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杜的手指,在他提到“千人骑万人跨”时就如灵蛇一样按上了他唇间,那双勾人魂的眼里笑意闪动:“公子可是瞧不起风尘女子么?”
宋三公子一愣,他搞不清这美娃娃的喜怒,看“她”笑就也跟着傻笑,紧接着又想亲上伏杜面颊去。
然而,就在他低头的一霎,那放在他唇间的手指带着酥麻的颤栗感飞速下滑,移到了他喉结处,中指和食指屈起夹住他喉结,然后用上真气,向内一夹。
高烧的红烛光,映着宋三公子一张涨得通红的面皮。这张脸上还有一双向外凸出的眼睛,里头写满了不可置信。
而那逐渐失去光泽的眼睛至死还盯着的,是伏杜渐渐扬起的唇角。
“铁箭门,不是很厉害很威风么?怎么养出了这样不出息的嫡子呢?”伏杜已经不再乔装女声了,他原本的声音是变声期的男孩子那微微沙哑的调子,听在躲在屏风后的那人耳朵里,却是说不清的高兴与难抑的悲伤。
能杀了仇人的儿子当然是好事,可是宿月楼里就此再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了。
今后要往哪儿走?伏杜是男子,还容易些,自己呢?什么武艺都不会,只能成为他的拖累吧。
抱着再见他最后一眼的想法,屏后人轻移莲步,站到了虽把宋三公子的尸体推到了一边,自己却还瘫软在床上的伏杜面前,想开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但伏杜因为激动和紧张而抿得很不自然的唇角,在她过来的一刻就自然勾起了:“春锦,咱们走吧!”
“奴家还没收拾好东西呢!”春锦口中这么说,眼却盯着伏杜的脸看个没完。
伏杜不知她已抱定了要死的决心能多看他一眼是一眼,却以为她是要笑话自己,忙跳起来:“看什么看?我穿女装你又不是没有见过!”
“可穿成这样却是第一次见啊。”春锦的嗓音带上了几分哽咽,自知再说下去一定会哭,只好强笑道:“多俊俏的小娘子”
“小娘子?”伏杜佯怒,却盖不住他从心里发出的喜悦:“等你当我娘子的一天我再好好儿笑你!你快回去收拾东西吧,咱们一定得早些走呢!明儿早晨之前得出城”
春锦点点头,推开了房间的门,加快步伐回了自己的房。
伏杜坐回螺钿床上,唇角不禁浮现一丝笑意。
离了宿月楼,和春锦躲到远远的地方去,再伺机报复宋家——那样的生活,对他来说充满了吸引力。
春锦,应该也是一样的心情吧。
伏杜开始动手,除下自己身上的女装,洗去脸上脂粉。这一身大红太惹眼,官府要捉拿只怕也很容易。
等穿好春锦为他准备的男装,他站起身,对着铜镜里的自己忍不住笑了。似乎从那面镜子里能看到的是他逐渐明朗的未来。
春锦她怎么还不过来呢?伏杜感到自己有些可笑的心焦。那么去找她吧。他小心翼翼推开门,还好,走廊里谁都没有。
然而,一推开春锦的门,一股不祥的预感就袭上了他心头。
就在他推开门的时候,那个熟悉的身影在临街的窗沿上。
他来不及喊,她却回头,对他笑了一下,就从窗户里跳了出去。
伏杜以为是做梦,忘了喊,也忘了向前,就站在门口,看见那衣带在夜风中翻飞,被主人的身躯坠着下落。
如果不是向下跌去的趋势,春锦这纵身一跃,真是如同仙子一般美丽啊。
当楼下传来惊慌的呼喊时,伏杜才从这梦中惊醒。她跳下去了?她要做什么,难道她不愿意和自己一同离开么?
他抢上两步,向下望去,只见那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的身影瘫软在青石长街上,似乎有血在她身边漫溢,在夜幕里看不清楚。
“花魁跳楼啦!”
楼下的声音像是沸腾的海水一般迎面扑来,冲得他立足不稳,心下惊慌。他根本不相信眼前的一切,然而手指掐在掌心里的疼痛,却真实得太残酷。
该怎么办?逃走?他不敢相信春锦会甩下他去死,这样做是为了什么,难道他向她描述的未来,她一点儿也不动心?
有纷杂的脚步冲上楼来,他才醒悟过来,自己在春锦的房间里,而隔壁,还有一具尸体。再不逃,莫说给父母报仇,连自己的性命都堪忧了。
还好,春锦的房间有朝向另一面街的花窗。他翻身跳上窗子,回头只看了这熟悉无比的闺房一眼,便纵身跳了下去。
伏杜会些轻功,从二楼跃下自然不成问题,但他心里记挂着春锦死活,双脚着地,竟没想着要跑,却是打算要去看看春锦。
可转过街角,春锦坠楼的地方已经被人群围了个里外三层。隔了老远就能听到归心夫人那声嘶力竭的哭喊:“我的儿啊,做妈妈的要是知道你心气这么硬,死也不拆散你们两个啊!”
