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赋予他这样的命运,让他常常只能无力的在世事潮流之中沉浮。许多事情的发展,都在逼迫着他必须去做些什么来改变本来就已经卑微的命运。在上海流浪时,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用坑蒙拐骗的各种手法来喂饱自己和兄弟们的肚子;发配充军时,为了不再让别人肆意的欺负自己,他不得已的用了拳头,以建立起来凶狠的形象保护自己;上了战场之后,他不愿充当无能长官指挥下无谓牺牲的炮灰,所以他一次次的立下战功,用满身的伤疤与鲜血换来了军中上峰的认可,当上了班长,不再是被人随意指使的小喽啰;念军校时,出身白丁的他为了能够在人才济济的同学中出人头地,出类拔萃,从此摆脱卑贱的命运,他付出了超越旁人几倍的努力,刻苦学习,拼命操练,才有了今天这样的小小地位。
在军校中,他收到了贺伟杰不远千里,特意从上海赶来,向他转交的那枚代表着承诺与期许的戒指之后,他才如同从混沌之中清醒过来,赫然清楚了自己最应该做的事情,平生最大的目标是什么。对他而言,从今往后的所有努力,出人头地已经不是为了单纯的钱财权贵,也不仅仅是为了摆脱被人鄙视的卑贱命运,更多的,则是为了她。
她是学识渊博的大学生,她是千金小姐,她是“皇亲国戚”。能够与她并肩而立的男人,必须要优秀,足够的优秀,才能配得上她。他是卑微的小人物,他是出身贫寒的大头兵,他是身无长物的孤儿。要做那个站在她身边的男人,他就必须改变这一切。他要变强,他要向上爬,他要变得足以配得上她,变成一个能够替她遮风挡雨的真正的男人。他要用最实际的行动告诉她,告诉世人,她的选择没有错,他不比任何人差!
远处响起了士兵们操练的叫喊声,将他逐渐远去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深深的吸了口气,缅甸土地上那独有的南亚气息扑鼻而入,胸膛里翻腾着燥热的气流。他定了定心神,轻吻了左手上的那枚戒指,眼神中注入了坚毅。
中日之战此消彼长,持续了多年的战火燃烧到了整个亚洲,战线也是越来越广。远征军入缅以来,他们新三十八师这柄已经磨砺了许久的“霍霍”战刀还没尝过“开荤”的滋味,还没向翘首以盼胜利消息的家乡父老交上过一份满意的答卷。
不过,他们师已经接到了来自英军的数封紧急求援电报,英军的一个师与数百名各国新闻记者被日军包围在了仁安羌——一个遍布石油管道的缅甸小城里。尽管孙长官在缅甸的最后作战计划尚未完全完成,具体布防与进攻的时间还没有确定,究竟鹿死谁手,能否顺利的解救包围圈里的英国人,没有人知道答案。但是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将是一场与日军的恶战。
委员长来了,委员长又走了。来的时候,他带来了家国人民的慰问与关怀,走的时候带去的是对远征军的殷殷期望。那么,现在,该是他们新三十八师向普天下翘首以盼着国军荣归的中华儿女露一手,狠狠的给予在缅日军迎头痛击的时刻了。
驱逐倭寇,复我中华!胜利的那一天,也许就是他和婉婷的重逢之时!
狄尔森平复了心中纷乱的离愁别绪,将军帽工工整整的戴在头上,整理好了军装,迈着坚定的大步,神色凛然的朝着司令部而去。
其实,留给孙立人用来考虑该如何出战的时间并不多,因为被困守在仁安羌的英国军队已经被日军包围的快到了崩溃的边缘。在仁安羌南岸包围圈中的英军,在向孙立人率领的新三十八师发出求救电报前,已经困守两日。这两日中,既无粮食,又无饮水,近万名将士的吃喝都是问题。
缅甸气候炎热,初夏时节的平均气温普遍在四十度以上。人体水分的挥发量是普通地区的数倍,需要随时补充水分来维持人体的平衡。若一日无水入腹,则足以使人眼花头晕,腿软无力,更何况还是在大运动量的军事行为之下。连续几日的无水无食,让那些从未受过这种苦的英军饥渴难熬,濒临崩溃。
