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女正要说话,背后传来马铃声,却是伏杜策马冲了上来。他挡在她身前,手中的惊霜剑在阳光下泠泠有光。
“伏杜伏允之。”那个恶鬼般的人物居然笑了:“你很厉害,只可惜今天碰上我。”
“我碰上你是可惜了谁,还没有定数呢。”伏杜说话的口气很平淡,青女却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的后背——三支雕骨箭分别插在他两边肩胛与后心处,虽然看起来并没有没入肉中多少,可渗出的鲜血还是染透了衣物。
第51章 第51章
“你伤得重吗?”青女心知此时绝对不该分散伏杜的注意力,可到底还是说出口了。她没有办法不去关注。
“没事。”伏杜回答的声音不大,甚至没有回头。他依然紧紧盯着那个鬼一样的存在——对方缓缓抬起了手,在他的手放下的一瞬,身边两个戴着面具的人策马冲了上来。
“保护好自己,不要主动杀人。”伏杜的嘱咐声音不算大,青女却听得分明。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已经是这样的情况了,可以并肩,却不能一同作战,这算是什么道理?
然而须臾之后她就明白了伏杜的意思。他用的是她从来没有见过而仅仅是听说的剑术,她甚至不知道是谁教了他——那是和一群敌人同归于尽的打法。周围的人无论是友是敌,谁都逃不过那追命般的剑刃,而用剑者自己的周身,却并没有一处防护。这样的武技,她的父亲应该不会教,他一直把伏杜这故人的独苗儿子视若珍宝;而他自己学,又会是从哪儿学的?
或许是实力相差得太悬殊,那两名敌人转瞬间就栽下马来,甚至没有来得及在伏杜身上留下什么伤口。而胜利者勒马横剑,喝道:“你们谁还要上来?”
那蒙面的头领摘下了面具,朝地上狠狠一甩。那居然是个男人,但一丝胡须也没有,整个形象类似于宫中的宦官。按照常理来说,这种怪人要么特别会吹牛,要么特别有本事。
敢在这种真刀真枪的地方说大话,应该是特别有本事吧?
青女有一瞬间非常想向上天祈求他们碰到的是一个特别会说大话的人。
然而那人明显不是。他笑得诡异——虽然对于他这样一个浑身上下无处正常的人来说诡异也许才是正常——“既然你这么有本事,那么大家一起上好了。上头只说了要你的命,可没说是抓回去再杀还是当场格毙呢。”
“随你们。”伏杜抓紧时间朝青女的方向使了个眼色,她明白他的意思,可惜她已经没有机会再回复他什么。转瞬之间,伏杜的身影就被无数黑衣人环绕。似乎真的没有人注意到她。
而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人的身姿有多么好看,那把惊霜剑,就好像他身体的一部分一样挥洒自如。她几乎是带着笑看他和一群黑衣人缠斗。直到他的左手伸到身后,硬生生地把一支雕骨箭拽了下来,扬手穿透了一名黑衣人的身体。
那一刻青女几乎失了魂。雕骨箭箭头带倒刺,一拽,下来的就是连血带肉的一大块啊。他这样硬拽,竟像是不疼一般。
她勒马站着,失魂落魄,而他在回身砍倒下一个敌人时看到了她,几乎是嘶哑着嗓子高喝道:“我叫你走!你听不懂吗?!”
她当然听得懂,可敌人也听得懂。那唯一没有加入混战的“太监”冷冷一笑,一挥手,两名黑衣人立刻朝她过来。情急之下青女根本没想到归云指这种借力打力的武技,对她来说还是从小学习的剑法更加接近本能。她抽出短剑,先刺倒一个,却被另一个逼住了咽喉。她的剑比对方刀短,根本无力伤到那个人。
而同时,伏杜从那群黑衣人里拔身而起,长剑制住那“太监”的胸口,喝道:“放她走!”
“伉俪情深么?很好,极好,”那太监倒看不出有什么惧色:“我们的任务只是杀了你,没必要为她费周折。如果放她走你会放下剑,那我答应放人。”
伏杜咬紧牙,终于道出:“好。”
而几乎是同时,青女叫道:“不行!”
