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哭无泪地咬着唇,手缩在袖子里紧张地绞着衣料,偷偷瞥了秋兮涯一眼,头不是一般的大——要我迷惑眼前这个人,怎么想都觉得荒唐诡异。
“姑娘平常对别人也都这么客气吗?”秋兮涯淡淡看过来,视线停在我脸上,“还是,秋某人吓着你了?”
“啊?”我抬头瞪大眼望着他,随即又立刻反应过来,气息不稳地忐忑道:“怎么会?前辈说笑了说笑了”
秋兮涯微微一笑,嘴角勾起的模样竟有几分像风莫醉,带了点潇洒不羁:“长安碧氏女,十二岁大闹谢府,十三岁闯问君楼,十四岁落意居中一舞惊人,更接下问君楼副楼主君先生千杯之赌,十六岁与长安第一公子谢流觞定下婚约,之后不惧艰险跋涉三年为夫寻药——”饶有兴味的声音顿了顿,又继续响起:“秋某本以为,碧姑娘至情至性随性不羁,看来是错了?”
听他将我过往之事如数家珍地一一道来,我彻底愣住,一时瞠目结舌,委实无法理解这位盛名斐然的秋神医怎么会对我一介孤女的底细知晓得如此清楚。
呆了半天,回神对上他探究的目光,忍不住干笑两声,浑身冷汗直冒:“前辈真是见多识广,连这些小事都知道。”
“秋某”他淡淡笑了笑,忽然稍稍别开脸,神色间似乎添了些许黯然,“不过也是有些好奇罢了。”
瑰丽的夕阳洒在那张侧脸上,勾勒出有些熟悉的弧度,我怔了怔,还没来得及开口再周旋两句,温朗的声音又已响起:“不知碧姑娘此来,所为何事?”
我定了定心神,缓缓答道:“笺笺斗胆,求前辈将府中‘拈花一笑’相赠。”
“拈花一笑?”他偏过头抬眼看我,目中有小小的惊讶和疑惑,“看姑娘的面色气象,并无伤重病危之态,求这奇药做什么?”
我解释道:“实不相瞒,是笺笺身边有人中了蚀心散的毒,听闻秋家‘拈花一笑’可解,故来相求。”
“蚀心散?下毒之人还真是心狠手辣,”秋兮涯微微皱了下眉头,眼中似乎掠过一丝忧色,“不知中毒的又是什么人,竟能让碧姑娘不辞辛劳前来求药。”
我想了想,道:“是我身边的一个丫头,还有我的弟弟。”
他似是松了口气,有些恍神,许久没有言语。
我按捺不住,开口又道:“医者仁心,前辈能否将药相赠,救他二人性命?”
“‘拈花一笑’是万金难求的奇药,我秋府也只有一瓶,”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起身慢慢踱至一旁,“姑娘凭什么认为秋某应该拱手相让呢?”
这样的神态语气动作,未严拒也未应允,已是欲谈条件的模样,我自知多求无益,握紧双拳,盯着那个蓝色背影,半晌,咬牙答道:“不知前辈要怎样才肯赠药救人,笺笺若能办到,定然万死不辞!”
他望着远处的渐渐褪去的夕阳,半天,道:“碧姑娘当真什么都愿意?”
我亦朝天际望去,缓缓道:“请前辈吩咐。”
“秋家之药,应予秋家之人。”他转过身来,盯着我,神色莫测:“碧姑娘可愿入我秋家?”
我猛地抬眼,惊诧地对上那双眸子,心内百感交集——没想到这美人计使得如此容易,只是真的非走这样不堪的一步吗?
“愿意。”良久,我终是开口,轻轻吐出两个字,心下凉透。
秋兮涯听到我的答案,眼中闪过一丝愕然,随即微微笑了,走近两步:“不知姑娘是否还有同伴?”他见我有些茫然,继续道:“秋某想留姑娘在府中小住几日,蚀心散九日痛绝,中毒者只怕不能再耽搁,姑娘如果是与人结伴而来,不如让那人先将药带回去。”
“秋前辈果然考虑周到!”见他这样一副趁人之危,还生怕我逃走不认账的嘴脸,我不由怒火中烧,冷冷说了句,鄙夷嘲讽意味极浓。
他自然听出来了,微微一愕,随后极不自在地移开目光,望向别处:“秋某此举,也是迫于无奈,还望碧姑娘见谅。”
我已不屑再和他虚与委蛇,别过脸淡淡道:“是有个同来的朋友正候在府外,你如果信得过,把药给他就行。”
他似乎没有生气,低低的语声中带了些许异样的笑意,转而又问道:“不知姑娘那位朋友是?”
