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由回头看了一眼。
黑漆锡顶暖桥,周围是锦绣幔围——不像是租来的轿子。
沈穆清就看了英纷一眼。
英纷心领神会。
沈穆清吩咐小厮领周秉去见沈箴,自己回听雨轩梳洗更衣。
等她收拾好出来,英纷早已在一旁等。
“怎么回事?”沈穆清坐到临窗的炕边,端着明霞奉上的茶喝了一口,沉声问道。
英纷上前两步,小声回禀:“是陈姨娘让人来的。两人关在屋里说了一下午,具体说什么,谁也不知道,只知道陈段氏走的时候,陈姨娘发脾气地朝她嚷了一句‘你跟我把账算明白了,要不然,休怪我不顾兄弟手足之情’
沈穆清微怔。
“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她还是顾着大舍多些!
英纷点头:“是啊,要是当初真照老爷的意思把陈姨娘送走了,那舍哥的十六间铺 不是一本乱帐啊!
沈穆清点头,站起身来,笑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去花厅吧——今天可是汪妈妈在我们家吃的最后一顿饭了。再来,我们就不能当妈妈指使她了,得当亲戚了。
屋里的人纷纷掩嘴而笑,有人不以为然,有人眼中流露出羡慕。
送走了汪妈妈。沈穆清给时静妹写了一封信,把自己这几天在京都各个茶铺见到的情况向她说了说,还问她什么时候来。
刚把笔放下,有小丫鬟进来禀告,说陈姨娘来了。
沈穆清一怔,示意明霞把信收好,自己起身坐到了临窗的大炕上。
她刚做好,陈姨娘疾步而入。
两人见过礼,沈穆清请了陈姨娘炕上坐,又嘱咐留春上茶。
“姨娘来,可是有什么事?”沈穆清客气地问她。
陈姨娘目光闪烁,笑道:“没事,没事。就是眼看着天气越来越冷,姑奶奶还每天要去了一文茶铺看铺子,我就想,要不要把您马车上的帷幔换一换,换副夹棉的。
沈穆清笑道提醒她:“你昨天已经吩咐田妈妈帮我换了。
自从大舍住进了听雨轩后,大舍的乳母就被沈穆清派给了陈姨娘,还美其名曰:“姨娘也得有个贴身,得力的人才是。
陈姨娘当时听了很是感激,而大舍在闵家住了两年,锦绣也没有让田妈妈插手,两人之间的感激淡了不少。
能帮着陈姨娘管家,自然比在没有当家的主子跟前当乳娘的好。何况自己奶过大舍,还是谁也抹不掉的功劳,万一有个什么事以后大舍当家时,自己一样爬的起来。
田妈妈自然是喜出望外。
结果最终还是沈穆清得了好。
田妈妈有什么事,可都不敢忘了听雨轩的姑奶奶——这秋风刚起,听雨轩的门帘、窗帘子可都换了,做秋衣的针线班子也给找来了。
“哎呀!看我这记性。”陈姨娘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然后顾目四盼,目光落在了西次间书案前那张太师椅上半新不旧的大红锦坐垫上,“我请了人来家里打新絮,不知道姑奶奶这边要几床我也好事先准备。
明天她才差了贴身的大丫鬟珍珠给听雨轩送了二十四床新打的棉絮来“姨娘,”沈穆清笑道,“你有什么话跟我直接说就是。
我们不是缩了,一家人,要亲亲热热的过吗?
陈姨娘听了,眼角微红,低头半晌,才低低地道:“姑奶奶,实际上,实际上,我是想向您借个人“借人?”沈穆清很是吃惊。
谁当家不是用自己的人或者,是想从内部破坏听雨轩的团结,也不对,陈姨娘还没这手段借什么都好,人是不可以借的。退一万步,要是陈姨娘借人的理由真的很充分,但这个人的月例也得到自己手中发,不然,那可就是刘备借荆州有去无回了!
沈穆清的脸上的表情越发的柔和了。
“姨娘想向我借谁?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陈姨娘脸色绯红,低声道:“是我那个不成气的弟弟江南铺子里的账目一塌糊涂我知道周掌柜帮您管着一文茶铺,是您眼前最得意的人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不懂那些生丝熟茧的,我只知道,这铺子交到我兄弟手里,受益比太太在的时候整整少了一半说着,她抬头望着沈穆清,眼神非常的真诚,”姑奶奶,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把周掌柜借过来帮我算算账,算完帐就把人还给您。
那有什么问题?
不仅没有问题,沈穆清几乎要举手赞成。
你们姐弟算了账,扯了皮,我还能知道江南铺子的真实情况当然要借!