大多数来自欧美战场的士兵,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都是生命高于一切。在他们的世界里,很少有像日本人与中国人那种不顾一切、死战到底的铁血精神。在战场上,一旦生命受到威胁,通常他们宁愿选择投降,也不会顽强抵抗直至最后一兵一卒。因此,当这些来自欧洲国家的士兵遭遇到了打起仗来异常凶悍,连死都不怕的日本兵,又惊又俱的同时,败退便是家常便饭。因为在他们的字典里,投降不是懦弱的表现,而是一种对生命的珍视。
这支陷入绝境的英军,就是抱着这样的宗旨,一路败退着,稀里糊涂的被随后追上围剿的日军逼进了包围圈。英军的最高长官斯考特,是位标准的英国绅士,崇尚的是战场上的人道主义精神。当他深陷包围圈,几次突围都以失败告终之后,已经陷入了惶惶不可终日的境地之中。
向外求救的电报一封封的如雪片一般飞向了离他们最近的新三十八师,此时此刻,以高傲冷漠闻名于世,最讲究体面的英国人在大难临头之前也顾不上许多的体面,没办法骄傲的扬起他们的下巴了,封封发出的电报上遣词用句字字血泪,声声凄婉,眼看着新三十八师再不赶来相救,他们都要下跪磕头了似的。
战场上的时机比黄金还宝贵,好时机稍纵即逝,完全有可能在转瞬之间改变一场战役的最终结果。眼看着英国人深陷危境,从道义上和感情上讲,中英双方同是盟军,同为抗日一个目的,怎么说都是一条战壕里的兄弟,中国军队没有理由袖手旁观,置之不理。所以,很快,孙立人便做出了决定,先派出一个团进行援袭,首先解决包围圈外的部分日军,将包围圈打开一个缺口,然后再派出后援部队,从另一面展开攻击,使日军腹背受敌,无暇自顾。包围圈内的英军再趁机突围,如此便可彻底解其被围之苦。
作战计划既定,孙立人立刻发下了命令,命令113团首先扛起打先锋的这个重任。命令下达到各团时,一直跃跃欲试的狄尔森不免有些失望。当他看着终于捞到仗打的113团上下官兵几乎是欢呼雀跃着踏上征程,在其他团的士兵们羡慕不已的注视下开赴仁安羌时,心里终究还有些不是滋味。不服气,他不服气!
新三十八师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是狗熊,哪怕他们其中很多人都是后来新招入伍的,但经过了近两年的训练,他们的骨子里都被嵌入了当年税警总团在上海淞沪抗战时的血性因子。自来到缅甸后,每一个人都憋着一口气,士气高昂,铁血雄心。哪怕是最年轻的士兵也都在等待与日军决一死战的时刻到来,他们的胸膛里仿佛有股气死死的顶在喉咙口,在等待着那一声气贯丹田、足以振聋发聩的暴喝之声从口中吼出。
被欺压了太久,被失败阴影打击了太久的中国人,渴望着成功,渴望着胜利。他们这支被国人寄予了无限厚望的远征军,蒋委员长麾下最精锐、武器装备最先进的队伍,更是背负着太多太多的希望与重任。他们必须要向世人证明,中国军人是英勇的,不是一击击溃的!
所以,他们渴望战斗,渴望在战场上,以血,以生命与倭寇决战。为国家,为国人,也为他们自己,赢得尊敬,挣得荣耀,一份驱逐鞑虏、抵御外侮的无上荣耀。
所以,自师长孙立人接到英军求救的电报,与众位参谋、团营长们商讨作战计划的时候,每一个人都渴望能够成为先锋部队,将自己变成一柄刚开了刃的利剑,笔直的插向日军阵地,撕开日军的封锁,打出酣畅淋漓的漂亮一仗。没有人认为自己比不上别人,团与团之间,平时亲如兄弟,此刻却已是暗地里较上了劲。
因此,当师长宣布先由113团担负起这次先锋进攻的任务时,其他三个团的将士们羡慕之余,也都很不服气。狄尔森排里的几个小战士,站在他的身后,目送着113团的兄弟们趾高气昂的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伸了伸脑袋,颇不服气的撅着嘴,说着一口湖南话,哼哼着抱怨道:
“师长偏心!凭啥让他们先去?咱们114团有哪点比不上他们?每次师部组织的各科项目比赛,113的人从来没赢过咱们!真不公平!”
“可不嘛!平白的让他们得了那么大一份面子!老输给咱们的家伙,现在反倒蹿到咱们前头去了!”
“看把他们给烧的!都快不知道自己姓啥叫啥了!瞧,那豁牙六子,嘴巴都快咧到耳后根去了!”
“官长,师长到底是咋考虑的啊?为啥不让咱们上啊?师长不是老夸咱们团嘛,怎么遇到真打仗了,偏让那不如咱们的团去啊!师长的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啊?”
