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直盯着她的眼睛:“我要听实话。”
“就知道你这个傻丫头不肯相信,”她一副对我无可奈何的模样,“这么跟你说吧,姐姐太累了,想找个稳妥可靠的人,过安平日子,而侯爷出现得正好。”她忽然转头问我:“你知道侯爷当初为什么会答应王芸收我进侯府吗?”
我一愣,摇摇头。
她起身款款行了两步,缓缓道:“因为我手中有他想要的东西。”
我疑惑道:“什么东西?”
她回过头:“你可还记得十几年前,公子同问君楼主设九州台号召天下英豪平边疆战乱的事?”
我点点头:“听过很多遍。”
她的眸中眄出淡淡的光泽:“战事结束后,公子将圣上交予的兵权悉数归还,但是,九州台上另外集结的兵力以及江湖中诸多能人异士却仍受公子调度,而进行调度的令牌和信物,公子交给了我。”她顿了顿,继续道:“还有他留下的家业,也都在我这里。所以,后来王芸和杜砚妍三番五次为难我并非全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守着的这个秘密,包括这一次。”温柔美丽的脸上闪过一丝哀伤,她静静说:“而且这一次还有其他人插手,他们收买了张勤,却不料被我识破,气急之下才抓了我严刑逼问。”说完,她转身挑开纱帘进了内室。
良久,她抱了一个木匣出来,放在桌上,纤细十指打开木匣,里面是两个小木盒。我走过去,她将其中一个木盒取出,移到我面前:“这是家业,除了落意居是从问君楼主那里赢得,其他几乎都是老爷当年硬留给公子的,上次王芸威逼时我动用的只是一小部分。这些东西,我守了四年多,也是时候交给你了。”她抬头望向我:“还有,公子的钱财遗物都在问君楼,你凭着那支紫玉笛和头上的白玉簪就可以取出。”玉手摩挲着另一个木盒凸起的精美花纹,“至于这调度的令牌和信物,我打算交给萧侯爷,说不定可以借此引出幕后那个人。反正你我留着也没什么用,还容易招祸,何况前晚——”依柔姐姐的神色变了变,语调也起了波动:“前晚若非侯爷相救,我只怕没脸再苟活于世,无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份恩我不能不报。”
半天,我才理清思绪,劝道:“既然如此,你将东西给侯爷就行了,没必要把自己也许出去呀。”
她恍了恍神,温婉一笑:“你怎么还不明白,姐姐是想借此找个栖身之所。”秋水瞳眸中思情渺渺,似有泪泛出:“我幼时经历饥荒,流落到长安,险些被卖入勾栏,所幸得公子搭救,收留在身边。这么多年,我跟着他,早习惯了锦衣玉食琴棋书画的安逸生活,再难忍受颠沛流离贫贱困窘的日子,进侯府是最好的抉择。”她含泪笑着说:“小笺,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想让自己活得很好,侯爷行事磊落,是有担当的英雄,他若接受了这些东西,就一定会善待我的。”
我动了动嘴,竟再也想不出一句相劝的话,半晌,才轻轻道:“可是,依柔姐姐,连你也离开了,我一个人,该怎么办呢?”
她握住我的手:“傻丫头,当初公子担心你年少,担负不起这么重的秘密,所以才尽数交托于我,如今你都已双十,经历过那么多,还有什么承担不了的?”她顿了顿,笑得黛眉弯弯:“再说了,你怎么会是一个人呢?风公子不是一直在你身边吗?”
我心下一慌,感到有些不自在,急忙敛了目光。
“不要告诉我,你当真不明白他对你的心意。”依柔姐姐柔声道,“小笺,你也是喜欢他的,对不对?”
我别开脸,笑得极不自然:“怎么会?我我当他是朋友。”
依柔姐姐叹息一声:“为什么总要用这样的话去伤他呢?我和你相伴这么多年,你的这点心思还瞒不了我。世子也是你的朋友,可你对他,与对风公子,是一样的吗?”
