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曾几何时,这只温润柔软的手曾把着我的手练字、弹琴,现如今竟是瘦得只剩下一把枯骨了!她本就父母双亡、孤苦伶仃,现在又病得这么重,在这里又是孑然一身,没有什么亲人朋友可以依靠,若是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甚至连个给她送终的亲人都没有想到这里我的眼睛一热,险些掉下泪来。
“盈盈”沈宛忽然睁开眼,轻轻唤我。
“宛姨,您醒了!”我悄悄擦去泪水,柔声说,“要不要喝些桂圆梨花汁?”
“嗯!”
我将她小心的扶起,取过靠枕让她靠坐着,从桌上的暖桶中盛了大半碗桂圆梨花汁,用小银匙舀了一勺,细心的吹了吹,递到她的唇边。她只喝了两三口便朝我摇了摇头,有些吃力的说:“盈盈,我有话跟你说!”
“宛姨,您说,我听着!”
“盈盈,这些日子你不仅忙着照料我,还不时的想法子逗我开心,辛苦你了!我膝下没有一儿半女,自从公子去后,我以为自己就这样独自孤苦一生,没想到会收了你做学生其实,我一直都将你当成自个儿的亲生女儿般疼爱!我至今还记得,我第一次见着你的时候啊,你才这么一丁点儿大”沈宛说到这里微微一笑,伸手比了比,“还冲着我直叫什么‘神仙姐姐’呢!”
“宛姨,那是因为你长的真得很漂亮,漂亮得就像天上的仙子一样!”
“没想到日子过得真快,十年的光阴转瞬即逝,当年那个叫我神仙姐姐的小丫头现在已出落成一位金钗年华①的姑娘了原本我还想亲眼看着你出阁嫁人呢!唉,只可惜我大限将至,再没有这个机会了”她轻叹口气,从头上取下那支她一直戴着的乌木梅花簪,递给我,“这支梅花簪是我的心爱之物,留给你做个念想罢!”
“宛姨!”我鼻子一酸,含泪说道,“您别这么说,您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沈宛微微一笑,对我摇了摇头,“我自个儿的身子,我自个儿是最清楚不过了!来,让我替你簪上吧!”她轻柔的替我把簪子插在头上,满意的颔首浅笑,“嗯,我的盈盈戴着,还真是好看哪!”
“宛姨!”我强忍已久的眼泪终忍不住掉了下来。
“盈盈,别哭,别哭啊!”她伸手轻柔的拭去我脸上的泪水,说道,“我的盈盈啊,笑起来是最美的,每回我瞧见你笑呀,即使心里头再不开心,也会变得开心起来!来,笑一个给宛姨瞧瞧,嗯?”
我勉强对她展露出自己最甜美粲然的笑容,她也回我一个温婉柔和的微笑,“还有代我谢谢你阿玛,跟他说,我非常感谢他这些年来对我的照顾其实,他的心意,我都明白,只是唉,总之,你让他多保重身子,别为我太过伤心了咳,咳”她忽然捂着嘴咳了起来,我慌忙替她拍着背让她顺气,“宛姨,您累了,要不要歇一会儿?”
“不用!”她咳了好一会儿方才逐渐停住,拉着我的手,喘息着对我说,“盈盈,我我还有两件要紧的事儿托付给你,你可得记着一定一定要帮我办好!”
我神情凝重的说:“宛姨,您说,我一定帮您办好!”
“第一件事,能够跟纳兰公子在一起,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只是我跟公子相知相许,虽无愧于心,可我自知自己德行有亏,我这样毕竟是有辱门庭,败坏了沈氏家族的门风,我死后也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父母双亲!因此,待我死之后,你不要把我的灵柩送回江南沈园,就把我的骨灰洒在京郊咱们常去的那片梅花林吧!那是我跟公子定情的地方”
“是!我记下了!”我含泪答应着,暗自感叹沈宛为了追求爱情,不计名节,背弃族人,可最终竟是落得这样一个凄凉悲惨的下场,因为她和纳兰容若没有正式的名分,在她死后,居然还不如一个侍妾,连长眠在心爱的人身边的资格也没有,真是可悲可叹!
“第二件事,我死之后,你把我这些年来搜寻到的藏书送归沈园的‘天一阁’,交付给我的师兄顾贞观,他是我父亲的学生,为人正直,是个可以信赖的人!这些藏书虽然不多,却是尽了我毕生的全部心力记得,一定一定要亲手交给他呀”她深深的叹了口气,无奈的喟叹说,“唉,你的那面琉璃珠帘咱们终还是未能完成啊!”
“宛姨,您放心,我一定会帮您把藏书都寻回的,那面珠帘那面珠帘一定会挂起来的,一定会的”我听她很得如此凄凉,忍不住抱着她失声痛苦起来。
“盈盈,唱首歌儿给我听罢!你的歌声委婉动听,我最喜欢听你唱歌了!
“宛姨,您想听哪首?”
