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下的手揪紧被褥,我闭了闭眼,半晌,深吸一口气,转了话题道:“我唱支歌给你听吧。”
闻言他怔了怔,随即笑出声来:“你也会唱歌?”怀疑的眼神上下逡巡:“你唱的歌能听吗?”
我瞪了他一眼,下床抱了张七弦琴过来,横置腿上,一抹一挑,熟悉琴曲滑落,悠悠然是旧日欢歌——
“一脉疏华,愀落何人惜?拾蕊手起,纤指点流光。落红随步转迷离,不寻埋香冢,不诉旧离伤。笑拈明月邀君心,酿此一杯痴狂笛初引,酒初温,相对灯前醉深深。且伴红泥火,且坐青苔阶,任它轻衫洇酒痕。并肩漫看月如水”
往事重重,转瞬已无踪,一曲轻歌多少叹,留不住,少年情。
曲终,顿指按弦,神思依旧恍惚,风莫醉的声音飘过来:“不寻埋香冢,不诉旧离伤这一句最能入耳,不过应该改成‘不寻埋骨冢,不诉旧离伤’。”
我偏头看他,淡然道:“随你,反正这歌我以后不会再唱了。”
他轻轻挑眉,似笑非笑:“这一曲名为流觞,你的意思是,要把他放下了?”
我不置可否,收拾好琴,吹灭了灯,兀自和衣而卧,他也随后躺下,面对着我,慢慢笑道:“明天我带你离开这里,先去找我娘,好久没见到她了,也不知道她又去了哪里”
我静静听着,暗淡光线里隐约能看清他的轮廓,唯那一双眸子如落千点星光,分外清明
☆、风流云散尘埃定(三))
天蒙蒙亮,风莫醉还未醒,大概是由于不眠不休地从洛阳赶过来,精神气力都耗得差不多了。我悄悄推门出去,海棠花盛,漾漾碧色中粉红波浪层层起伏,地上更是铺了娇艳晓霞。
过清荷池进了谢家正府,低着头快步走到原本属于我的新房门外,正犹疑着要不要敲门,“吱呀”一声门就开了。
出现在视线中的是夏芷,眉目经过细致描画,比平日艳丽了不少,她看见我,眼中闪过惊愕神色,却很快调整过来,语气冷冰冰的:“你果然还是回来了。”随后连礼都未行,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去,只留给我一个厌恶的眼神和不卑不亢的背影。
半晌,我终于咬牙踏了进去,谢卓刚还未收拾妥当,正系着腰间衣带,他抬眼看见我,目光顿了顿,又继续若无其事地收拾,仿佛我并不存在。我瞥了一眼凌乱的被褥,心下松了松,一夜芙蓉帐暖春宵度,他的心情估计不会很差,我也就能好过一点了。许久,他终于收拾好,悠悠然坐到梨花木椅上,望着我,波澜不惊道:“给了你一夜的时间,应该够了吧?”
我闻言一愕,但随即就明白过来,难怪他到现在还这么从容不迫无动于衷,谢府是他的地方,夏芷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在他眼皮底下让我消失,更何况还是新婚之夜,所以他应该早已知晓并默许了一切。
我不解道:“为什么?”
他的嘴角浮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我怔然盯着他,心底涌起不安的感觉。
他继续道:“当初我说要你的人,可事后并没有强求你嫁给我,你却主动提出来,还要求婚事越快办越好,小笺,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顿了顿,眼中闪过玩味之色:“让我猜一猜,你是,想让他彻底死心吧。”
我浑身一寒,抿着嘴不说话。
“既然如此,我又何乐而不为?”他慢慢说着,忽地神色一冷,语调却依旧温和,“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所以,希望你以后能安分守己地做你的谢二夫人。”
我已无法假装平静,嘲讽地一笑:“果然是好心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怪不得能有今日的地位。”
他缓缓起身,走到我面前,微微皱眉:“小笺,你难道还不满意吗?你要我救他,我没有食言,你利用我逼他死心,我没计较,甚至甚至你在新婚之夜跟他离开,我也没有阻拦,给了你们足够的时间。难道我还不够忍让、对你还不够好吗?”
“呵呵忍让?”我冷笑出声,抬眼死盯住他,“谢卓,亏你说得出口!你以为我是傻子吗?韦绝为什么能那么轻易地抓住小醉,又为什么对他严刑拷打?难道不是因为你通风报信,不是因为你和杜砚妍说他知道碧玉箫的下落?还有你救他,你是真心救他吗?你不过是在借刀杀人!韦绝野心勃勃,不知毁掉了多少富家世族,你担心有一天他也会对你动手,所以就借这个时机,故意泄露他的秘密,让问君楼和靖边侯除去他,同时还拿到了我手中的东西,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稍稍一顿:“现在又来装仁慈,你就没有一点心虚?我一直没说出来,并不是我不清楚,而是不想揭破!”
