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清荷池,没有再规规矩矩绕回廊走正路,只凭着感觉翻墙过院,尽量没让人发现。兜兜转转半天,终于在谢家正府最偏远的一处荒废院落里找到了他们。
我们躲在屋檐上偷偷往下看去,只见谢伯伯和青泽站在左边,隔得太远,辨不清神色,青泽横剑胸前,仿佛随时准备出手。右侧则是数个面具人,为首的一个依旧是青色深浓,地上还倒着两个,显然是已经打斗过一场。
“你煞费苦心把我引来,又何必遮遮掩掩不肯现身?”谢伯伯冷冷开口,目光落向院门口,“莫非,你还怕见我?”
木门发出暗沉的响声,昏黄的光线涌入,精致的灯笼摇出明灭的光影,随后——一袭银红织锦长裙缓缓移入,色泽亮丽,绣描的繁复花纹就着灯光如波起伏,鬓间双凤金步摇,紫玉相缀,雍容华贵。
我忽然想到濒死之人入殓前的最后一次盛装打扮,也不过就是这样吧。
四目相对,空气都似乎凝固,也曾红烛高照同床共枕,多少年虚情假意明争暗斗,终至今朝兵刃相见,恩恩怨怨皆当了断。
“老爷,别来无恙。”开口,是处变不惊的语调,还带着倨傲凌人的气焰,仿佛斜卧短榻,手托青花白瓷杯,低头品茶不屑抬眼时的姿态,“都已经入土了,为什么还要出来?”
“早晚都是要出来的,王芸,你我之间,这么多年的恩恩怨怨,也是时候了结了。”谢伯伯往前一步,身子忽然立得笔直,像是一杆久经沙场的长枪,散发出不容侵犯的傲人气质。
“哦?不知老爷您想怎么了结?”依旧是淡淡的语气,气势却弱了几分。
“我问你,谣儿是不是你害死的?”谢伯伯冷声开口,声音中有不可抑制的颤抖,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悲伤。
曾听流觞说过,他母亲的闺名,就叫谣儿。
不过短短一瞬的沉默,讥诮的声音响起:“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谢伯伯猛地抬眼,隔了这么远,我都能感觉到那双眸子里浓烈入骨的恨意:“觞儿觞儿身上的毒,也是你下的?”
“谢中珏,你不必再问了!”王芸猛地拔高声调,隐隐可见她脸上阴狠的表情,“你那个宝贝儿子,天下无双的流觞公子,还有你身边那几个狗奴才,都是我杀的!”狭长的凤目微微侧了侧,让我刚好可以看见里面满盛的疯狂神情,“哈哈谢中珏,你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这十多年,你有什么不知道的,还不是一样只会懦弱装糊涂?”
谢伯伯身形一震,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
我的手不知何时已用力握紧,指甲抠入掌心,风莫醉伸手过来,轻轻握住。
“什么人?下来!”倏地,一个冷如寒冰的声音响起,几颗石子凌空打来,风莫醉揽了我往旁边一转,翻身落入院中。
“碧丫头?”谢伯伯见到我,一脸愕然。
“伯伯!”我刚站稳,就急急奔过去。
王芸也是一愕,随即笑道:“很好,你们要对付的人也来了,是时候算算总账了!”话是对旁边的面具人说的,刚刚发现我们的就是那个戴青色面具的人。
王芸突然勾出一抹柔媚的笑,看向谢伯伯,“老爷,你膝下就只有卓儿一个孩子了,谢家的家业迟早都要交给他,我是他的亲生母亲,你现在给我又有什么关系?何必非得弄得兵刃相见?”
谢伯伯缓下气息,没有理会她,抬手抚上我的头,忽然微微笑道:“碧丫头,知不知道当年我和你爹是怎么相识的?”
我望着他,怔怔地点了点头。小的时候,爹常常会将我抱在膝头,笑着讲他年少时候的故事,兄弟结义,仗剑扶酒,红颜知己,且歌且笑。那是一段荡气回肠、意气风发的岁月,光彩绚烂,胜过阳光底下最耀眼的一树繁花。
“那时候,伯伯还是刚刚逃离家门莽撞无知的世家子弟,而你爹,也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初出江湖,却已知晓天下事,”那一双原本已苍老的眸子里发出夺目的光彩,如天际璀璨的星辰,“我与他樽前结义,擒贼匪,破凶案,碧箫长剑豪情万丈,后来,遇到你的伯母和娘亲”他顿了顿,偏头看向风莫醉,嘴角依旧含着笑意,“风公子,能否借你手中太阿剑一用?”
风莫醉微微一愣,随即递出一柄剑,古意深浓。
“多谢!”谢伯伯接过剑,抬眼扫了周遭一圈,笑道,“今日,谢中珏要亲手为义弟妻儿报仇!”视线又落回风莫醉身上,“风公子,劳烦你守住院门,不要插手。”
风莫醉犹疑片刻,望了望我,转身行至院门处,负手而立。
“青泽,你也不许再插手!”