“那首《鸳鸯锦》。”
“好!”我含泪轻轻唱了起来,“梅花开似雪,红尘如一梦,枕边泪共阶前雨,点点滴滴成心痛;忆当时初相见,万般柔情都深重,但愿同展鸳鸯锦,挽住时光不许动。去年圆月时,花市灯如昼,旧时天气旧时衣,点点滴滴成追忆;忆当时初相见,万般柔情都深重,但愿同展鸳鸯锦,挽住时光不许动;情如火何时灭,海誓山盟空对月,但愿同展鸳鸯锦,挽住梅花不许谢”
“但愿同展鸳鸯锦,挽住梅花不许谢”沈宛感慨的轻声低喃,一颗豆大的清泪缓缓自她眼中流出,无声的滴落在枕边,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涣散,忽然,她伸手在空中似是抚摸着什么,柔声低低的叫道,“冬郎啊冬郎,你可知道,我有多多”猛的,她的手一顿,“噗”的一声垂落下来,永远的闭上了她那双如秋水般清澈明亮的眼睛。沈宛,这位盈盈才女、淡淡红颜,在一个初春的夜晚,如一片孤寂的树叶无声的自枝头飘落,静静逝去
我将已飘远的思绪拉回,月华如水,望着阿玛那孤独寂寞的身影,轻叹口气,取过一件披风走了过去,踮起脚替他将披风系上,轻声说:“阿玛,现下虽说已开了春,可毕竟春寒料峭,现在夜已深了,这更深露重的,您也早些安歇吧!”
阿玛默默的伸手搂着我,叹了口气,良久才说:“盈盈,你宛姨她临终之时都说了些什么?”
我便将宛姨嘱咐我办的两件事情跟他细细的说了,他点点头:“那咱们就照她说的办吧!至于将那些藏书送回江南沈园的事儿我过几日就得回乌兰布通,怕是没法儿跟你一同去了!不如这样吧,我把我的随从阿满留下,让他陪你去一趟乌程,待他办完此事将你安全的护送回京后,再让他回乌兰布通跟我回合,这样子我也放心!”
“嗯!”
阿玛迟疑了一会儿,问道:“那你宛姨她她可曾有什么话儿留给我么?”
“有!”
“她说什么,你赶紧告诉我!”阿玛急切的问我。
“她说让我代她谢谢你这些年来对她的照顾还说,其实,你的心意,她都明白,只是总之,她说让你要多保重身子,别为她太过伤心了”
“是么,我的心意,她真的都明白么?”
“嗯,宛姨她确是这么说的!”我肯定的对他点点头。
阿玛深深的叹了口气,露出一丝欣慰:“唉,原来她都明白都明白啊!”
我跟阿玛将沈宛的后事办完后,他先启程赶回乌兰布通,我则由他的随从阿满陪着,带着沈宛搜寻到的藏书,去了位于浙江乌程的沈园。
来到沈园,看门的沈伯热情的迎接了我:“哟,您就是咱家小姐收的学生,京城董鄂府的那位宛格格呀!快请进吧,一路上辛苦了!”
“还好!沈伯,顾贞观先生可在吗?宛姨叮嘱我,让我一定要把‘天一阁’的藏书亲手交给他!”
“在在!您先坐坐,喝杯茶歇口气,我这就去请他出来!”
不一会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里面传来,我抬头一看,见一位四十多岁温文儒雅的男子匆匆走了过来,他微笑着打量了我一下,亲切的说:“您就是董鄂府的宛格格么?阿宛时常跟我在信上提及你,说你极其聪慧雅洁,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呢!”
我忙站起身恭敬的朝他行了礼:“顾先生好!”
“你既是阿宛的学生,咱们就不是外人,既是自家人,就别多礼了,你若是愿意,就喊我一声‘顾叔叔’吧!”顾贞观笑着朝我摆摆手,示意我坐下。
我让阿满将那些藏书取来,对他说:“顾叔叔,这是宛姨在京城搜寻的‘天一阁’藏书,她在临终前嘱咐我一定要亲手交给您,说您为人正直,是她最信赖的人!”
顾贞观感慨的翻看着那些藏书,微红着眼说,“唉,阿宛啊阿宛,真是难为了你的这番苦心哪!”他又细细的问了我宛姨的事情,边听边不时的低喟轻叹,“宛格格,劳烦您不辞辛劳从京城特意将藏书送回,这份情,我记下了!”
“顾叔叔,您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既然您说咱们不是外人,那您就别再叫我‘宛格格’了,就叫我宛如吧!”
“好!宛如,难得你来趟江南,若是你不赶着回京的话,就在沈园小住几日,顺便看看‘天一阁’的藏书,我得空再带你四下里逛逛,领略一下江南的独特风光!”
“好啊!”我欣然答应,就带着阿满暂时在沈园住了下来。
沈园很大也很美,是座典型的江南园林,虽然因为年久失修已变得有些颓旧破败,我却反倒觉得更具有一种苍凉萧瑟的凄美之感。不过,我可没有这个闲情逸致到处闲逛,这几日,我成天都待在园中的天一阁抄录藏书的书目,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宛如,你抄了这大半天的,可该累了,喝口茶歇一歇吧!”顾贞观走过来,递了杯香茗给我。
“谢谢顾叔叔!嗯,新炒的西湖龙井,真香啊!”
