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医生实际上是个极其注重私人空间、喜欢独处的人,但同时,他也是个怕痛惜命的家伙。自从年初在市场被刺事件发生后,他每次出门采购都会叫一两个保镖跟着拎包,伤好了以后习惯依然不改。而拎包的苦力,通常都是某个“被猩猩养大的小混蛋”。
尼克不在乎拎包,因为跟维克多斗嘴很有趣,把他气得风度全无的乱跳更有趣。特别是这位贵族出身的船医生活品质一流,有机会蹭到高级餐点和波尔多葡萄酒可不是一般的惬意。
本着能花一个子儿能搞定的事就绝不掏第二枚的原则,在成衣店的柜台前,尼克很无耻的把口袋从裤子里彻底翻了出来——一块手帕,一点饼干渣,几枚瓜子壳,其余什么都没有。维克多当场就有胸闷呕血的前兆,恨恨地掏出钱袋,付了三件丝质内衣、三件细棉内衣的账单。
出了成衣店,维克多压着嗓子咬牙切齿问:“难道你一开始就打算让我来付你的内衣钱?”
尼克很无辜的眨眨眼:“咦,为女士付账不是绅士风度么。再说我又没有要买,是你硬拉着我来的。你知道嘛,什么紧身内衣的我最讨厌了。”
“这么说来,你白拿了东西还是受委屈了?”维克多脑门上青筋乱跳。
“呦,太客气了。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我才勉为其难收下的。”火热的天气多穿一件背心是不怎么舒服,但占了便宜的尼克觉得心底舒服。她自以为聪明的教导医生:
“再说了,你可以把账单的品名改成药品,找船长一起报销嘛。”
维克多没想到一个青春期少女的人品居然会无耻到如此没有下限,无力到连白眼都不想翻了。好在他也不是缺钱的人物,不会计较那么点意外花销。
“我倒想问问,你究竟自己花钱买过什么?”
“很多啊,在船上刷牙用的细盐,洗头发的皂角,替换的衬衫裤子腰带,还有倒霉的时候用得棉布棉花,哪一样不要花钱?”
“这些都是卡尔替你准备好的,我是问你亲自破费的东西。”
“我每个月发了薪水都先给他一个银币买日用品,还不叫我掏钱?”尼克疑惑。
“原来如此。”维克多叹了口气,深深凝视着她:“卡尔把你照顾的太好了,从去年他出现开始,你就没自己去跟商贩们讨价还价过了吧。一个银币去年是够了,可难道船长没告诉你,如今的阿尔及尔一根草棒都天天涨价么?”
“这”
“再说你自己都买最差的,卡尔给你准备的都是一等货,我可不记得你去年有带手帕的习惯,那可是很高级的料子。”
尼克下意识的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块叠成四方形的柔软织物。发迹以前,她连条完好无损的内裤都没有,哪里有使用手帕的奢侈想法。入了伙,她又忙于存钱,长久不用的东西当然没有考虑到预算中。直到卡尔出现,以仆人的名义把她所有日常生活包揽下来,这些手帕就神奇的出现在换洗衣服的口袋里了。
“这家伙入伙有薪水之前,我曾几次看见他汗流浃背的在码头打工。老实说,我向来鄙视只吹不干的人。他的行为虽然不能证明他的信仰是正确的,但至少证明了那并不虚伪。”维克多说。
尼克垂首走路,一种莫名情绪悄然袭上心头。
“原来”
原来不是我雇佣了他,反倒是他一直在倒贴我。
“我明白你们两个价值观截然不同,不过在这世界上能遇到一个真心为你着想的人着实不易。”维克多淡淡地道,“所以就算你讨厌他,永远不可能接受他,但至少不要太无情。”
伊萨克在阿尔及尔渡过了最热的一个月份,却最终没把倔强的弟弟和他“忠诚”的冲锋队长挖回土耳其。海雷丁礼貌地谢绝了苏莱曼大帝的橄榄枝,并送上厚礼一份表示并无敌意,只是时候未到,需要更多时间考虑。
站在阿尔及尔码头上,即将离去的伊萨克颇有些怅然。瞅瞅面无表情的尼克,心想这个孩子虽然不肯走,但还算蛮忠诚的,他清清嗓子,忍住针扎似的心痛感觉对她道:
“雷斯没有儿子,但莉莉总是晕船,我实在舍不得再折腾那马一趟了”
尼克听得机巧,双目噌得放出亮光来,不等伊萨克说完,就一个大鞠躬高声谢道:
“谢谢大哥!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几百多个弟兄站在周围大眼瞪小眼的看着,话已落地,红胡子价值连城的宝马就“被”送给了这个顺杆爬的家伙。伊萨克面皮抽动,好险没一口气噎住。
“谁是你大哥啊小混蛋!!啊?!”
