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雷丁摇摇头:“我的意思是,吃穿住用等一切优渥条件都没有了,再次步上颠沛流离的旅程,你跟不跟我走?”
尼克困惑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害怕涌上来。她收紧手臂,拼命贴在海雷丁背上:“船长,你要去哪里?你要敢我走吗!”
“不,我要你自己作决定。”海雷丁抚摸她的手臂,道,“上帝从亚当身体里抽出一根肋骨做成夏娃,我也缺了跟肋骨,但没有做成什么。你是个独立的人,要自己考虑后路。你的祖国是西班牙,你拥有继承王位的血统,如果我要从蛮荒开始,重新奋斗,你”
“不!我跟西班牙没有任何关系!”尼克紧紧抓住海雷丁的肩膀,大声宣告,“你就是我的房子、我的老板、我的男人,你去哪儿我也跟到哪儿!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祖国!”
告白的回音在浴室圆形的穹隆下轰然作响,一个猛力拖拽,海雷丁把她扯到自己怀里,雾气蒸腾中,两个人用尽力量相拥。他们是独立的个体,灵魂深处的齿轮却无比契合,从相遇那一天起,命运就注定结合。
良久,唇与唇分离,海雷丁把她的碎发拨到脑后,轻笑着说:“奇怪,这一个月人人都忙得掉秤,你倒是胖了,新厨子的手艺那么合口味?”
“先告诉我,船长你要干什么?”
“这里的景色,我已经看厌了。”海雷丁那双湛蓝的眼睛,又放出那种无所顾忌、属于冒险家的光芒,好像尼克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咱们去瞧瞧新大陆,怎么样?”
“好啊好啊!我一直想尝尝马铃薯呢,维克多说那里有羊驼、巨石城堡、奇怪的植物,还有金矿!”尼克坐在海雷丁腿上,为未来的行程做了完美设想。
“食物和金子,永远不变的执着。”海雷丁笑着吻她。沐浴的清水打湿了两人,透着尼克的薄亚麻衬衫,海雷丁发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奇妙变化,他微微蹙眉道:“宝贝儿,你好像真的胖了不少,体型都有点你最近到底吃了多少啊?”
尼克眨眨眼,这才想起有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需要告诉他。
“噢,差点忘记了,维克多说我怀孕四个月了。”
新即位的奥斯曼苏丹收到了一封信,他的海军元帅说要带着舰队为帝国开疆拓工,随便打了个招呼,便以这个名义扬帆驶向新大陆了。
可能厌倦了这片海域永不停歇的尔虞我诈,又或许是看到新时代来临的征兆,没人能猜透这个男人的想法,因为他始终走在历史前端。
地中海千帆竞逐,百代更迭,熙攘繁忙的景象似乎永不止息,可它作为世界中心的时代,已经在普雷韦扎海战结束了。
硝烟、尘埃、冒险、宝藏、梦想、海盗、海妖另一个传奇,即将在蓝色的还是冉冉升起。
曙光初现,海鸥欢快地追逐着浪花,水手们的歌声远远回荡在海面上:葡萄酒的醇香仍在?
橄榄树的翠色仍在?
无花果的甜美仍在?
这里的一切我们不会忘,新的旅程在远方。
番外 雪夜
“船长?”
“嗯”
“船长?”
“嗯”
“船长,你倒是醒一醒啊!”
“我说,天还没亮,你到底在吵什么”
在尼克固执的起床号中,海雷丁带着点愠怒睁开眼睛。没有硝烟的味道,也没有电闪雷鸣的风暴,外面只下着一点小雪,船体微微晃动着,一切都很正常。
尼克蹲在床边上晃着他的胳膊,小脸儿兴奋得红彤彤的。
“到底怎么了?”
“船长,今天是元旦哦!”
“我知道,但这不是早起的理由。”
“元旦,就是新年第一天!祝你元旦快乐!”尼克加重了关键词的语气,试图让海雷丁领会她的意图。
“就为说这个你天不亮就把我叫醒?又想学游泳了是吧?!”
眼看暗示不成功,尼克之后直接说出要求:“我都祝你元旦快乐了,船长是不是要有点表示啊?”她摊开手,伸到BOSS面前。 海雷丁抬手揉太阳穴:“拿了圣诞节红包才一个星期,结算年终奖还不到三天,这么快你这混蛋又失忆了?”
尼克覥着脸道:“可是、可是今天是元旦啊,是新的一年,跟过去的都不一样!”
“都不一样?那我来算算去年一年你要过多少次红包:圣诞节、复活节、情人节、万圣节、开斋节、宰牲节,连佛祖诞辰日你都要过!这些都不说了,可为什么还有他妈的感恩节?”
尼克眨着无辜的眼睛:“这有问题吗?”
“问题是:感恩节是1620年五月花号到达美洲后才有的,可今天该死的只是公元1518年元旦!”海雷丁额爆青筋,“这些乱七八糟的节日都是谁告诉你的?”
