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倔强的师长孙立人,痛定思痛,在进入印度境内之后,立刻命令部队就地宿营,补充给养,构筑工事,擦枪抹油,整顿军容,剪发洗身,缝衣补裤,休整待命,绝对不能让英国人小看了中国军队的纪律性。
经过一个多月的休整,原来那支擅打恶仗,勇猛果敢的队伍又渐渐的恢复了活力,尤其是中国士兵坚忍、吃苦耐劳的优秀品性,更是让一度瞧不起这些来自贫瘠中国的士兵的英国人大大的刮目相看。
尽管如此,可性格高傲的英国人骨子里,还是有些怠慢这些体格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中国士兵,除了当初从仁安羌解围战中被中国军队救助过的英国官兵们对中国士兵还抱有感激之心之外,驻印英军的最高长官显然对来到他们地盘的新三十八师士兵们没存了多少好感。
没过多久,新三十八师的官兵们便从英国人处听说了一个令他们兴奋不已的消息:一度与外界失去联系达两个多月的第五军,终于在野人山的边缘地带,被美军的侦查飞机发现了行踪。美军飞机已经向他们投下了给养和电台,正引领着他们向着印度边境列多靠近。
听说这个好消息之后,士兵们激动不已,分别数月的同袍兄弟在经过了九死一生的艰难险阻之后,就要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重逢相见,怎能不让他们兴奋?!
只是,相比于中方士兵的兴高采烈,英国人却显得并不热络,甚至还冷漠异常。因为,第五军的到来意味着他们的地盘上又要多出一群又脏又臭的“乞丐兵”,又要让他们花费人力、物力的去接收、管理。于他们而言,收容中国士兵、清点兵员、整理建制这样琐碎且繁杂的事情,他们并不高兴做。
这个时候,孙立人站了出来,主动要求前往印度列多,搭建收容所,接收陆续撤退到印度的同胞手足。这不但是一个中国人应该做的事情,同样也是身为兄弟部队责无旁贷的重任。于是,很快,孙立人便从队伍中挑选了一批得力的干将和士兵,带着医官,带足了给养、药品,启程前往印度边境列多,用一顶顶军用帐篷和一个个白色降落伞搭起了几百个临时的收容所,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第五军兄弟们。
都说人比人,气死人。如果说与自认为“主人”的高傲的驻印英军相比,会让身在他乡的新三十八师的官兵们,感到“寄人篱下”的痛苦与不自在,那么,当他们亲眼看到阔别数月的杜军长带领着第五军残存的弟兄们,非人非鬼一样的出现在列多的收容站时,没有人再会这样想,这样计较。
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惊呆了,都傻住了,在被这群兄弟们的惨状刺激的触目惊心之余,他们的心中都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点——曾经以为自己受了最多的苦,曾经以为自己走的路是地狱之行,曾经以为自己受到的对待是不公平的,可是现在才明白,原来,与第五军的弟兄们相比,他们竟是最幸运的。
这些刚刚从野人山中挣扎而出的兄弟们,手无寸铁,衣不蔽体,无枪无炮,哪里还有军队的样子,或者说,哪里还有人的样子?他们分明看到的是一群仿佛来自远古的“野人”:
很多“野人”们的身上,原来的军装早已看不出布匹的质地,几乎全被丛林中的荆棘撕成了片片布条,走起路来,随风飘荡,像一面面拖泥带水的布帘子;有的人身上干脆连衣服都没有了,光着满是伤疤的上身,勉强还有一条破烂不堪的短裤遮羞。
每个人都顶着一个又蓬又乱的狮子头,头发因为连日来的风吹雨淋,已经变得又湿又脏又臭粘结在一起;胡子几乎和头发全都长在了一起,上面还能看出一粒粒的白色虱子。几寸长的、泛着绿色的指甲好像魔鬼的爪子,根本让人无法想到那曾是握枪、端炮、杀敌的手。
每个人的身上都成了虱子的最佳繁衍地,尤其乱蓬蓬的头发和胡子更是长满了一粒粒白色的虱子。丛林之中多吸血的蚂蝗,所以人人都成了蚂蝗的大餐,无一例外的缺血,苍白,皮肤松弛,眼窝水肿。
“野人”们的浑身上下,没有一片完好的地方,全是一片片红包、黑包、紫包。那是蚊子、蚂蝗留下的伤口,有的在化脓,有的已结痂,通体斑斑驳驳,疙疙瘩瘩,像极了丛林之中那些未开化的、纹了身的野人。他们的身上,遍布着野人山戳下的印记,裹满了丛林给穿上的号衣。
挣扎着逃出野人山的这几千号“野人”,多半都已不能独立行走,有的是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的走着,有的则是拄着用各种器物做成的拐棍,木棍、树枝、甚至还有早已锈蚀的从枪上拆下来的铁质枪管很多人已经无法站立,只能跪着、爬着、挪着,离开了那座吃人的山。包括他们的军长杜聿明,因为疾病缠身,是被同样虚弱不堪的卫士们轮流抬着抬出野人山的。