“靖边侯世子萧遥。”我没有隐瞒,大大方方道。
那张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神色,他并未感到惊讶,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缓步朝院门口走去。
“阿萱,你终于出来啦?拿到药没?”萧遥一见到我,就急忙凑上来问道,一双桃花眼却瞟向旁边负手立着的秋兮涯。
我垮着个脸点点头,小声道:“条件是我必须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他将张开的玉扇叩在胸前,斜眼若有所思地望着秋兮涯。
“世子,别来无恙?”秋兮涯一脸波澜不惊,微微笑道。
“秋叔叔好!”萧遥嬉皮笑脸道,活脱脱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
秋兮涯笑道:“世子既已到洛阳,为何不回侯府看看?”
“回去只怕就出不来了!”萧遥摆着玉扇,颇为感慨地叹道。
“侯府现在”秋兮涯欲言又止,仿佛有事相告,却终究没有说出,只是将“拈花一笑”交给萧遥:“这是‘拈花一笑’,世子将它带走吧。”
“放心,本世子一定会办好这事的,”萧遥笑嘻嘻地接过药,眨眨眼,言语间别有深意,“而且该带的消息也会带到的。”
我正疑惑着,他忽又凑到耳边,小声丢下一句:“疯子醉估计已经在路上了,别担心,他一来,你就没事了。”言罢,利落转身,驱马疾驰而去,姿势潇洒狂放。
☆、试问荒唐谁堪比(九)
【我还可不可以,重新等到花开?】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秋兮涯安排我住的院落就叫“如故轩”,竟然还在先前相谈的那个小院后面,当真不是一般的偏远。不过,如故轩的屋室虽不多,却出奇的干净古雅,各类摆设也颇为不俗,还有一间极大的书房。
我随意走动了一下,发现这儿原本应该是男子住的地方,而且更奇怪的是,我总觉得很多东西都透着一股熟悉的气息,那种朝夕相处总伴在身边的气息。
托腮坐在窗前,某一瞬,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莫姝语好像曾经说过,她常常到秋家来见风莫醉,也就是说,风莫醉在洛阳时就住在秋家,而这股气息——分明就是风莫醉的!
可他不是跟秋兮涯有杀父之仇吗?为什么又会住在秋家,还有这么好的待遇?
莫非是秋兮涯心生悔意想弥补当年的过错,而风莫醉则假意接受伺机报仇?或者是萧遥从头到尾都在骗我,他们俩根本就没什么深仇大恨?
思绪混乱如麻,我平时本就少眠,现在换了个陌生环境,又遇到这么一堆问题,越发难以入睡了。
揉了揉额角,信手取出紫玉笛,横在唇边,缓缓吹起来。
窗外,皎洁的月光洗过芭蕉叶,一片静谧空灵。
曲如流水,随溶溶疏华轻泻,滑过花木枝桠。
恍惚中,过往的许多画面在月色里慢慢铺展开。是那一晚,清荷池水中迢迢递来的一杯残酒和迷离了眼眸的一片雪白;是很多次,浅笑伸出的那只手,指骨修长,指尖若凝月华;是清冷大雨中,依旧温暖宽厚的怀抱
曲还未终,忽听到一阵轻微的响动,我放下笛子,探头望了望,小心翼翼问道:“谁?”
一个人影从暗处缓缓走出,立在芭蕉之前,蓝衣深沉,正是秋兮涯。
我愣住,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他颇为关切地开口问道。
我却觉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硬着头皮道:“出门在外,睡不着。”
他有些不自在,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玉笛上,没话找话似的:“适才那一曲很不错,不知叫什么名字?”
我默然片刻,方答道:“长相忆。”
昔日流觞曲,今夕长相忆。
他若有所感,没再追问,抬头望向那一轮明月,浅黄光华在侧脸上织出重重忧思。
“夜深了,没什么事的话,您还是回房吧。”一想起他很可能是风莫醉的杀父仇人,又趁人之危将我扣在这里,就再没好脸色相对,更遑论请他进屋,言罢起身欲关窗。
“你会下棋吗?”他忽然偏过头莫名问了句。
关窗的手顿住,我愣了愣,犹疑着点点头。
当初跟着爹还有流觞学过很多东西,不过都只懂些皮毛,琴棋书画里面,以画艺最差,棋次之,可是——秋兮涯打听这个干什么?
他轻轻道:“既然睡不着,那就陪我对弈两局,如何?”
我抬眼望向他,再次愕然。这里毕竟是他的地方,我自然不敢太嚣张,最终只得勉为其难答应。
纵横交错的棋盘,黑白棋子如玉。
“姑娘与一个叫风莫醉的人”黑色棋子落在西南角,十分犹疑的声音蓦然响起,“是不是交情很深?”