海雷丁放声大笑,倒有两分得意的意思:“知道了吧哥哥,你真要带她走,小心上不了岸就被气死。”
伊萨克哼了两声,顺了顺气,决定把风度维持到最后。
“算了,再不走风向就变了。”他捶了兄弟的肩膀一下,遗憾地道,“你这家伙从来不会乖乖听我说话,我本以为从此就能和你并肩作战了。”
“我们一直在并肩作战。”海雷丁平视着这张跟自己极像的古铜色脸庞,正色道:
“你是我唯一的哥哥。”
巴巴罗萨·海雷丁面对繁荣强盛的奥斯曼帝国的招安,并没有受宠若惊的立刻接受。两头上翘的土耳其帆船驶离阿尔及尔,稍有些政治敏感性的人已经明白,这个男人的气量不会让他仅仅偏安一角做个海盗头子。
另一方面,尼克对“写几个字就值大钱的神奇纸条”非常感兴趣,海雷丁耐心给她讲解了金融世界和信用体系,却没给她任何反悔撤资的借口。
海雷丁:“听懂没有?”
尼克:“报告船长,有听没有懂。”
海雷丁:“算了,反正最近没事,我带你去亲自瞧一瞧。”
尼克:“亲自你的意思是去意大利?”
海雷丁:“没错,去意大利。”
佛罗伦萨
意大利,欧洲文明的启明星、圣彼得的埋骨之地、文艺复兴的源头拥有荣耀历史的意大利却不是一个强大的国家,只是由众多小城邦构成的松散体系。靴子形状的亚平宁半岛上,威尼斯、、米兰、那不勒斯和教皇国盟约与战争交替,各自独立又相互联系。
既然要参观金融体系,那目的地只有一个——地中海沿岸金融业最发达的城市,佛罗伦萨。
这一次红狮子没有大张旗鼓的登陆,将船只停泊在隐蔽的港口,海雷丁带了正副队长和船医就出发了。下船的时候,维克多再次差点掉进舷梯和小船之间的海水里。虽然他已在海盗船工作了三年,但依然没有沾染到一丁点水手的利落身手,总会在每一个可能的地方尝试落水。
“下次你洗脸的时候,我会看着你不被脸盆淹死的。”尼克及时抓住了船医的胳膊,但却因为这句话换来一连串“发育不良”的恶毒诅咒。
几个人扮作商人,乘马车向沿岸繁华区进发。连绵起伏的红色屋顶在蓝天白云映衬下格外美丽,这个城市的繁荣是靠羊毛和纺织业支撑的,几乎每一扇绿色百叶窗后,都有一双让纺车亢亢作响的巧手。
尼克曾在意大利流浪过多年,佛罗伦萨可以说是故地重游了。马车经过繁忙的港口,船上富裕的乘客将铜板打着水漂扔进海里,逗弄得岸上穷困的孩子们纷纷跳水打捞。
“这地方的人行为还是这么恶劣。”维克多带着一顶能遮住脸的宽沿帽子,从马车窗口刻薄地盯着那些哈哈大笑的水手,“每年都要淹死好几个,应该判他们诱导杀人才对。”
这一幕对尼克来说也是很熟悉的画面了,只不过习以为常,根本没有什么愤怒情绪。只郁郁说了一句:“水性好的捞一天收入很不错的,可惜我不会游泳。”
维克多白了她一眼:“你就这点志气了。”
卡尔不敢想象,会羡慕捞硬币收入的尼克当年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一时连话都说不出。
“你简直像只眼巴巴盯着骨头的小狗。”海雷丁说,掏出一袋西班牙双柱银币丢给尼克:“一会儿下车你也去扔,要扔到那群自以为是的家伙面前哦。”
尼克捏着袋子,估量至少有二十枚,她迅速把银币收进口袋,正色道:“船长,我才不和他们一般见识。”
海雷丁笑吟吟的看着她:“别独吞了,这是你们几个共用的。佛罗伦萨的各地货色是地中海最全的,今天办完事就解散,想要什么自己去买吧。”
尼克欢喜极了,急切地朝窗口外连成片的繁华商铺望去,那是她原来连门都进不去的地方。她自己、维克多、卡尔三个人,每个人能分七枚银币,这可是很豪华的一笔差旅购物费了。
“维克多,你是本地人吧?有什么价廉物美的好东西推荐?”
“价廉物美的没见过,一分钱一分货才是这里的规矩。”
维克多似乎对‘本地人’几个字特别敏感,又把帽檐往下拉了拉。
“别的你也不舍得,去买条好毛毯吧,保暖耐用,佛罗伦萨最拿得出手的产品就是这个了。”
由于巨贾贵族聚居,佛罗伦萨的奢侈品市场琳琅满目,出产的纺织品和羊毛制品也是以高档货为主,上色都使用极其珍贵的染料,鲜艳的颜色历久弥新。
“毛毯啊”尼克摸着口袋里的贵金属,眼睛里直接写着跃跃欲试。
车里的众人看着尼克兴奋的样子,竟也有些游兴了。
终于来到城市中心区域,下了马车的第一件事不是找旅馆,而是兑换货币。
佛罗伦萨发行的“弗罗林”金币是整个欧洲货币的前身,通行的地区非常多。城市里到处都有银行设立的兑换点,在热闹的街市上一张桌子、一条板凳、一个办事员,就能够办理西班牙、葡萄牙、法国、英国、荷兰、奥斯曼土耳其、埃及等地区十多种货币的汇兑业务。
一行人隐藏身份,一边在办事点桌前排队等待办理业务,一边四处打量这座城市的风貌。
尼克出神的思虑着属于她的那笔购物款,冷不丁一个刺耳的声音压过鼎沸人声,高叫:
“抓小偷!!有人偷我钱包!!”