伏杜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归心夫人这样哭喊明摆着春锦的性命保不住了。
他用力咬住嘴唇,胸口如同被猛禽的利爪撕裂般传来火烧火燎的剧痛,眼泪不受控制,沿着玉一样光洁的脸颊滚入领襟,水珠已经冰凉。
他猛地转过身子,拔腿飞奔,转眼便跑过了两条街。
他是在逃避什么呢,太沉重的过去,还是不可知的危险?
他跑得太快了,那群围着春锦的人的议论,他统统没有听到。
“妈妈,春锦她还有救吗?”在那群人中央,飞眉小心翼翼地问。
“有救!”归心妈妈抬起哭红的眼睛:“可是她脸蛋儿跌伤了呀!这花魁之名呜呜呜,哇哇哇,老娘怎么这么命苦啊!好好儿一朵花儿啊!”
飞眉的眉尖如其名地扬了扬:“妈妈,还有伏杜呢。”
“别提伏杜!”归心夫人的五官往面部中央一簇,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被人精心雕刻的大土豆:“要不是伏杜春锦怎么会寻短见!”
“”飞眉深吸一口气,原来是这样么,春锦怨恨伏杜抢了她的花魁之名所以一怒之下自杀了?
她怎么能想到归心妈妈现在满心都是那春锦和伏杜拥抱在一起的一幕啊,那是红果果的女女情缘啊!她归心妈妈棒打鸳鸯果然遭报应啊!
“那,妈妈,要不要找人去看看伏杜他们?隔壁闹出那么大动静”飞眉虽怕触怒归心夫人,但考虑到自己的梦想——有一天能接管这宿月楼,必须为自己攒足人气——而鼓起三分胆儿又提到了归心夫人心头的那根大刺。
果然,归心夫人停住了嚎啕,惊叫:“哎呀,我都忘了宋三公子快,叫人上去看看,就说什么事儿也没有什么事都没发生,不管怎么,今儿这事,不能坏了宋三公子兴致,那可是财神爷啊!”
飞眉虽然一向觉得自己很有管理院子的才能,但事到此刻才觉得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自己虽然想到要去问个安,却没想到一定要把花魁跳楼事件瞒住,不然宋三公子该多败兴啊。
于是,她含着泪珠,一脸敬佩又悲痛地望住归心妈妈,庄重又不失分寸地点了两下头,转身跑去吩咐龟公了。
可是,被提醒了楼上还有位大爷的归心夫人此时已经没有心情料理春锦了。她焦急地在原地转圈,事情已经这样了,春锦的面容已经跌毁了,虽然为了积德,养着她倒也不是不行,可指望她接客,那就算了吧。
于是,能依靠的只有伏杜,伏杜归心妈妈掐指算算,心终于放下来一点——以伏杜的年龄,红个四五年不成问题,她还不信这四五年她就接不到一个足以当花魁的小妞儿。
然而,当归心妈妈打算再次赶起牛车向着光明的未来奔去时,上楼问安的龟公像个球一样从高高的楼梯上一路滚了下来:“妈妈妈不好啦!宋宋三公子他他死啦!”
“死了?”归心妈妈顿时热血冲头差点昏过去,伏杜是多天赋异禀啊,一个雏儿!居然能把久经风月的宋三公子累死?
“是!”龟公面色如铁,如果铁也会发抖的话就更贴切:“一上去就看到他的尸体还穿着衣服,双眼鼓出,竟像是被人扼死的!”
“伏杜呢?”归心妈妈紧紧抓住飞眉的肩膀避免自己跌倒,可飞眉的小脸已经疼得煞白煞白的了。
“伏杜伏杜?”龟公似乎才回过神来:“伏杜不见了!”
此话一出解放了肩膀都快被捏碎了的飞眉——归心夫人双眼一翻,安安静静地昏了过去。
第7章 幽魂美少年(捉虫)
伏杜从前从未在夜里出过宿月楼,此次逃走,夜里的丹络城在他眼里陌生得不像话。无数的楼阁房舍,在夜色里如幢幢的兽身,月将满未满,光色稀薄。
隔着几条街,宿月楼那边的闹腾声还能传进他耳朵。然而那喧闹由于太遥远的距离,也变得不真实起来,像是梦里特有的飘渺不定的声音。
倘若这一切都是梦,倒也好了。
小半个时辰后,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段高高的城墙。如果他没有把方向判断错,那么这里应该是丹络城的东北角。
因为没有城门,所以巡兵少至,可也因为没有城门,这地方当真能过得去?