“我同意了。”伏杜脸上还带着笑容:“不用管她说什么——裴青女,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你赶紧走。你死在这儿一点意义也没有。”
那逼着她咽喉的杀手已经收了刀,青女银牙紧咬,半晌终于狠狠一鞭挥在马臀上。骏马厉嘶扬蹄而去,扬起的黄尘背后,她连回头再看一下那心上的容颜都不敢。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离开而面对今后一个人的生活,是勇敢,还是懦弱。只是他要自己离开,而那个也许存在的小生命,也需要她活着。
苦不苦,痛不痛,那是她一个人的事。活着,却是为了旁人。
“你把剑放下。”那太监道。
“等她离开。”伏杜回答:“她什么时候从我视野里消失,我什么时候放剑。”
那太监冷冷一笑,抽出自己腰间的佩刀,架在了伏杜脖子上——他知道青女还没有离开多远,伏杜不敢杀他,而又不敢动。只要剑尖一离开他的胸膛,那虎伺已久的杀手们就会让伏杜再也没有本事威胁到首领。
他吃准了这一点,刀刃缓缓向伏杜颈中推进。刀是好刀,这样也可以割破皮肤,血珠慢慢渗出,缀连成线,打湿了伏杜的领口,他却似乎没有一点痛感。
“她走了。”终于,伏杜俊美的脸上现出一丝微笑:“你是叫我丢下剑么?”
“是。”那个阉人的脸上现出得意的笑容:“你不要妄想鱼死网破,如果你杀了我,自己也活不下去。”
“我知道。”伏杜淡淡一笑:“但是千锋剑盟有讲究,除非人死,剑不可以丢。这样,我把剑返鞘可以吗?”
所有的杀手都傻了眼地看着这两个人进行着他们眼中绝对没有任何必要的闲话。杀人不过是手腕用力向前推刀的简单动作,活着的是猎手,死了的是猎物,和猎物有什么好谈的呢?
那阉人却冷静道:“可以。”
“多谢。”伏杜左手托起剑鞘,右手认鞘轻轻一送,那三尺寒光顿时隐没在精致的鞘中,不复方才杀人饮血的可怖。
那阉人嘴角浮上一丝得逞的笑:“杀了你有百两黄金的赏钱,伏允之,你认命吧。”
此言一落,他的刀猛地加力,可伏杜的双手却齐齐向前拍出,海潮一般迎面砸来的内力之下,那阉人只觉自己的心肝五脏统统被挤碎了。他跌落马背,大口大口吐着血。
“我答应不用剑,可没有答应不反抗。”伏杜伸出手,拭去尚未伤及主血脉的伤口上溢出的血:“你以为千锋剑盟的弟子只会用剑么?难道忘了你们追杀的不是千锋剑盟的某个弟子而是九凤庄的少庄主——而九凤庄的回风手,你们谁都没有见过吧?”
他用的只是回风手的招式,内力却来自千锋剑盟的教授。虽然两者多少有些驴唇马嘴的不对付,但用来偷袭和吓人,效果却都还不错。
到底九凤庄立于江湖一百多年,虽然莫名其妙地被铁箭门给挑了,可那却不是这些年轻的杀手们经历过的事情。他们所知道的回风手,依然是当年杀戮无数的诡诈掌技。
顿时,树林里一片寂静。直到有个杀手颤栗着开口道:“大家别让他跑了,只要他跑不掉,就是流血也流死他了。到时候赏金咱们平分!”
没有杀手应答,他们只是散开马步,沿着最大的弧线,将伏杜远远绕在了圆心中。
“一群胆小鬼。”伏杜冷笑,拨转马头,沿着向青屏山的道路缓缓前行。而当着他面的两个杀手,也只能一步步朝后退。
突然,他脑后传来疾风,似是某种迅速飞行的鸟类一般。伏杜还来不及回头,脑后就挨了重重的一下,跌下马来。
“原来总坛的人还真这么废物啊。这个人我们带走了,由二公子处置,你们回禀吧。”
这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之后,眼前的一层黑雾就一点点加重,直到再也没有光明。
伏杜再下一次能够感知到的外物,是沾着清凉药膏在他背上伤口处轻轻抚按的女子纤细的手指。
几乎想都不用想,他惊喜地脱口而出:“青女?”
那手指的移动却突然停止了。许久,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你就一心只想着她么?一醒来,就叫着她的名字”
“春锦?”他犹豫片刻,终于叫出了那个声音主人的名字。
“难为你还记得我。允之,小公子。”有灼热的液体一滴滴落在他背上,想来是她的眼泪。
伏杜根本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境下遇到春锦。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许久才讷讷道:“天黑了么?为什么不点灯烛?”
“天没有黑。”春锦的声音很温柔,温柔到有些陌生:“是你的眼睛看不见光吧?”
伏杜仓惶地大睁了眼,却什么也看不见。果然是他的眼睛有问题——即使再黑的夜,也总会有那些不知来自何方的微弱光芒映照大地与河川,而此时笼罩在他眼前的,是绝对没有光的世界。
第52章 第52章
“我瞎了?”他伸手触摸自己的双目,似乎并没有明显的外伤痛感。相比眼睛,倒是背上的几处箭伤痛得更明显。
“不知道。”春锦的回答不紧不慢,正如她手上的动作:“若是真看不到了,就让我照顾你也好啊。你看不见东西,刚好也看不见我跌伤的脸,不会觉得我丑了,这不是刚刚好么。”
伏杜猛地翻身坐起,这才感到自己是趴在一张床上,他按住春锦的手,低声道:“把药给我,我自己涂。你不要碰我。”
“为什么?”春锦的声音里含着一股怨怒:“你嫌我脏么?”