小战士们一个个都不服气,抱怨着的时候便纷纷围拢到了狄尔森的身边,你一句我一句的大声议论着。看着战士们一张张气愤又充满期待的面容,他低头想了想,正色道:
“不要着急,师长的安排肯定有他的意思。我和你们也一样不服气,一样着急。可是,我们还是要相信师长的指挥能力!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候命令。放心,仗,将来有的是我们打的时候。113的人,不过是比我们先行一步,他们是替我们开路去的。”
也许是他低沉而缓慢的说话语速让原本焦躁的战士们安下了心,又或者是他严肃端持的表情让战士们觉得可信,渐渐地,战士们都不再多说什么,而是闭紧了嘴巴,握紧了手里的枪,用坚定的目光看着113团的战士们开赴阵地。
狄尔森看着同袍们远去,逐渐消失在丛林之中的身影,在替他们祝福着的时候,他的心中也在默默的念道:
“宝刀,是该到了出鞘的时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一章
113团在无数人充满羡慕的眼光中先捞着了与日军一较高下的机会,兴奋得意之余,本就旺盛的士气更高。为了尽快赶到仁安羌,他们昼夜兼程,衔枚疾走,在第二天的傍晚时分,终于赶到了仁安羌外围的宾河地区。
仁安羌,在缅甸语中,意思为“油河”,是一个很多中国人过去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名。它是缅甸中西部的一个小城市,人口仅5万左右。尽管这是一个小城市,但是它却是一个对缅甸来说极其重要的城市。因为,它是缅甸最重要的石油生产中心。
石油,众所周知,在进入二十世纪之后,对每一个国家的工业发展来说,至关重要。尤其是对目前深陷在全世界战争漩涡之中的所有参战国,没有石油,所有的武器装备,汽车坦克,飞机舰艇,但凡是机械装置的驱动车辆,就等于是一堆华丽的废铜烂铁,在战场上只能成为不能移动的障碍物,毫无用武之地。
所以,仁安羌的重要性由此便是显得越发的毋庸置疑。谁能占领仁安羌,无疑等于占领了一个重要的战地机器后勤保障基地。日军会将据守在仁安羌的英军团团包围,目的就在于此。
113团到达了仁安羌的宾河地区之后,稍作简单部署,便立刻展开了攻击。在夜色之中,双方阵地上的子弹纷飞,炮声隆隆,炮弹在夜空中穿梭,发出银色的射线,几乎照亮了缅甸的天空。厮杀声此起彼伏,丛林之中,影影重重的可以看到许多个猫着腰的人影穿行在子弹声中,飞快的朝着宾河北岸上前进着。
有的人倒下了,有的人受伤了,但有更多人的依然坚定的冒着炮火,朝着前方前进着。从日军阵地上射出来的子弹击退不了这些心中充满怒火的中国军人,早就积聚在他们心中的那团想要报仇雪恨的烈火,成为支撑他们一步步前进的巨大动力。
战斗从入夜持续了数个小时,仁安羌上空的枪炮声直到第二天的中午才渐渐的稀疏下来,宾河北岸的日军终于无法抵挡新三十八师官兵们英勇的攻击,扔下了数百具尸体之后,不得不仓皇撤退,北岸被113团占领,仁安羌的包围圈一角由此被打开了一个缺口。
宾河北岸的枪声整整响了一个夜晚,被围困在南岸的英军队伍听见了这如上帝福音般的枪炮声,知道他们盼了好几天的援兵已到,激动涕零之余,只恨不得中国军队立时能打到南岸,将他们救出。可是,113团的将士们经过了整整一夜的激战,已经疲累不堪,加上还有不小的伤亡,战士们需要休息,伤病员需要治疗,阵亡的官兵需要掩埋,一时之间,113团没有足够的力量再与人强马壮的南岸日军决一死战,前进的步伐就这样停止在了北岸。
眼看着救兵就在自己眼前,可却停滞不前,实在是急坏了英军的最高指挥官师长斯考特。他急得在自己的指挥所里团团转,如热锅上的蚂蚁,告急电报一个接一个打到位于曼德勒的孙立人指挥所,恳求中国军队赶快渡河。
曼德勒皇宫内的新三十八师指挥所,孙立人已经得到了113团首战告捷的消息。他并没有为此而感到沾沾自喜,而是相当冷静的开始思考起后续的作战计划。如雪片一般一份份送到他手上的告急电报已经堆成了一小叠,他的嘴边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将手里的这些电报传给了前来开作战部署会议的部下们,淡淡的说道:
“大家都看看,说说自己的意见。”
这些电报无声的在一个个军官的手中传阅着,有的人看了冷笑,有的人看了骂娘,有的人看了则是严肃的沉默。一个军官几乎是拍案而起,口中忿忿的大骂道:
“娘的,这群长毛,算什么当兵的!贪生怕死的话,就别当兵啊!一帮子败军凭啥用这种口气要求咱们立刻救援?!敢情他们官兵的命是命,咱们中国兵的命就不是命了吗?真他妈的不是东西!”
“英国人祖上就不是啥好东西,也跟小日本子没啥大区别。要不是看在他们现在和咱们是一条战壕里的盟友,谁愿意舍了咱们人的性命去救他们?”
“人家说了,要是再不去救他们,他们就要举白旗投降了!这帮什么兵啊,明明有七千多的兵力,啥也不干的,一枪不发的就要投降?要搁咱们这儿,委员长还不得枪毙了这帮货啊!难怪小日本子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