“呵呵,瞧不出来,你对品茶还挺在行的嘛!”
“这都是宛姨教的!”
他点点头,好奇的看着我抄的书目:“哎,这几日你天天都待在‘天一阁’里埋头苦抄这些书目,想做什么用?”
“哦,我想把这些书目抄下来,以后若是搜寻起藏书来,或许有用得着的时候也不一定!”我顿了顿说,“宛姨临终时,我曾答应过她,一定帮她将‘天一阁’的藏书全部找回,送归沈园!”
“难得你有这份心意!只是,要将这些藏书悉数寻回,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啊!我在江南四处奔波、寻觅多年,也仅只找到数百本”
“不管有多难,我也一定要把藏书都找回来!”我坚定的对他说。
注释:
①古人称女子十二岁为“金钗年华”。
第五章
我花了整整五天的时间,总算是将天一阁藏书的书目全部抄完,顾贞观还不时抽空领着我四处走走,让我领略这江南独有的明媚风光。明日,我就要启程回京城了,回京之前,我带着阿满一起出去逛街,挑选了许多当地独有的江南特产,准备回京后带给阿玛和府中的孙嬷嬷等人,顺便再搜寻一下藏书。我让阿满将我买好的土仪先带回沈园,自己则独自去了书肆淘书。
这江南的确跟京城不一样,不仅天特别蓝,水特别清,呵呵,就连这吹拂在脸上的阵阵清风,都混合着各种花香,闻起来沁人心脾,特别香呢!走了一段路后,我瞧见前边拐角处有家书肆,就信步走了进去,在里面细细的搜寻着,忽然,我一眼瞧见左前方有一本藏书,就欢喜的走过去想拿,不料,却被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抢了先,他拿起书后径直去了柜台付钱,然后就离开了书肆。
我顿时心中一急,匆匆的追赶上去,没想到他的脚步匆忙,走得很快,我怕追丢了他,就干脆小跑着追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拦住他,喘着气急切的说:“等等一下,请您请您等一下!”
他望着我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对我冒昧的举动不以为忤的微微一笑,好脾气的问我:“姑娘,您拦住在下可有什么急事儿么?”他穿着件银白的府绸长袍,外罩了件湖绿织金的马褂,腰间还悬了管晶莹通翠的玉笛。俊朗的脸庞上,一对浓浓的剑眉斜插入鬓,下嵌着一双如墨玉般澄净透亮的眼睛,他那爽朗的笑容就如初升的朝日般灿烂而温暖,不知怎的,望着他的笑容,我的心似是被什么东西给猛的撞了一下,竟跳得有些不规律起来,就这样傻楞楞的呆望着他,一时竟忘了该对他说什么,他含笑睇视着我,见我一直不说话,就笑着对我说道,“姑娘,既是您没什么事儿,那您可以放开我的手了么?”
“哦”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竟还仍紧抓着他的手,顿时尴尬的松开手,只觉得脸上一阵阵的烧,又羞又窘,讷讷的轻声向他道歉,“对不起,我很抱歉,刚才真的是很失礼!”
“呵呵,没关系!”他不以为意的笑着冲我摆摆手,他的声音很好听,清亮悦耳,说得一口极地道的京片子,似是京城人氏,“姑娘,您特意拦下我,有什么事儿么?”
“那个”我指了指他手中的藏书,踌躇着开口说,“这位公子,您可以将您手中的这本书让给我吗?我愿意出双倍的价钱!”
“原来你拦着我,是为了这本天一阁的藏书呀!”他望着自己手中的书,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墨玉眼眸闪过一丝惊讶,“姑娘,您也喜欢搜集藏书?”
“嗯!”我点点头。
“君子不夺人所爱!”他笑着将手中的书递给我,“既然您也喜欢,‘书赠有缘人’,喏,这本书就送给您罢!”
“谢谢,真是太谢谢您了!”我欢喜的接过藏书,紧紧的抱在怀中,口中不停地跟他道谢,忽然想起自己还没给他书钱,忙从衣袖中取出一张银票递给他,“这个给您!”
“呵呵,不用了!”少年豪迈的朝我摆了摆手,又对我笑了笑,大步朝前离开。
我见自己无意间竟又找着了一本藏书,心里头不知有多高兴,抱着书准备回去,走了一段路却发现自己好象迷路了,我只好开口向街上的一位老丈问路,幸好沈园在这里的确是颇有名气,没有人不知道,他耐心的给我指路:“你要去沈园哪?你先朝南走,到了十字路口向东拐,过了国子监街再向西走几步路就到了!”
什么先朝南再朝东再向西的啊,我本来就没什么方向感,被他这一连串东西南北的给弄得晕头转向,听得我眼发直头发晕,便不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