丹络城修建时便是陪都性质的所在,传说这高高的城墙第一年修起的时候还在夜里撞死了不少傻鸟,因而得了个风雅却残酷的名字,落燕墙。
这故事翻译过来倒也明了——鸟都飞不过去,人能爬过去吗?
伏杜抬头望了望城墙——他自己确实不知道自己有几把刷子,这墙能不能爬过去还是一说。
但是,不爬,肯定是个死,爬死就死,死了刚好可以和地下的父母亲人团聚,也好。
他抿了抿嘴,提起一股真气,回忆小时候父亲教过的内容,纵身一跃,手指扣紧了砌墙的巨大青砖,整个人竟然真像壁虎一样贴在了墙上。
然而,爬到了城墙顶端,他才发现真正的问题所在——上来容易下去难,要是就这么往下跳,不直接摔死才怪。
伏杜定了定神,现在要他跳墙实在有点儿强人所难,要知道他刚刚目睹了春锦那惊天一跳,归心夫人天天挂在嘴边的“心理阴影”这个词儿,用在他身上可是刚好。
然而,有人过来了。
虽然,这地方很少有巡兵通过,但这并不意味着丹络城的守军会傻到看着一个人在城墙上临风长吟对月流泪还不过来看看的。
“那位公子!公子呃,那小子,你怎么上来的?”
这守军估计也是个新手,哪儿有隔这么远就吆喝的。一个人,能徒手爬上这城墙,能是一般人吗?惹毛了直接一掌把你拍下去再说。
但是,上苍往往是疼爱傻人的,这个愣头士兵碰到的是毫无江湖行走经验外加对杀人也有点,呃,心理阴影的伏杜
于是,在看着一个拖着一身盔甲的小个子,叮呤当啷一路狂奔而来时,伏杜愣了一下,一横心,居然就硬起心肠,提了提真气跳了下去。
其实,伏杜之所以能在黎明时于一个鸟语花香的地方活着上岸,其根本原因不是他那口真气,而是他直接摔进了护城河里。
丹络城的护城河不宽,但是很深。至于伏杜是如何精妙地以倒栽葱头入水的姿势进入护城河那温柔的水波中的原因,只不过是也幸好是凑了巧了而已了
但是,那个愣头士兵看到此人往下一跳时该多有惊恐啊!伏杜这孩子确实不怎么负责任,他也不想想,换了谁半夜出来巡夜,发现一个影子在城墙上,过去查看走到半路发现那影子悄无声息消失了不得吓个半死啊。
于是,两天后在丹络城里疯狂流传开了“城墙上哭泣的美少年之幽魂”这样一个集合了各种萌点的鬼故事时,那些面色粉红、谈论那美少年和他凄美爱情的女孩子们,早就忘了那个可怜的巡兵,就在看到那身影纵身一跃的时候,呆了,傻了,木了尿裤子了。
好了,让我们按下丹络城那沸沸扬扬的谣传和发行量猛增的小报不管,单说那位跳水的美人儿,他一头栽进护城河里之后居然没被淹死,连昏都没昏过去。当然,要是在水里昏过去,其实也离死不远了此乃废话,跳过不表。
伏杜在冰凉的护城河水里被冲着一路往下,此人不会游泳,未曾下过水,护城河的水流又是冰冷且湍急,这一夜过得真是悲怆且郁闷,惊险而激情。
当天边露出鱼肚白,当河流终于变得平缓且宽阔,伏杜终于爬上了岸,然而此时情况狼狈,实在是难以言说。
衣服全部湿透贴在身上也就算了,还呛了一肚子水,外加晨风瑟瑟,顺便昨儿一天都没有吃东西,附送没有火刀火石
最最要命的是,他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往哪儿走才能找到人烟和城镇,总不能没死在仇人手上却饿死在了野地里吧。
伏杜苦笑,一件件把湿衣从身上褪下,用力拧,希望它干得快些。可凉风吹到他裸出的肌肤时,却依然把他冻得打了好几个寒颤。
今后该怎么办呢,他解下束腰,将那上面挂着的荷包取下来,握在手中,轻轻一叹。
那是他母亲绣给他的荷包,也是父母留给他的最后一点东西了。
但是这荷包往常都是空的,现下却怎么这么沉?他犹疑着,拉开了被丝绳束紧的袋口,却发现里面满满盛放着金瓜子。
眼泪终于从脸上滑落,他知道,这金瓜子必是春锦装的,是怕他出去之后生计难以维持么。
现在,东西还在,她人却不知道怎么样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将那荷包越握越紧,金瓜子隔着丝绸硌在手掌中,仍然有钝感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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