这群“野人”之中,没有不得病的人,也没有不带伤的人。但是,没有一个是战斗受伤的。因为,在战斗中受伤的官兵根本无法在丛林之中存活,他们,早已被野人山埋葬了。活着出来的,都曾是完好无损、是最健壮的健康人。
看到第五军的兄弟们惨不忍睹的身体状况,新三十八师官兵们的眼睛无不被泪水逼得通红。他们曾经对着好不容易走出的那加山脉热带丛林大骂,痛哭,憎恨那看似无害的树木花草,无情的夺走了他们的同胞兄弟。可是,如今,当面对着从野人山里走出来的幸存的同胞同袍,他们无一例外的沉默了。因为,他们已经没有资格对着那片丛林叫嚷,因为,与第五军弟兄们所遭受的苦难相比,他们的经历根本不值一提。
于是,他们擦干了眼泪,打起了精神,用足了一百二十分心意去照顾每一个伤痕累累的兄弟。剪发、洗澡、消毒、穿衣,这些事情,他们无不做的认真仔细。没有人怕脏,也没有人喊累,每个人都一边抹眼泪,一边干着手里的活。
黑皮跟着自己的老大,静静地穿行在躺满病号的帐篷里,心里的那种满足,让他总是恍惚着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上海混迹街头的时刻。他已经有太久没有像这样跟在老大的身后,听他发号施令做事情了。这种熟悉的感觉,已经失落了太久太久。
仁安羌大捷之后,他曾远远的看见老大站在师长的身边,毕恭毕敬的与师长说话。那时,他很激动,为终于能又见到老大,见到他立下战功而高兴不已。缅北大撤退的时候,在丛林激战中,他和老大重逢了。尽管重逢这样重要的时刻,应该欢欣鼓舞,可是当时的环境根本来不及给他高兴的时候,只是一个饱含着酸楚的笑容之后,他们就冒着硝烟,冲出了交战圈,踏上了继续前行的道路。其后便是互相扶持着,直到走出了丛林。
再遇老大,黑皮发现,老大似乎变了,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模样还是以前的模样,可那种气势和感觉,似乎比以前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味道来。时而威严,时而亲切。有时,老大会用很轻松的口气与他玩笑,有时,又板下脸来望着天空,阴沉着久久的不说话。
他常常会被如此怪异的老大闹得满腹狐疑,到底老大是哪里不对呢?为什么这种感觉这么奇怪呢?甚至,他都不太敢如以前那般,在老大面前随意无为,肆无忌惮。每每见了老大朝他走来,他总是忍不住要收敛了嬉皮笑脸的模样,准备立正敬礼。尽管老大的军衔是比他高,可,这种感觉在以前,却从来不曾有过!
难道,是因为老大当了连长的关系?
黑皮正低着头,满腹狐疑的思考这个比较严肃的问题时,忽然听见前面有伤心的哭声,他连忙抬头一看,就见一个还躺在床上病得起不了身的排长,用他那青筋尽现的枯瘦大手,紧紧的抓着老大的军装下摆,用另一只颤抖的手,递给老大一本破破烂烂的本子,嘶声力竭的哭道:
“兄弟,兄弟,你一定要帮我,一定要帮我找找,看看那些活下来的人里,有没有他们?有没有他们?他们是我的兵啊,是我的兵啊,进山前,我对他们说,会带着他们一起走出山,然后一起打完鬼子回家去。可是,可是,我走出来了,却看不到他们,连一个我都没看到!
现在我躺在这里下不了床,拜托兄弟,拜托兄弟,帮帮我,帮我找找他们。若是他们都还在,麻烦你告诉他们,等我能走了,只要我能走了,我就立刻会去见他们!我会去见他们的!让他们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那个排长边说边哭,说到最后,已是嚎啕大哭。眼泪顺着他几乎瘦成骷髅一样干瘪的颧骨上汹涌而下,打湿了枕头,也让帐篷下所有躺着的、站着的人泪湿衣襟。黑皮站在老大的身后,已是哭得泣不成声。这个排长的话,让他也忍不住想到了死在了丛林里的战友们。想到他们现在还留在丛林里渐渐的腐烂,化成无人祭奠的白骨,他的心就一阵阵的刺痛。
他抽着鼻子,见到老大慢慢地握住了那位排长的手,久久久久的不曾放开。他听见老大用颤抖的声音哽咽着说道:
“放心,我会找,我会一个个的找。我会把你的兵都找回来。”
黑皮擦着眼泪鼻涕,看着老大将那本破烂不堪的本子仔细小心的收进了自己上衣的口袋里,然后,在老大的转身之虞,他看见了老大脸上挂着的还没有擦去的泪痕。黑皮一下子有些傻了,以为是自己的眼花。待他再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老大的眼眶里还盈着泪!