我敛了笑,垂下眼睑:“我不知道。”起身,走到窗边,缓缓说:“或许她们说得对,我真的是个见异思迁的人。”
依柔姐姐随后也走了过来:“小笺,你若这样想,只怕是辜负了公子的心意。当年,他明知道自己很可能不久于人世,却仍坚持与你成亲,是因为他知道那是你的心愿,他想成全你,而不是想让你为此桎梏一生,永远都无法走出来。”
“你看,那木芙蓉开得多好啊,”她忽然看向窗外,轻轻说,“此花谢后,彼花开。春夏秋冬,无论如何,总会有芬芳接踵而至,轮回不断,延续美丽。感情也如是,旧的消逝了,未必不会遇见新的。”她微微偏头:“公子离开已有四年多,而风公子则守了你四年,你可曾回头看过,他伤心的模样?”凝雪柔荑撩过鬓边,秋水瞳眸里满是温柔,她望着我,郑重说:“小笺,他真的是这世间,难求的良人,你千万千万不要错过了。”
我没有再言语,窗外那些或黯淡或绚丽的色彩,落入眼中,都渐渐恍惚。
【姻缘枝上花悄开,蒙尘红线重绕来。知不知,此心为何忧?】
☆、花落谁家谁知晓(四)
信步走到前院时,又看见萧遥一个人在石桌旁自斟自酌,我脑中一热,冲上去就夺过了酒壶:“照你这种喝法,我的酒没几天就被糟蹋完了。”
他挑着桃花眼瞥向我:“不用这么小气吧?”
我撇撇嘴,扫视了周遭一圈,疑惑道:“风莫醉呢?他没陪着你?”
萧遥嗤笑道:“真是笑话,本世子什么时候要他陪了?还有,他去哪里发疯,本世子怎么会知道?”风流蕴藉的脸凑近了些,双眉一挑:“我说阿萱,你不会是半刻见不到他就相思难耐了吧?”
我斜了他一眼,将壶放回桌上,露出一抹笑:“世子,我知道你心情烦闷,如果你实在想借酒消愁,我呢,也不会拦。”
萧遥没有伸手取壶,依旧是散漫神情:“什么借酒消愁?本世子风度翩翩潇洒倜傥,有什么需要借酒消愁的?”
我忍不住道:“挽幽姐回七夕城看她师父去了。”
他愣怔了一下,立即又眉开眼笑:“阿萱,你果然还是很心软啊,不等我威逼利诱,就全招了。回头本世子抱得美人归,一定重重谢你!”
我正色道:“世子,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吗?如果圣上真的同意让你去平什么战乱,你打算怎么办?侯爷说得对,行军作战并非儿戏,稍有不慎只怕性命堪忧。”
他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挑了挑眉:“那又如何?”嘴角噙着笑,语调仍是惯有的轻描淡写:“既想赢得美人芳心,总要付出些代价,本世子何时怕过?再说了,无论局面多糟事情多难办,终归也是会解决的,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有什么用?还不如潇潇洒洒从容应对。”
我笑了,心中阴霾消去不少:“萧遥世子不愧是萧遥世子!”
萧遥眯眼看我:“是不是觉得本世子风姿卓绝豪情盖世,实乃世间难求的好男儿,忍不住芳心暗许了?”我十分无语,他忽又转了话题,问道:“阿萱,你那位依柔姐姐当真要跟老头子走啊?”
我笑意全无:“我劝不了她。”
萧遥摆出惋惜的神色,安慰道:“别太伤心,你想想,其实我家老头挺不错的,才刚刚到四十,和本世子一样风度翩翩,而且从不拈花惹草,你姐姐跟着他,肯定不会受委屈。”他越说越起劲:“还有,本世子一定会好好孝敬她,把她当亲娘看的!”
我见他没半分真心,不由恼了:“你什么意思?她有那么老吗?”
萧遥一顿,随即笑道:“本本世子的意思是,像对待亲生母亲一样孝敬她照顾她。”
这话听起来怎么都觉得别扭,我低下头,继续闷闷不乐。
他长叹一声:“好了,至多本世子答应你,如果有一天你姐姐真想离开侯府,本世子一定想办法帮她。”
我抬头:“你说真的?”
他微微扬头,信誓旦旦:“大丈夫一言九鼎,绝对说到做到!”
我这才放心些,取过酒壶,笑道:“这酒,我就先拿走了,现在还不是畅饮的时候。若真有那么一天,你要上战场保家卫国建功立业,阿萱定将这别苑里所藏佳酿尽数搬出,为你践行!”
离开时,在心里问自己:他仍是那个惊涛骇浪中潇洒从容的萧遥世子,可是你呢?还是当年那个碧笺笺吗?
临行的前一晚,抓住最后时光玩了整整一天的依柔姐姐和我,并排躺在榻上,紫纹锦被轻覆,淡烟流水般的纱幔垂落。
“一晃这么多年就过去了,小笺,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你,是什么感觉吗?”
我想起那年那日的荒唐行径,低声道:“肯定觉得我很傻很不可理喻。”
依柔姐姐笑道:“我当时想,真是个又倔强又莽撞的女孩子啊,说的话那么奇怪有趣。”
我闻言也笑了:“可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真美,就在想,为什么连站在他身边的人,都会美得这样如诗如画?”