“偶尔会有个背着键盘的人路过,都是她说的。”尼克推卸完责任,接着无耻地道,“提前一百年而已,这不正说明船长你是高瞻远瞩、雄才大略、深谋远虑、未雨绸缪的领导人嘛。”
“红包红包发红包!”尼克在床上蹦来蹦去,然后继续拖他的胳膊,“起来啦起来!大家都在外面等你呢!”
“还有大家?!”海雷丁才刚醒,马上就有脑血管即将爆裂的感觉。船长室里接踵摩肩,每个人都是一副“今天要痛宰BOSS”的兴奋表情,海雷丁冷着脸一个个巡视过去:“卡尔?”
“我想给来家寄点土特产,新年一到,快递爆仓又涨价了。”金毛一脸正直地解释。
“伊内?”
“我、我想买点零食点心”土狼脸红红地偷瞧了尼克一眼,“圣诞节发的蛋糕券都用完了。”
“维克多?你也会缺钱到要新年红包?”海雷丁不可思议地看向船医。
“不,我只是申请三天假期而已。”维克多埋怨道,“上船这几年一次假都没放过,天天忙得要死。而且我要投诉就业性别歧视,为什么小浑蛋每个月都有三天带薪假,而我们什么都没有?!”
“是啊,是啊!”
“为什么只有队长有假?”
“男船员也很辛苦的!”
群情激奋中,海雷丁大怒,冷笑一声说:“想要假期?好啊,给我生个孩子来瞧瞧!生得出的,保胎假、产假、哺乳假我一起给了,每天都是五险一金加三薪!”
话音落下,众海盗一起陷入了沉默。
资本家BOSS的竹杠,并不是那么容易敲的。
就在劳资矛盾激烈的时候,海面上突然响起轰隆隆的炮声。一个水手冲进船长室大喊:“西班牙人突袭!西班牙人突袭!”
海雷丁疑惑道:“你哥最近一直都很乖啊,今天这是怎么了?”
尼克摇摇头,接着若有所思地瞥了船长一眼:“不知道,说不定因为他没发新年红包,所以军队暴乱了?”
海雷丁没理她。
抚着下巴沉吟片刻,他突然笑起来,拍了拍手扬声说:“好吧,看来这元旦福利送上门来了,不拿都不成。大家拿起枪来,今天让查理给我们发个大红包!”
“查理过来发红包!”
“领红包去啦,吼吼!”
众海盗立刻被煽动起来,挥舞拳头冲出门,尼克也兴致勃勃地背上镰刀,从窗口跳了出去。
船长室里瞬间清空,维克多恨恨地跺了跺脚:“该死的!每次打仗医务室就人满为患,这下子我更的休息不了了!”
海雷丁笑道:“当年不是说你需要一份很忙的工作,忙到让自己没空去回忆吗?在呢么,都忘了?”
“就你记性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记着!”
“嗯,我还记得那天也是元旦左右,还下着雪呢。”海雷丁摸着下巴,兴致盎然地回忆,“你在弗洛伦萨一家破理发店里,穿着一件破衬衫,冻得瑟瑟发抖”
公元1511年的冬天,弗洛伦萨冻得冷得不可思议,大雪已经积了四寸厚,还没有任何停歇的意思,天色昏暗,鹅毛大的雪片洋洋洒洒不住飘下来,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
过了傍晚,城里大多数店铺都打样了,但是城墙边缘一条狭窄的巷子里,一家理发店里仍透出一点煤油灯的光芒。这家店跟贫民区里的其他理发店没什么区别,潮湿肮脏的门面,破旧的牌子上歪歪扭扭写着“巴勒理发”。有一根红白蓝条相间的信号棍子,说明这家店里的理发师可以兼任外科医生。
这个年代,外科医生的地位就是如此低下,远不如内科和皮肤科医生,甚至连兽医的地位也比不上。只有最穷的人才会找理发外科医生看病,因为所以人都知道,他们一般只会用刮胡刀放放血,或者用老虎钳拔掉坏牙。
圣诞节刚过,马上就是元旦,眼看不会再有客人上门了,店主巴勒早早回家跟妻子共享天伦之乐,只留下一个雇佣理发师在店里照看。
门外的寒风野兽般嘶吼着,屋里没有炭火盆,这个名叫维克多的年轻理发师冻得瑟瑟发抖。他身上连一件像样的外套都没有,只好裹着给客人理发时挡头发渣用的斗篷挡风。斗篷下面是一条破旧的羊毛毯子,再下面是一件夏天穿的亚麻衬衫。袜子和鞋的洞已经多得补不过来了,他只好学起穷人们的智慧,用破布条像缠绷带一样把鞋子缠起来保暖。
这种落魄的打扮在窄巷比比皆是,没有任何稀奇之处,但如果有心人仔细查看,青年的衬衫质地很好,只不过长期的搓洗日它变成粗糙的灰白色。
维克多凑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看一本旧书,他的视力本来久不佳,长期在这种环境下工作,更是恶化到不凑到纸张上就看不清的地步。但就是这样,维克多仍然很珍惜这点光线,店主巴勒只留下一盎司的煤油,估计七点半就会用光,到那时,他就连书本里的虚幻慰藉都没有,只能痛苦地蜷缩在硬木板床上熬过彻夜的黑暗。
这其实没什么好抱怨的,城里所以穷人的冬天都是这么过,至少这个青年还识字,能在一个有房顶和四面墙的地方看书。
或许这个冬天我就会得肺炎死掉,维克多想。
不停地咳嗽,然后吐血,在持续不断的低烧和胸痛中离开这个糟糕的世界,他自嘲地笑了笑,在曾经的世界里,肺炎还是一种很时尚的病症。在炭火旺盛的大屋里欣赏窗外的飘雪,轻轻捂着胸口咳嗽两声,然后在丝绸手帕上科下一口血——有多少上流社会的诗人迷恋这个凄惨场景!
