清楚,我的眼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把自己的心看得更清楚明白的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也知道对他来说,我的决定意味着什么。但是,我拖得越久,对他的害就越深。我已经把这件事情拖得太久了,所以,我不想再拖下去。长痛不如短痛,将来他会明白的。”
“可是,婉婷”
“阿芬,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男人,可以不顾一切的为你去做任何事情而不求回报,只是一直一直默默的在你身边保护你,爱着你,甚至拼上了自己的前途和性命,你说,这样的男人值不值得你去爱?”
唐丽芬的劝说尚没有说出口,就已经被韩婉婷的问题打断了。唐丽芬被她提出的这个突兀的问题弄得微微一楞,然后静下心来细细地想了一想之后,看着韩婉婷,低声的问道:
“你是要对我说,这个男人,就是你准备要去找的那个人?”
韩婉婷的表情在瞬间变得温柔起来,眼睛里全是熠熠的神采,说话的口气都变得轻转嫣然。她看着唐丽芬,柔声回答道:
“阿芬,我爱着的人其实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