谢卓变了脸色,垂眼看着我,忽然一把扣住我的腰,将我按到怀里,语调有些冷:“不管怎样,你现在已经不能反悔,你只能是我的人。”
唇落在耳畔,我一颤,用力推开他,退后几步:“你不要乱来,不要逼我动手!”
他没有逼近,半晌,忽然面无表情地道:“我可以不碰你,不过你也记住,不要再跟别的男人纠缠不清,要断就断彻底,否则——”冷冷的目光射过来:“以他现在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我要对付他,轻而易举。”
我冷冷看回去:“他身后是神医风家和洛阳秋家,你敢动吗?”
他脸上有了一丝怒气:“你不妨赌一赌!”
僵持了片刻,我最终还是妥协:“你放心,他一定会走的。”想起一事,又道:“流觞的东西你都取走了吧?能不能把笛子和玉簪还给我?”
他愣了愣,随后道:“你都不会伤心的吗?”
我转头看向窗外,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模糊:“为什么要伤心?你没有食言,他还好好地活着。”忽又转过来,弯嘴诡异地笑了笑:“对了,我是个不祥之人,以后你可千万要小心一点。”
榴花在阳光下开得如火如荼,随风舞出满眼绚烂。
幽静的小院,下人们都已被支开。坐在对面的挽幽姐神色焦急:“小笺,你真的嫁给了谢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急不缓地斟了一杯茶,递过去:“这种事,能开玩笑吗?”
她愕然:“为什么?”
我抬眼看着她,缓缓道:“没有为什么,嫁了就是嫁了。”
“可为什么偏偏是他?你不是一向很讨厌他吗?还有小醉他”挽幽姐吞下到嘴边的话,顿了半晌,白皙手指覆上我的手背,语声平静许多:“小笺,你告诉我,是不是谢卓威胁你?还是”黛眉微微一皱:“你记恨小醉给你下药抹去你记忆的事?”
我望向远处艳丽妖娆的榴火:“都不是。”很快又转过眼,笑了笑:“对了,我托你查的事有消息了没?”
她怔了一下,随即道:“你要找的那个姑娘,应该还活着,不过具体在哪儿就不清楚了,毕竟已经过去这么多年,留下的线索又不多。”
我沉默了一瞬,轻声道:“这样就够了。”
挽幽姐忽然像是想通了什么,握紧我的手,皱眉道:“你打听这些难道是想告诉小醉,让他去找?”
我摩挲着茶杯盖子,眼睑微垂:“不应该吗?所有的一切,原本就是一场误会。”
“小笺,你跟我说实话,你嫁给谢卓,做这么多事,是不是都是为了逼他放手?”
我抬眼,看见那双清幽的眸子里泛着洞悉一切的神情,明白她已猜到了大概,只得苦笑道:“现在追究这些还有什么用?第一步已经踏出,谢卓不会给我反悔的余地。”
挽幽姐压低声音:“小笺,你要是后悔了,我可以——”
我一把打断她:“我不能冒这个险。”一字一字慢慢道:“我赌不起。”
“谢卓的手段你大概也清楚,运筹于帷幄之中,不声不响就夺回了谢家的一切,就连隐藏多年的韦绝”稍稍偏头,掠见正朝这里走过来的熟悉身影,不由一慌,紧紧捏了捏挽幽姐的手:“千万不要告诉他,不要让他知道。”
挽幽姐也瞥了风莫醉,愣了愣,转首看向我。
我焦急地补充道:“挽幽姐,求你。”
她定定看着我,半晌,终于点点头,起身道:“七夕阁还有事,我就不耽搁了,你自己的事,自己好好处理,难过的话就来找我。”
我微微一笑:“好。”
她迎上风莫醉,简单说了两句就离开了。
压抑的气氛笼下,风莫醉立在我面前,眼中满是怒意:“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了?”
我屈起手指,刚想开口,无意间瞥见不远处一角紫色衣袍,心中一寒,如灌冰雪。
“为什么?”风莫醉怒气冲冲地抓住我的手,冷声质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用力抽出手,淡淡道:“男女有别,风公子,请自重。”
他怔了怔,冷笑一声:“自重?”
我继续道:“以前当公子是生死之交,所以很少避忌,如今我已嫁为人妻,言谈举止理应有所收敛,希望公子见谅。”
他极力压下火气,坐下来:“到底出什么事了?昨晚不是还好好的?”眸中忽然闪过凌厉光芒:“是不是谢卓威胁你?”
