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沐羽怒瞪他一眼,将方休明推到一边,再次伸手推门。
方休明此时也顾不得礼节了,抱住玄沐羽的胳膊叫道:“太上皇不可!里面还在手术,无关人等不能进去!”
玄沐羽气极大骂:“胡说八道!我怎么成了无关人等?!”
方休明自知失言,但不让人进去是太医千交待万嘱咐下来的,为了玄澈的生命安危他不得不以下犯上了。方休明紧紧抱住玄沐羽的手不肯放,梗着脖子道:“这是太医的吩咐,除了必要的人谁也不可以进去!”
玄沐羽气恼地咆哮:“方休明,你给我放手!就算你是澈的人,你再拦着我也一样杀!”
方休明却缠得更紧了:“那太上皇就杀了我吧,否则臣绝对不会放手!”
“你!”
玄沐羽还要再说,却不想门从里面打开了,两个人皆是一愣,却见开门的竟是林默言。
林默言寒着一张脸,冷声说:“太上皇,如果您想让陛下就此殒命,就继续大声吵吧!”
玄沐羽刚要发作却突然反应出了林默言话中的意思,心下一紧,不再理会方休明的纠缠,一把扯过林默言的领子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澈他怎么了?!”
林默言冷哼一声,目光中满是鄙视,冷冷道:“太上皇现在知道来关心了?也是,您现在再不关心,再过几个时辰或许连关心的机会也没有了!”
玄沐羽满心只剩下恐慌,没有心情计较林默言的态度如何,只问:“澈他怎么了?!”
林默言又是冷哼,但这次他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却说:“陛下伤得很严重,受伤之后还强撑着御敌,又救人”林默言看一眼站在玄沐羽身后的乔灵裳,看到乔灵裳本来就没有血色的脸陡然灰败,不屑地轻哼一声,道,“失血过多,伤及内脏,牵动暗疾太医担心,担心”
林默言说到这里却是哽咽,眼眶微红,撇过头去,再说不下去。
玄沐羽眼前一黑,手里再也抓不住,脚下不稳向后倒去,总算还抓着他胳膊的方休明反应快,勉强拉住了他才没有倒下。林默言侧目看了一眼,咬咬牙,没让那声鄙夷之气哼出来,又似强忍悲痛恢复了冷漠口气说:“太上皇还是到一边安静地等着吧,免得影响太医手术。”
说罢,林默言退入房内,将房门合上。
看着房门在眼前生生合上,玄沐羽觉得自己心里似乎有什么被夹碎了,流出冰凉的液体,瞬间冷冻了身体。
林默言回到房中,穿过一群坐在一起喝茶聊天的太医,一群正在清洗血衣的孩子,进到内室,对正在喝茶的玄澈拱拱手,低声道:“陛下,好了。”
玄澈点点头,招呼他过去坐下,又给他斟了一杯茶,问:“父皇有没有说什么?”
“太上皇他看起来受了很大的打击。”林默言用没有起伏的语调说,只是抽动的嘴角泄露了他的不屑。
玄澈微微垂目,转转手中茶杯,却说:“让他受受打击也好,省得老搞不清楚状况。”活人争不过死人,难道死人还会比活人重要吗?
林默言眼神闪了闪,嘴唇颤颤,迟疑了一下,说:“陛下实在没有必要这么做,太上皇他不懂得珍惜陛下何必”林默言说着声音沉下去,头低着,不敢看自家主子。
“不懂得珍惜吗?”玄澈歪歪头,像一个孩子在思考什么深奥的问题一般,忽而又笑了,天开云霁,“那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我爱上了他。他若不懂得珍惜,我便教他学会珍惜。我害他等了二十多年,这点小小折磨就当我还给他的吧。”
玄澈看看窗外,金红的余晖中那个无力的身影令人心疼。
“或许,这就是我扰乱这个世界的惩罚吧。”
94、一石
第二天后,“昏迷不醒”的玄澈被带回皇宫,“重伤”的他又去鬼门关前走了一回,在太医妙手回春之下勉强捡回了一条命,但情况依然不容乐观。
药香弥漫,白烟氤氲。
宽大的床,暗沉的被褥,昏暗的烛光下苍白的肌肤淡若透明,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静谧的空气里两道呼吸纠缠着,一道绵长有力,一道却是细若悬丝,颤颤巍巍,似乎随时都会断裂。
床上的人沉静无声,床前的人一动不动。
玄沐羽不知道自己这样注视着玄澈有多久了,或许是一天,或许只有一个时辰。从太医叹着气从房里出来,从澈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陷入沉睡起,他的心早已不会跳动了,他的思维也没有了运转的力量,空白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字:恨。
玄沐羽恨自己,恨透了自己。
不论何时何地,澈的眼睛总是望着自己,远远地像是渴望幸福的孩子,近近地便是得到幸福的孩子,那双沉静的眸子只因为自己而荡起波澜,这样的眼睛,如何不让人沉醉。
然而就在几天前,同样的静谧与青烟之中,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还是看着自己,闪烁着期冀的微光。玄沐羽知道他等待的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说。