人群接着混乱了,尼克一声不吭拔腿狂奔,毫无目的的逃了半条街,才反应过来抓得不是自己,讪讪地摸着鼻子走回来:
“好久不干这行了,有点神经敏感”
海雷丁叹了一句:“有时候我真不想承认,带着你确实很掉价。”
维克多则背转身去,假装根本不认识她。
卡尔为了转移尼克的尴尬,发声提问:“这些办事点如此简陋,桌上都是黄白货币,却连个保卫都没有,办事员只顾埋头书写账册,难道不会有安全问题?”
“才不会,他们都是美第奇家的。”尼克很肯定的回答,“就算那个办事员内急去厕所,回来的时候,桌上一个铜板也不会少。”
看到卡尔疑惑的表情,维克多解释:“美第奇就是本地最大的恶势力、黑社会呀。”
维克多出身的这个庞大家族虽有大贵族做派,但其实并无欧洲贵族血统。他们是从黑社会发家的银行家,用金钱、武力和威胁控制了这个城市长达三百年。
海雷丁低声叙述当年轶事:“三十多年前,美第奇的族长“豪华者洛伦佐”和他弟弟被竞争对手在教堂袭击,弟弟当场身亡,洛伦佐躲到圣器储藏室逃得一命。第二天美第奇家反攻,把对手银行家帕齐家族灭了满门,连他们支持的大主教也难逃一死,整个佛罗伦萨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断肢残尸,全部男性成员只有一个跟美第奇家族联姻的男人活了下来。”
卡尔震惊:“什么?!难道市民就默默容忍了这种暴行?!凶手有罪,但也应该经过审判吧?”
“你高估了市民的品格啦。”维克多笑起来,“实际上美第奇在佛罗伦萨其实是备受尊敬的,参与这次行动的复仇者很多都是普通市民。公开绞刑的时候围观群众无不高喊“绞死他们!”帕齐本人则被开膛破腹吊在市政厅外。洛伦佐雇了波提切利把一切画了下来,连我的老师达芬奇也参与了创作。如果你想参观一下当年的场景,这幅画现在就在市政厅挂着。”
卡尔震惊的一句话都说不出,尼克做了总结性陈述:“所以道上规矩,宁肯偷上帝的,这张桌上的东西打断手都不能碰。”
就算用金子把尼克砸晕,她也知道来佛罗伦萨不可能只为了观光。维克多是很讨厌炎热天气出门的,能在八月天让他带着宽沿帽子穿斗篷晒太阳,只可能是特殊任务。
果不其然,一行人在酒店落脚不久,就有一辆奢华低调的黑色马车停在了外面。一个背挺得笔直的中年管家对维克多恭恭敬敬的鞠躬,叫了一声:“小少爷。”船医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上了马车,他布满刻薄嘲讽的丰富表情隐去了,换上了一张冷漠的像面具的脸。
“先说明白,我只是分家的人,也没有继承权,这次只负责牵线搭桥,办成办不成都不是我的责任。”
海雷丁颌首,用沉稳的声音安慰道:“不要紧张,你只是来办事,不是回家探亲。”
“哼这地方,总是让我不舒服。”
过了一会儿,向来很少问任务内容的尼克突然开口:“船长?你要在美第奇家的银行存钱吗?”
“如果运气好,我更希望能向洛伦佐弄些钱,比如卖给他些东西。”海雷丁含混的说。他指的是三十年前那位洛伦佐的孙子,人称洛伦佐二世,是现任美第奇家族的家主,佛罗伦萨的实际统治者。
“怎么,有问题?”
尼克没回答,只下意识的伸手攥住布包里面的镰刀,刚到佛罗伦萨的兴奋放松一扫而光。
“没什么问题。不过如果船长你想抢银行,我要先做点心理准备。”
在意大利混过多年的尼克很清楚“美第奇”代表的含义,比起强权政府,这个类似黑手党的家族更加不择手段、残忍暴力。
“只凭我们三个人,能顺利脱身就很不容易了。”
卡尔握紧剑柄,思索在最恶劣的情况下让尼克平安逃脱的办法,车厢里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过了很久(又或许只过了两三分钟),船医突然发现了尼克话中的破绽:
“喂小混蛋,为什么是‘只凭我们三个人’?”
尼克掰着手指头算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