而这一刻,他只感到彻骨的厌倦和寒冷。
下雪时是很安静的,除了风声,门外没有孩童的奔跑喊叫,也没有骡马车辙的滚动声,如果不计较气温,还是一个很好的看书环境。维克多这么自我安慰着,用冻僵的手艰难地翻过一页。
就在此时,门外的雪地上响起嚓嚓的声音,一个人踏破寂静和厚厚的积雪,走进小巷。
从门板上嵌的那块怎么擦都很脏的笑玻璃里,维克多看见外面一个穿着黑色长外套,带三角帽的高大身影从漫天雪地中走了过来。男人一手按着帽子,外套下摆在风中猎猎起舞。狂风和积雪并没有使他踉踉跄跄,他的步伐稳极了,好像走在室内地板上。
“这会儿怎么会有客人?”维克多纳闷地想。冬天本来就是理发店生意的淡季,滴水成冰的时候没几个男人会想到出门刮胡子。
伴随着迎客铃叮铃铃的响声,门板被推开了。
这个客人身形优美结实,肩宽腰窄,个头极高,几乎顶在矮矮的天花板上,他穿着做工考究的镶毛外套,一排银扣从上缝到下,腿上蹬着及膝的棕色长筒靴,虽然被雪水污了,上半截依然是光发亮。
男人摘下那顶神气的帽子,利索地抽了抽身上的积雪,他有一头火红色的头发和一张褐色的,年轻英俊的脸庞,年纪不过25。店面本来就很小,这样吞吐着大量水雾的高个男人站进来,室内马上显得十分拥挤。
“该死的暴发户,该死的红头发。”维克多心里腹诽着。 即使穿的衣裳再好,他依然在第一眼就判断出对方的阶级,这男人根本没有贵族悠闲矜持的气质,而是浑身散发着强盗般的雄性侵略气息。维克多从心底升起了厌恶的想法,对方富裕、强壮而灵活,红发代表了充沛的欲望和生命力。而他自己呢,贫穷、苍白、孱弱,像个落魄的鬼魂。
一句话没说,维克多已经讨厌对方了。他抱着胳膊,冷脸看着来客,似乎在说,暴发户来这种小店干什么?
在元旦这样特殊的日子里,无论什么店的店员都会说几句“新年好、愿主降福”之类的客套话,维克多不友善的态度相当特殊。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只笑了笑说:“晚上好啊,今天可真冷。”
他随手脱下外套,将衣帽挂在门后。
门板砰的一声被关上了,唯一的玻璃也被挡住了。店里街上都没人,维克多突然有点害怕,心想是不是应该骗他已经打烊了。就在他犹豫时,红头发男人已径直落座,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朝脸上比划了一下:“来,给我刮刮脸。”
这男人穿着讲究,胡子只有薄薄的一层,看来他其实并不需要别人帮忙,但付钱的就是老大,维克多没有办法,只好脱下皮斗篷生起炉火,将小铜盆里结冰的水加热。筐子里的木炭都是有数的,如果没有客人,他再冷也不能用这些东西取暖。
热毛巾、在长条皮上垫上磨光刮胡刀,维克多沉默地准备着。一个理发匠如果不会陪客人聊天,已经算失职一半了。但红发男人并没露出不满的表情,自己先开启了话题,维克多用几种单音节词回应着。
“说起来,佛罗伦萨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下过雪了,今年冷得实在稀奇。”
“嗯。”
“纺织厂的厂房也被积雪压垮了,听说死了不少人?”
“是呀。”
“如果有个好大夫的话,说不定还能救回几个。”
“哦。”
维克多把热水烫好的毛巾拧干,盖在客人方正结实的面颊上,红发男人突然伸臂抓住了他的手,仔细打量了一番,白净修长的手指因为冻伤和操劳变得红肿开裂,只能依稀看出曾经美好的形状。
维克多使劲抽回手腕,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冷还是因为别的,他身体簌簌发抖。
男人拉下毛巾露出嘴,微笑着说:“看来你还真不喜欢说话。”
“那我给您讲个笑话好了。”维克多收回热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