青泽猛地抬眼,素来清冷的眸子里起了一丝波澜,动了动嘴,终是垂了头。王芸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艳丽的姿容也显得分外的底气不足,像白纸上胡乱涂抹的油彩。
“这是觞儿留给你的笛子?”谢伯伯忽然解下我腰间紫玉笛,看着我笑道,“碧丫头,还记不记得你爹奏过的曲子?”
心内如此怅然,怔忡答道:“记不得多少了,不过流觞曾教过我几首曲子,说是爹爹奏过的。”
“好,这一次,由你代替你爹,为伯伯奏一曲!”他朗声笑道,眉目间光彩愈盛。
“冷月如钩,谁可予酒一壶?谁可予酒一壶?”转身,仰首望向那一勾冷月,意态不羁。
院外的黑暗中,忽然飞来一坛酒。
“问君楼,离人醉,供君一醉。”
一个声音悠悠响起,仿若红尘之外清曲仙籁,素净泠然,没有一丝杂质。
除了纷花细雨中白衣如雪的温润公子,几乎就再未见过,有这样空明动听声音的人。
谢伯伯抬手接住飞来的酒坛,朗声大笑:“人生至此,夫复何求?快哉!”
那些面具人露出一丝惊慌的神色,为首的那个高声喝道:“什么人?出来!”石子打出去,树叶作响,再无其他动静。
四下里一片沉寂,仿佛适才不过是一阵风过,过后无痕。
“碧丫头,吹曲!”谢伯伯回头冲我一笑,豪情万丈,“让你看看伯伯年轻时候的样子!”
抬手,横笛。
潇洒快意的曲调,伴着酒香逸散开来。
谢伯伯扬头狂饮一阵,飞身一剑,直指青面人。
“狂歌起,少年行,仗剑断流水,潇洒意如云”边歌边舞,反身一刺,寒光晃眼,步履急,“谁家子,载酒游?抛金解冠自逍遥”
恍然间,院落似乎消散不见,夜色也换了春阳,身畔繁花开遍,熠熠暖光中,走来风华正茂的少年,一支箫,一柄剑,狂歌漫饮笑苍天
衣襟上,殷红如花,一点点绽开。
几欲起身相助,握笛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却终是狠心兀自奏曲,眼前渐渐水雾迷朦。
“杯未空,何敢笑醉容?他朝知己定不负,看我重来割贼首”
不知过了多久,酒已尽,歌终停,曲也断。
我怔怔放下笛子,眼中一片湿意,视线落在右前方。
谢伯伯的剑刺在王芸心口,冷光照在扭曲惊恐的艳丽面容上,显得分外妖异可怖。
这么多年运筹帷幄机关算尽,却终究也只是黄土一抔,她只怕到死也想不到,会在一切都将归入囊中之时,骤然丧命吧!终归是太高看了自己,谢伯伯这么多年隐忍不发,不过是被这份家业所桎梏,她逼人太甚,才得今日之果。
蓦地,持剑的手松掉,另一个身影也轰然倒地。
“谢伯伯!”一颗心沉入冰雪中,我冲过去抱住他,风莫醉也迅速闪身过来。
“碧丫头,伯伯是不是很厉害?”那双慈爱的眸子望着我,笑意满满。
我胡乱点点头,泪一颗颗止不住地掉落,清冷的月光洒下来,铺染在殷红的血色上,发出凄绝的光芒。十几年前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相似的情景,青袍之上血色暗浓,月光洒落一地,我失去了至亲至爱的那个人。冷意侵袭全身,嘴不停发抖,颤颤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伯伯不不要”
“碧丫头,怎么又哭鼻子了?”宽大的手抚上脸颊,沙哑的嗓音带着惯有的慈爱,“别哭,伯伯为觞儿报仇了,你应该高兴才是,咳咳”嘴角不断有血涌出。
风莫醉已取出银针,毫不迟疑地扎下,手法娴熟。青泽也缓缓蹲□,冷如寒冰的脸上出现难得一见的悲伤。
“伯伯,你先别说话让小醉帮你看看”颤颤地,终是开了口,哽咽不成声。
“笺笺”不过片刻,风莫醉便收了手,望着我,脸上已无半点平日的笑意。
心霎时凉透,我瘫软在地,泪如雨下。
这清冷月光下,又有人要离开我了吗?
“咳咳碧丫头,伯伯要走了,以后都不能照顾你了”
我拼命摇头,泪湿衣衫:“不会的伯伯,你不会有事的”
“别哭,碧丫头这么多年,你在谢府,吃了很多苦吧?”