“我爱你,澈,无关山枫,无关任何记忆中人。”
“我爱你,澈,不论以前如何,我现在只爱你。”
“我爱你,澈,你不是任何人的代替品,任何人都代替不了你。”
多简单的几句话,可任何一句自己都没有说过,竟然看着那双美丽的眼睛被哀伤和落寞覆盖,看着那个人淡色的唇抿得发白,看着他缓缓起身带走了让人迷恋的幽香,看着他一言不发地离去,形影孑然。
又是几天前,金色的余晖下那个人垂下长睫,阴影之下眸光晃动,他低低地说:“冲破太多桎梏的我们似乎有点昏头了”
玄沐羽不明白为什么当时自己竟忽略了心头纠结的痛,用无声回答那个人。
自己硬生生将他拉入这场混乱的爱恋之中,硬生生取走了他的心,却又残忍地践踏
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他的澈。
自己是配不上他,没有他勇敢,没有他坦诚,没有他纯净。
自己是个傻瓜,每次总到失去的时候才懂得心慌。
玄沐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悔恨,他应该悔恨的,悔自己的动摇,恨自己的怯弱,他却同样不应该悔恨,因为那个人曾对自己说:“我只要你幸福,不论我怎样,你都要幸福。”说这话的时候,那个人的眼睛透亮的,深邃的眼睛剩不下的浓浓情意便流淌而出,他紧紧扣着自己的手,贴着身子,似乎会融入自己的身体里,化作骨血的一部分
玄沐羽抚摸着玄澈冰凉的脸颊,轻声说:“我为什么会将你错认成枫儿?一样清澈的眼睛吗?不,你的眼睛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没有人可以和你相媲美你不知道,你的眼睛藏下了世间多少光华其实你和枫儿一点也不像,我怎么会认错呢?”
“但为什么当时我不肯和你这样说”
“澈,我从没有把你当成枫儿的替身,也从没有将乔灵裳认成枫儿,乔灵裳的眼睛里背负了太多东西,她是高傲而谄媚的,我知道的,她绝对不是枫儿。”
“其实枫儿的模样在我心里已经很模糊了,看到乔灵裳的那一刻我很害怕,害怕枫儿是不是怨恨我了,怨恨我抛下她却爱上了自己的儿子,她要用这种方法来提醒我。可是我”
“澈,你不是任何人的替身,从来不是的,从我爱上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爱的是你,是玄澈,是颜御,是会对我翻白眼的冷漠孩子。”
“澈,你会不会原谅我?你原谅我好不好不,你不要原谅我,我只能让你受伤,一而再再而三的受伤,我”
沉睡中的玄澈微微皱起了眉头。
玄沐羽指尖一颤,欣喜叫道:“澈!澈?你醒了吗?”
回答他的只有静谧和浓香。
玄沐羽注视了很久,床上的人似乎从未有过动静,依然沉睡着。
心似乎是从巅峰突然摔到谷底,无以复加的痛楚和失落,仰望遥远天际的微弱光芒,只能让沉重更加沉重。
“澈是不是,每次,每次,你都是承受着这样的失望”
床上的人不会回答他。
或许玄沐羽应该庆幸自己现在还能这样触摸他。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林默言。
玄沐羽并不回头,他的眼里只有澈。
林默言看看搭在玄澈脸上的那只手,微微蹙起了眉头,但很快就恢复了冷漠,行礼,道:“太上皇,夜已经深了,请您回去休息。”
房间里沉闷的,玄沐羽隔了很久,才缓缓回头看了一眼林默言,没说什么,起了身。如果可以,他并不想离开这里,只是林默言只用一句话逼着他走:“属下无意于管束太上皇的行为,只是如果您病倒了,陛下会更加伤心。”
玄沐羽离开了,林默言关上门,才回到玄澈的床前,这时玄澈已经从床上起身,穿着一件单衣伸展筋骨。
林默言取过外衣为玄澈披上,虽已是五月,但夜晚的还是有些凉。
玄澈舒活一下因为躺了一天而僵硬的身体,说:“默言,你去给父皇找点事情做,别让他没事就守我这儿,再装下去我就要露馅了。”
林默言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些许笑意,双手搭上玄澈的肩膀为他按摩,说:“属下明天就让大臣们劝太上皇上朝。”
“嗯。”玄澈点点头,又问,“那批不知名刺客查清了没有?”
林默言手下一顿,说:“陛下,现在听风楼不是属下管着。”
“啊,我都忘记了。”玄澈懊恼地笑笑,道,“习惯你在身边了,看到你就顺口了。”林默言听了眉目似有弯起,黑眸里荡起微弱涟漪,冷漠尽去。就听玄澈唤了声:“白衣。”
“主子。”
玄澈看了一眼,异道:“莫怀?你的伤好了吗?”看看莫怀略有发白的脸色,说,“才几天,为什么不多休息几天?”
莫怀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属下怕白衣做不好。”
玄澈没说什么,只问:“那些刺客查清楚了吗?”