“你是宋二公子赎出的人。虽然我非常讨厌他,但是你是他的女人,这到底不会变。我也有自己的内人。不方便由你给我上药。”
“我和宋振湖什么也没有。至于你内人,”春锦冷笑道:“裴青女?她又不在此处,她爹也不在,你何苦还要伪装一往情深?”
“不是伪装。”伏杜沉声回答:“我真的喜欢她。”
“”春锦沉默了良久,终于开口道:“人说儿子会像父亲,庄主那么专情的人,为什么你一点儿也不像他?”
伏杜不知如何回答,忖度一会儿才道:“人这一生,若要专情,总要遇到那个会让他专情的人吧。”
“你是说我不值得你专情,是吗?”春锦生气了,猛地站起,衣料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你肩上的伤口也是那小狐狸精咬的对不对?”
“不许这么叫她!”伏杜的眉深深蹙起,他可以容忍春锦骂他负心,甚至打他踢他杀了他都行,却不能容忍春锦把青女视作狐媚惑人的妖精。虽然他也曾玩笑过说青女的相貌足以比得上狐狸精,可自己和心上人开玩笑与别人恶意的讽刺到底不同。
“还真是真是真是”春锦气得连着三个“真是”都没有“真是”出个所以然来,她挥手将那瓶伤药砸在伏杜肩上,正中那道伤口:“好,你不愿我碰你,那这药你自己上!还有,你不是和她心心相印么,不是要对她专情么?我偏要把你一辈子都关在这儿,让你除了我谁都见不到。无论你对她多么深情,无论她等你多久,你们俩都只能是天各一方苦苦思念,绝对不可能有一天重逢!”
“你那你还不如杀了我!”
“杀了你?”春锦怒极反笑:“我偏不呢!我多喜欢你这个混账,怎么忍心杀你?我偏要你活着,让我天天看到你,看着你从年轻到年老,看着你死,看着你化为白骨——就算这样我也不会杀你,不会放你。”
“心意狠毒的人会死得快。”伏杜已经被春锦激怒了。他现在全然顾不得什么对不起春锦的心情,只恨她心意歹毒,说出的话更近似诅咒:“恐怕你看不到我老死的一天自己就进了阴间。”
“我要是死了,一定叫人杀了你陪葬。”春锦的声音凄厉至极:“怎么样?就算你生与裴青女同心,死也得与我春锦同穴,血滴骨骸下世你仍然是我的人!”
“你做梦。”伏杜只能咬紧牙关狠狠地说这么一句话了,心中却明白春锦说得出就做得到。他原本还庆幸自己保住了一条命,就算眼盲也总有一天能找回青屏山,就算再也看不到心爱的青女的面庞,能听到她声音能抱一抱她也是好的。可现在他宁可自己死在那个阉人手里,那也胜过在这个不知是什么地方的地方过一辈子。
可怕的从来不是面对死,而是面对不知有多长的浩茫时间。
“我做梦?好吧,就算是做梦,这场梦你也得陪我做个几十年。说不定再过几年你心心念念的人就是我呢,你说呢,允之?”春锦大笑,衣裙窸窣出门而去。
伏杜捏着那个药瓶,紧紧咬着牙,心中的恨意无以复加。他从门的开闭声中听出这大约是一间石室,联想到春锦前后的话,一个疑点却在他心中慢慢浮现起来。
把他带到这里来的人却说是“由二公子发落”,那么这里应该是宋二公子宋振湖的地盘,自然一切以他为圭臬。春锦原本是个卖笑的烟花女子,即使宋二公子对她一见倾心而不在乎她已经毁了的容颜,将她赎出身子来,也不可能由她做正妻。而她话语决断,却明显是在这里有极大的威势。这是一个妾甚至通房丫头不该有的待遇。
她还说她和宋振湖没有关系,那他赎她做什么?难不成当菩萨供起来?就算赎她原本是为了抓自己,可自己已经落网了,还干嘛给她这么大面子?退一万步讲,即便宋振湖是真的爱上她了,那也没有理由给心爱的女人养情人的道理吧?如果真有人干这种事,岂不是活脱脱的绿帽子大乌龟?
那么春锦的地位从何而来?她应该不用仰仗宋二公子,于是能依靠的是谁的势力呢?宋家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