我闻言手一抖,猛地抬头,刚摸起的一颗白子差点就从指间滑落,半晌,才僵硬着表情憋出两个字:“还好。”
一个很模糊的回答,因为我突然很没有把握,猜不透眼前这个人与风莫醉到底是什么关系。
秋兮涯抬眼,神色中有些不信:“怎么会?听闻他与姑娘相交四年,曾屡次三番救过姑娘的性命,甚至不远千里从江南追到长安。”
我又是一惊,浑身绷紧,摸不清他意欲何为,生怕把情况弄得更糟,不敢再随便开口。
“姑娘不必这么紧张,”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把语气放得温和,“秋某,只是随口问问”
我松了口气,低头瞅了瞅棋盘,尽量平稳地落下棋子,落下之后才看清局势,立马后悔得不行。
“秋某跟令尊曾有过数面之缘,也算旧识,姑娘若是不嫌弃,可唤一声‘伯伯’。”秋兮涯似是并不关心棋局形势,兀自又波澜不惊地道,“我就叫你小笺好了。”
我却是万分惊讶,着实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不是因为贪恋美色才将我困在这里的吗?怎么却又摆出一副亲近温和的长辈模样?
“小笺,能不能说说你对风莫醉这个人怎么看?”他拈起黑子,并不落下,迟疑着又道,神色有些异样。
我抬头瞪大眼望着他,半天缓不过神来。
“不用避讳,但说无妨。”
“呃”我支吾半晌,斟酌着道:“他这个人有时候很狡诈很可恶”
我的话还未落音,屋外就传来一阵喧哗声——
“公子公子老爷吩咐过”
门“嘭”地一声被重重推开,回头就见风莫醉冷着个脸闯进来,行到跟前一把将我拽过去,急急转身往外走,看都没看秋兮涯一眼:“跟我回去!”
水袖拂过,棋子散落一地,溅得四处都是。
我绊到臂上的雨青色长绫,踉跄着扶住他的胳膊,险些摔倒。
“小醉!”秋兮涯忽然高声唤道,语声中满是心痛。
腕上的手勒得更紧,风莫醉止步,冷冷回头:“你想怎么样?”
秋兮涯的脸色有些难看:“既然已经回来了,连片刻都不肯多呆吗?”
风莫醉双唇紧抿,脸色冷峻得像是笼了厚厚一层冰雪,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却也没有再移步;秋兮涯则盯着他,眼中似有湿意,神色间也泛出浓浓的哀伤。
跟进来的下人早已十分识相地退得一干二净,两人就这样僵着,久久不再开口。
我被这诡异的场景弄得一头雾水,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终于忍不住扯了扯风莫醉的袖子,小声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他转过目光瞥了我一眼,脸上没有半分笑意:“我说的话,你半句都没放在心上是不是?”
我打了个寒噤,干巴巴地赔笑两声,动了动手,想挣开他,却不料反被握得更紧。
秋兮涯缓缓起身,开口道:“药我已经给了世子,小笺她答应在秋府暂住几天,你也好久没回来了,不如一起留下。”
风莫醉回眼看他,双眉紧皱,语气冰冷:“你拿她威胁我?”
秋兮涯闻言一震,面色有些发白,话语竟也添了一丝颤抖:“我为父不是这个意思”
我正想提醒风莫醉在别人的地方态度不要这么差,猛然听到“为父”这两个字,整个人如遭雷劈,被冻结在那里,眼珠子都差点没掉出来!
“为父?”风莫醉冷嗤一声,浓如墨的眉毛斜斜挑起,愈发衬出脸上讥讽的笑容,挨着我的身子在微微发抖,“在下一介草莽,江湖浪荡子,秋神医是不是糊涂了?”
秋兮涯居然是风莫醉的爹?
这怎么可能?
我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们,脑中一片混沌,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秋家与风家都有神医世家之名,秋家素来与王侯贵胄交好,声势显赫,风家则志在江湖,自由散漫惯了,依常理来说,两家应该是相互不屑的,所以我一直只考虑到他们会因为家族声誉有所争执甚至结下深仇大恨,却未曾想过,会有这么一段姻缘。
难道红姨(风莫醉的娘亲风红潋)当真是秋兮涯的?可是秋兮涯好像早已有妻室了,那个人并非红姨。
那么最可能的情况就是,秋兮涯骗了红姨,与她不过是露水姻缘!
红姨是江湖豪爽女子,最是潇洒利落,自然不会委屈自己,心伤之后带了孩子决然离去,继续她自由自在的江湖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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