呼吸有些紊乱,我暗暗对自己说,这次一定不能再乱了心神,不能再犹豫了。调整好情绪,抬眼平静地看着他:“没有任何人威胁我,我是心甘情愿出嫁的。至于昨晚,我是看你伤得太重,不忍拒绝才留下的,很抱歉让你误会了。”
“你撒谎!”他变得激动起来,“就算再不忍心,你也不至于在新婚之夜跟我走!”他抬手紧紧握住我的胳膊,企图将我拉到怀里,有些语无伦次:“你明明是喜欢我的,我感觉得到我知道他就在不远处,你一定是受了他的威胁,别怕,我能带你走,相信我”
我咬牙奋力推开他,大吼道:“够了!你别闹了!”闭了闭眼,扶着桌沿,半晌,放低声音:“小醉,你别再闹了好不好?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低声下气、死缠烂打、自欺欺人,像什么?”看着他怔然伤痛的神色,心猛地一揪,却仍不敢泄露半分:“我知道,你一直以为我是你小时候遇到的那个女孩,所以才不肯放手。可是,你真的弄错了,我不是她,不是你念念不忘的心上人。我已经让挽幽姐帮忙查过了,你那个心上人现在还活着,很可能在七夕城一带,你只要认真去找,肯定能找出来。”
他望着我,半晌没有言语,我松了口气,心想这次大概没什么问题了,谁知刚揣测完,就听他突兀地笑了声:“如果我说,我早就知道了呢?”
我愕然:“你你早就知道?那为、为什么还”
他凝神盯着我,漆黑眸子里涌出复杂情愫:“你何必明知故问?”
这一瞬,我仿佛又回到了昨夜,深深帷帐里,与他对面而卧,沉湎于咫尺之处的星点璀璨,幽幽花叶在心底肆意蔓延
☆、风流云散尘埃定(四))
良久,他撩过我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轻声道:“无论如何,你我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你不可以再嫁给别人。”
我身子一颤,握紧拳头,慢慢调整出怨恨的表情:“你竟然真敢提?是不是到现在你还觉得很得意?给我下药,毁我清白,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的愧疚?失忆的事,我一直避开没提,是想给你留一些情面。你对我有救命之恩,这几年我欠你的也不止一点一滴,所以我才不愿意计较。”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难看,伸出的手也僵住。
我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字道:“风公子,我的清白,不知道能不能偿还欠你的一切呢?”稍微别开视线:“如果你觉得不够,尽管开口,我虽然没什么钱财,可外子是谢家家主,想必能让你如愿。”
他脸色惨白,颤颤道:“你恨我?”
我尽量让声音平稳木然:“不恨,只是从此我们恩断义绝,互不相欠。还有”抬眼看他,“至始至终,我喜欢的,就只有流觞一个。你不要以为我有什么苦衷,我碧笺笺是什么性子,你不会没听说过,十三岁就敢不顾一切喜欢长安第一公子,我若真是喜欢上你,就绝不会不承认。而我嫁给谢卓,是因为,他终归是流觞的弟弟,只需这一个理由便足够了。”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生怕一犹疑就再也无法承受无法开口。
风莫醉盯着我,眼神黯淡而灰败,仿佛用尽生平力气才挤出寥寥字句:“你说的,都是真的?”
心似乎被剜去了一块,绞痛万分,我笑得讥讽怨毒,眼角一片湿润:“你不要再问了,不要逼我,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你,一看见你,我就会想起你那样毁了我的清白,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流觞你不要再出现了不要再出现”捂着心口,慢慢躬□子。
“你你竟然是这样想的?”他趔趄了一下。“我到底是有多傻?”他撑额摇头,冷笑数声,蓦地上前一步,将唇贴在我耳畔,寒如坚冰乍裂的声音响起:“碧笺笺,你不要后悔!”
这样暖日融融、榴火如荼的五月,我却仿佛置身冰天雪地中,慢慢往下沉去。
待回过神,抬眼,已不见他的身影,四周霎时空了。
呆呆地望着,脑中一片嗡然,只剩那一句“你不要后悔”在不停回响,脚下已无法挪动半步。
“小笺?”一声略带担忧的轻唤响起,一只手扶上了臂膀。
我茫然别过脸,半天,弯起嘴角,笑了:“这样,你满意了?”
“小笺,你”谢卓的话还没说完,我就觉得十分难受,无力地委顿下去,靠着他猛地呕吐起来,吐到尽是苦水都还止不住,饮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