“怎么会?丫头过得很好,很开心”握住那双手,希望能握住最后的温暖。
“你又骗伯伯了刚入谢府的那几年,你被人骗去青楼,被他们关到黑屋里,被人欺负这些,伯伯竟然都不知道真是糊涂啊丫头,那时候,是恨伯伯的吧,伯伯那么懦弱,明知道你爹惨死,却不敢去查伯伯辜负了你爹的嘱托”
“不是,是丫头不懂事,是丫头不乖丫头错了,丫头以后再也不敢了丫头以后都会乖乖的,伯伯,你不要丢下丫头不要”年少时不懂人世无常身不由己,才总是任性妄为伤害至亲之人。
“我们的碧丫头,终于长大了”谢伯伯微微一笑,忽然看向遥远夜空那一勾冷月,喃喃道:“伯伯这一生,辜负了太多人,无书,谣儿,觞儿丫头,你说,到了九泉之下,他们会不会不愿意见我?”
大片的水泽淌下来,哽咽着开口:“不会的他们都是伯伯的亲人,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们都不会不见伯伯的”
“真的吗?”曾经有过严厉和慈爱的眼眸里,竟出现了孩童一样希冀神色。
清冷的风吹过来,拂乱了青丝,我点点头,哽咽道:“真的。”
“那就好那就好”他缓缓侧过脸来,忽地对风莫醉道:“风公子,这丫头咳咳”话未完,便又咳嗽起来。
“晚辈明白,请您放心”
“青泽”他颤颤握住伸过来的手,“记得爷爷交待你的事”
青泽缓缓点头,眼中也是一片晶莹。
“咳咳傻丫头,听伯伯一句话,觞儿离开都四年了,你还这么年轻,不要再守着了太苦了还有,你伯母的骨灰在青泽那里,我死后,你将我的骨灰跟你伯母的合到一起,葬在城南的一座山头上,你爹的墓就在那里,青泽会带你去的这个孩子,也托付给你了”
我紧紧抱住他,伏在他肩头,泣不成声。
“别伤心,伯伯其实早就想走了你爹他们都走了,我也该走了该去见他们了好多年了终于可以相见了”手自肩头滑落,最后一丝气息也消散了。
“谢伯伯”拥得再紧,却终究还是留不住。
一只臂膀揽上肩头,熟悉的淡香逸过来,我无力倒下,失声痛哭。
生死无情,一个个相继离开,再不回来。
四下里跌落的灯笼已是残破不堪,只有光秃的架子还在苟延残喘着,火光黯淡下来,被寒凉的月光所湮没。
风莫醉在院子里放了一把火,掩去厮杀痕迹。料理完谢伯伯的后事,已是几天之后,期间我小病了一场,本没什么大碍,却还是没能逃过扎针的厄运。另一方面,谢府的局势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人并未追究这场大火的根源,都只顾争夺这份家业,而最终夺得大势赢了这一局的,自然是嚣张跋扈的谢家二夫人杜砚妍。至于二公子谢卓,那个唯一具有资格继承一切的人,却直到出事后的第五天才迟迟从外面赶回,而且回府之后,一心为母守灵,对所有的事情都不闻不问,似乎有意纵容杜砚妍的夺权之举,着实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由来风月惹祸多(一)
【你说,我身边的人,会不会都这样一个个离开?】
夏夜。
夜风习习,天上星河璀璨,闪闪烁烁,黯淡了那一勾残月;地上流萤点点,绕着草木,似飞舞的精灵,瑰丽迷人。
静坐青石阶,仰头对望,月不解人人亦不识月,湛湛冷光落入眸中,溢出来,散了一地。枝桠间酿出的寂寥,如风一般拂过来,洇入骨髓。
听到衣衫窸窣声,淡淡清香逸至鼻尖,我偏过头,只见风莫醉撩衣坐在旁边,眉目清朗,素净出尘。
“今天的药按时吃了没?”
一开口就没什么好话,我别过脸,不愿理他。
他也没有发火,径直拖过我的手,搭了搭脉,半晌,轻声一叹:“傻女人,忧多伤身,你别再这个样子了。”
我任由他摆弄,依旧不语,望向远处的紫薇花树,已有凋零之态,花瓣随风飞舞,沾染流萤之光,点点似幻。
“谢老爷年少的时候,与你爹行走江湖,最爱的,便是那一份自由快意,却身不由己被这偌大的牢笼桎梏了这么多年,眼睁睁地看着知己妻儿一一离世,最终孑然一身。所以,死对于他来说,其实是一种解脱,也是他一直想求的自由之境,若不然,他也不会嘱托你将他葬在城外,只留一个没有尸骨的衣冠冢在谢家。如今,他终于完成了最后的心愿,手刃仇人,放下一切,安安心心离开,也算是最好的结局。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找到了昔日故人,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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