他从少时便跟随在老大左右,十多年来,见过他流汗,见过他流血,却从未见过他流泪。老大总是那样的硬,那样的强,仿佛天底下就没有他做不了的事情,没有他克服不了的困难。即使是再痛、再伤心的事情,他都从未见过老大掉过一滴眼泪。他总以为,老大也许天生就不会哭,因为他的心是冷的,是硬的。
不知道为什么,黑皮看着老大瘦削而挺拔的背影,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韩小姐。是因为韩小姐的关系吗?是因为她,老大胸膛里那颗曾经坚硬而冷酷的心才会变得渐渐的柔软而温和了吗?都说百炼钢化绕指柔,是韩小姐的温柔与美丽,善良与真情将老大这块没人能炼得了的钢块融化了,焠成了绕指柔吗?
原来,这就是老大和以前不一样了的原因啊!
如果是这样的话,韩小姐,谢谢你。谢谢你,让那个刻意用冷漠与凶狠来捍卫自己的老大死去了,而让那副躯壳之下的,真正的、真实的老大复活了。谢谢你,让我看到了老大骨子里那本就有的真性情。
作者有话要说:
☆、休息公告
各位亲们:
不好意思啊,这几天因为是月底,忙得没时间写文,昨天加班到十二点,今天又忙了一天,好容易得空上来跟大家说句抱歉。
这个星期都没有时间更新了。这个周六,我要去台湾啦。我以前在文中感谢里就写过,如果有时间,有机会的话,我要去台湾这块土地上自由的走走,看看老蒋统治下的土地是什么样的。现在,终于得偿所愿了。有了下周的八天旅行,所见所闻,将来都会成为我写文的素材。我也会陆续放在这里,和大家分享我的旅台心得。
下周六我回上海,估计还要一些时间沉淀沉淀心情,所以,真正更新文章大约会再要几天。亲们可以不用常常上来看我有没有更新。我会在一个合适的时间,悄悄的上来更新,和大家在一起说故事。
谢谢。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十七章
福贡,滇西地区的一个偏远且贫穷的小镇。说它是小镇,着实有些抬举了它,其实,它至多只能算是一个比较大些的村子。若是在平时,老天爷帮忙的话,镇子里的乡亲们靠着山间地头的些许农田收成,还能勉强自给自足,即便不能说过上吃饱喝足的日子,但终究也不会过得生计艰难。
可自从大批的国军溃兵陆续从缅甸流落到这个滇边的小镇上之后,这里老百姓的日子就不好过起来了。俗话说“溃军不如寇,流兵即为贼”。这些从缅甸死里逃生回来的士兵们,在经历过地狱一般的九死一生之后,在他们的心目中,没有什么比生命,比活着,比能有一口吃的更重要。
他们唯一的信念就是要活,就是要活下去。所以,从军时一再被官长们强调的军容军纪早就被他们抛诸脑后,甚至是嗤之以鼻。因为军容军纪填不饱他们的肚子,救不活他们的命。于是,一批批的溃兵们仿佛蝗虫过境一样,到处搜刮和偷抢老百姓家中的吃食;如潮水一样涌进镇子上的唯一的药铺,将所有能够消炎、治伤的药品抢掠一空。
曾经保家卫国的战士们变成了如强盗一般扰民的“恶人”,曾经被老百姓们敲锣打鼓的送出国门的英雄们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暗暗叫骂的“瘟神”。“瘟神”固然是可怕又可恨的,可是,“瘟神”们心中的苦,心中的恨,对于未来的茫然,又有谁能体会,谁能理解?
溃兵们为国作战,流汗流血。在经历了一场场败仗,一次次的溃逃之后,九死一生。然而,已经死了的倒安详,可好不容易活下来逃回国的却看不到一点的希望。全须全尾的兵没能得到应有的尊敬,受伤的兵没能得到应有的照顾,致残的兵没能得到应给的抚恤,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人不像人,兵不成兵。
被抛弃和遗忘的背弃感让这些溃兵们伤了心,寒了心,也铁了心。于是,兵成了匪,做了贼,自暴自弃的所作所为不但为祸一方,让福贡当地的民怨纷起,更是让地方政府为此头疼不已却又束手无策。溃兵们固然是令人厌恶的地方一患,却也没有人真正能够对他们横眉怒目,也没有人能够真狠得下心肠驱赶他们。因为他们都曾是战场上的无名英雄,都曾是为国奋战的兵,都曾是为后方的家国百姓们奉献出一片赤忱与热血的国之青年。
于是,被地方政府睁一眼闭一眼纵容着的、没了长官的溃兵们就成了福贡小镇上如皮癣一般存在着的特殊人群,来来去去,去去来来,“为患一方”。
就在这样一个“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