曾经远去的、埋葬的时光春醪般流过各自心头。
我忽然轻声问:“依柔姐姐,你也喜欢过他,是吗?”
感觉身畔轻缓的气息骤然紊乱,片刻才平和下来:“公子那般人物,这世间有几个女子能不动心?只可惜,他对我,从来都是恩大于情。我明白,他永远只会是我的镜花水月,可以相看,可以相伴,却不能拥有。所以,也从未奢求些什么。”她偏过头,微微笑了:“你无需在意或是歉疚,感情的事,本就不能勉强。我的那点心思,连你都看得出,他又岂会不明白?只是未点破而已。他将身后事交待与我的那日,我大着胆子逾矩抱了他,他在我耳边笑着说他说,傻姑娘,别哭,我不是你的良人,好好善待自己,总有一天,你会遇到属于你的良人。”
笑意似乎仍未散去,然我看见她的眼角,有晶莹的液体滑落
几乎一夜未睡。
卯时,薄薄的凉光从屋外透进来,融合到屋内未灭的淡淡灯光中。
慢慢地,以石黛描出远山水墨般的细眉,梅红花钿开在额间,胭脂染匀了朱唇,铜镜里映出绝色容颜。
我替依柔姐姐将缀玉簪子插入乌黑发髻中,她回头笑道:“小笺,好看吗?”
我说:“眉如烟月笑比春花,顾盼盈盈新人妆,能不美吗?”
玉靥上浮起淡淡绯红,她起身看着我:“那你为什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我还以为,是什么地方没弄好呢!”
我抱住她,一声哽咽:“依柔姐姐。”
她柔声道:“不要难过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看,公子交给我的秘密,我不是好好地守了四年?相信我,不管到了什么地方,不管身边站的是什么人,我都能过得很好。”
半晌,轻柔的语调里逸出丝丝哀伤:“小笺,我想单独去看看公子。”
我怔了怔,放开她:“好。”
“依柔姐姐!”我忽然唤道。
她在门口止步,缓缓回头。
我笑着说:“不论发生什么,公子永远、都是你的公子。”
清凉白光中,笑靥如花,千般诗韵凝成一身红妆。这样优雅温柔的女子,愿能有人惜。
叶舞如蝶,幽幽琴音风一般飘散,我悄悄走近,看见她沉迷的神色,不忍惊扰。
曲未终,如玉纤指按住琴弦,温柔嗓音滑出:“人到了?”
我不语。
她抱了七弦琴起身:“走吧。”
开门第一眼,看到的却不是萧安远,而是无能虚伪的张勤。
对于他还能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这里,我感到十分的惊愕以及愤怒。
依柔姐姐则是彻底呆住,秋水般的眸子里泛过多种复杂情愫,最后都归于平静。半晌,她收了目光,款款朝不远处的马车走去,张勤忽然开口:“依柔。”语声中透着怯意。
依柔姐姐止步看他,弯出温婉笑容,无哀无伤:“张公子,有事么?”
张勤嗫嚅道:“我你还好吗?”
依柔姐姐笑意盈盈:“多谢张公子关心,虽比不得公子前程似锦,但还算福缘颇深。”顿了顿,又问道:“对了,转托人还过去的东西,张公子都如数收到了吧?”
张勤变了脸色:“那些都是我送给你的,你不必”
我心里仍旧忿忿,蹭了蹭风莫醉,小声道:“小醉,有没有办法往他身上下点药,惩治惩治他?”
风莫醉垂眼看我,笑得一脸奸诈:“可以是可以,不过——报酬呢?”
“我你!”勉强平下怒火,甩出一句:“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行了吧?”
“真的?”他凑得更近,眸子跟狐狸一样。
“说到做到!”以肘撞了他一下,催道:“快点!”
抬头见依柔姐姐正微微笑着:“那些本就不是依柔之物,留来何用?”
张勤脸色愈发难看:“是我对不起你,可我对你——”
依柔姐姐打断他:“张公子严重了,依柔该谢你才是。若非张公子,依柔也不会得遇萧侯爷,更不会有此福分进入靖边侯府。”
张勤还想说什么,一个威严有力的声音蓦然响起:“夫人,该走了。”
在场的人,无一不愣住。
车帘被掀起,一只宽大温厚的手伸出,掌心结出的茧,是久经沙场的凭证。
良久,依柔姐姐缓过神,笑着优雅转身,一步一步向前而行,风姿绰约,裙裾下开出朵朵妙曼芙蕖。
红袖滑落些许,似雪柔荑终于搭上那片宽厚,然后被握住。
那一瞬,我忽然觉得,依柔姐姐的这个抉择,或许真的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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