“还没有,只能肯定是西善人,和乔灵裳脱不开关系。”莫怀说,“只是比较奇怪,乔灵裳似乎不知情。”
“她还有同伴,那个同伴才是麻烦。”玄澈淡淡道,“乔府有什么可疑的人吗?”
“没有,乔灵裳人缘不好,没什么私交。只有方休明和宁怀善去看过。”莫怀说,“宁怀善只是进去片刻就出来了,方休明呆了将近半个时辰。”
玄澈断然道:“不可能是方休明。不过——宁怀善?他和乔灵裳有什么私交吗?”
莫怀摇头:“二人除了同去外交部办公以外,没有私交,但也没有交恶。”
“宁怀善”玄澈皱起了眉头,冥思片刻,却冒出一句,“好像他也有外族血统?”
莫怀当即应道:“属下立刻去查。”
“等一下!”玄澈却叫住莫怀,“如果宁怀善真的是你也不用急,把他的事和乔灵裳的事杂糅了,再给父皇一点暗示就可以了。”
“太上皇?”
玄澈点头:“对,太上皇,我要让他去解决这件事。听风楼的势力完全控制住暗影的调查应该没有问题吧?”
莫怀估量了一下,答道:“没有问题。”
“那就可以了。”玄澈撇撇嘴,“不能让他太清闲了,什么事情都我做,他当摆设吗?”
玄澈孩子气地挑起眉毛,林默言和莫怀同时低下头,看他们弯起嘴角和抖动的双肩,显然忍笑忍得很辛苦。
在大臣们一致呼号声中,太上皇暂领政务。
第一件事就是彻查行刺。
听闻皇帝受刺,举国上下震怒不已——当然,这种说法夸张了一点,毕竟皇家的事离老百姓还是远了点,不过玄澈在民众中的威望还是超乎了想象,当朝廷受命捉拿刺客的时候,整个临澹城里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连同参加武举的仕子们都参与到追捕的行动中。
在这之前,临澹府衙已经查了三天,但除了通过验尸确认此刻乃是外族人士之外,毫无进展。暗影自然早就在行动了,但因为听风楼的暗中控制,他们直到今天才查出了“眉目”。
如同玄澈所指示的那样,乔灵裳的外族身份暴露,那三名刺客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却又肯定刺客不是乔灵裳派出的,矛头渐渐指向了一个隐藏的黑手身上。而逃走的那批刺客依然行踪不明。整件事谜团重重。
听完暗影的回报,玄沐羽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
行刺的那天,玄沐羽在看到乔灵裳的时候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厌恶,但冷静下来却又想到刺客本来的目标就是玄澈,而澈的性子他也是知道的,当时换任何一个人陷入危险,澈都会去救,澈的伤应该说和乔灵裳没有必然的关系。
但这个结果
乔灵裳意图不轨?!
“乔灵裳并不如她看上去的那么简单。沐羽,不论你对他有什么样的感情,我希望你能有所保留。”
流水般的嗓音,阴影与余晖交错下的神色,兀然出现在脑海中,玄沐羽一惊,澈早就知道了?那他为什么还要去救乔灵裳?不,不对,澈不应该知道的但他又若是知道的话
玄沐羽突然觉得头很疼,似乎有什么要从脑子里跳出来。玄沐羽搓揉着额头,看到暗影还在旁边等着他的指示,不耐烦地挥手道:“你先下去!”
“是。”
暗影简单应了,随着话音的落地消失在角落里。
玄沐羽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回想整件事情的经过。
乔灵裳是外族,而且有着不轨的企图,而这些澈应该是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或许是在他因为自己去查乔灵裳的时候。但这个外族是什么身份,为了什么不轨,将要如何不轨,这些澈又知道了多少?
如果澈清楚所有的一切,那么澈之前为什么要重用乔灵裳,又为什么要舍身救乔灵裳?这里面有什么缘故是自己所不知道的?
那两批刺客,一批和乔灵裳有着紧密联系的外族人,但他们是否真的授意于乔灵裳,或者说乔灵裳知不知道这次行动?如果不知道,那么躲在后面另一个人是谁?如果知道,那么她那天的行为是“帮忙”是“捣乱”?她有想过澈会救她吗?
另外一批刺客是什么人?除了外族势力,还有什么人会来行刺?
玄沐羽的手指在桌面上叩着,一下一下,规律的轻响让他的思维渐渐步入正轨,虽然很久没有用过这个脑子了,但玄沐羽毕竟不是普通的人物,很快就将一切理顺。
如今摆在面前最大的问题就是:乔灵裳的真实身份是什么。玄澈做出如此不符合常理的行为是否和这个身份有关?
阴谋往往发生在风高的晚上,当阴云将月亮蒙蔽,人类的丑恶开始暴露。
“哥那些人是你”
乔灵裳看着眼前的男子,对方只给了她一个高大的背影,藏青色的长衫在无月的夜风中森然飘动,深沉的令人看不出心思。
男人低低的嗓音响起:“三妹,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