心里这么想,沈穆清还是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她沉吟道:“姨娘,正如您所说,周掌柜现在是我跟前得力的人,而且我正准备把茶铺的规模再扩大了些————…昨天刚刚把紧挨着茶铺的一个院子给买下来,正请了工匠在那里修整“这,这怎么是好?”陈姨娘闻言不由太急,“眼看着要过年了,家里的墙要重新粉一下,柱子也要重新上漆,还有老爷的冬衣————…以前家里留下的好毛料都被抄走了,这大过年的,老爷虽然不做官了,可也是做过首辅的人,总得给老爷做件玄狐皮袍子吧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一文茶铺
玄狐皮袍子,那可是王公贵族才能穿的——沈箴只是做过首辅的人,还是被抄了家的前首辅,做件玄狐皮的袍子,太奢侈了些吧!
不过,能想到沈箴,沈穆清心里很是欣慰。
“要不,我明天去一文茶铺的时候到那边宅子的库房看看,看有没有什么好毛料,先给老爷、大舍做件皮袍子再说。”
“不是,不是!”陈姨娘连连摆手,“我不是来向姑奶奶说难处的。”说着,她脸上的表情甚至有些狰狞起来,“我得把大舍的东西要回来——那可是太太留给我们大舍的。”
目的达到了,沈穆清自然松口。
她沉吟道:“要不,你看这样行不行?”
陈姨娘望着沈穆清。
“我暂时把周掌柜借给姨娘用用,一文茶铺那里,我自己多跑跑。”
陈姨娘满脸感激,“多谢姑奶奶了!”
上班和做家庭主妇,一般的人都会选择做上班女郎吧!
第二天,沈穆清穿窄袖绫袄,挑线裙子,齐膝比甲去了一文茶铺。
她坐在茶铺后满周秉德账房喝茶看书,英纷和铺子里一个叫李四官德伙计做了监工。
这样过了两三天,新买的院子和铺面间的过道砌好了,那些工匠来来往往要经过周秉的账房,沈穆清见英纷泼辣精明,李四官又老实能干,早上都铺子里看了看,然后吩咐了两人几句,准备这几天就到白纸坊的宅子里去看看。
她刚走出账房,就听见铺面那边传来妇人的高呼声:“你们东家呢?叫你们东家出来?”一副来势汹汹的样子。
沈穆清皱了皱眉,退到了槅间后面。
“这位太太,不知道找我们东家有什么事?”二掌柜客气而恭敬,“要不,您先到雅室喝杯茶?我也好——”
没等二掌柜说完那,那妇人已大声嚷道:“我哪也不去!你们今天不把你们东家叫出来,我就坐在这里不走了。”
沈穆清听着那语气不善,探头望去。
就看见一个年约三十五、六岁的妇人,穿着件白绫袄,官绿色的锦裙,水田比甲,相貌平常,但皮肤却细腻白净,身上几件金饰做工精致,一看就不是那穷困之人。
她实在是猜不出这妇人的来意。
一文茶铺卖的是茶叶,又不是食品,难道还会喝了拉肚子不成?
沈穆清让英纷去把在后面忙着的李四官叫来。
“你去跟二掌柜说一声。在铺面上吵,是最影响声誉的。不管是对是错,先请到雅室里去——只要条件不过分,尽量满足就是了”
李四官应声而去。
沈穆清看着他附耳跟二掌柜说了几句,二掌柜连连点头,然后笑着对那妇人道:“你就是找我们东家,也得给我们时间去通禀一声,您坐在这里,帘子撩来撩去的,着了凉,可就是我们的罪过了。”
那妇人自见李四光出来,目光就一直随着他转。她并不理会二掌柜,反而是对李四官道:“看你小小年纪还是个能说得上话的。该不是沈家姑奶奶身边的人吧?”
这才刚过已初,铺子里只稀稀落落三、两个客人,这妇人的话大家俱是一怔。
特别是沈穆清,心中一沉。
她自认从来没与人结怨——这妇人却是有备而来,分明不怀好意——她担心是有人指使这妇人来闹!
李四官也想到了这一点。
一文茶铺是沈家那个和定远侯府三少爷梁季敏和离的姑奶奶所开,这在京都不是什么秘密,也不是能藏得住的秘密,一文茶铺还因此而接待了不少好奇心的人,做成了几笔大买卖。
没等李四官开口,那妇人已道:“你趁早去把你们姑奶奶找来——我要是想为难你们,再过一个时辰来闹,只怕你一文茶铺立马又成为了京都上上下下地谈资了。我既然给你们几分面子,你们也应该给几分体面我们才是。”
我们?是谁?
这妇人不仅精明,而且处事干练,绝不是什么普通的人。
李四官不敢回头看沈穆清的所在,怕这妇人看出端倪来。忙到:“这位太太有所不知,我只是这茶铺里的一个学徒而已。实不相瞒,这两天我们姑奶奶的确坐镇一文茶铺,只是今天过道要粉墙了,工匠们进进出出的,我们家姑奶奶今天就没有过来——只派了贴身的丫鬟过来看看。”
沈穆清见这妇人行事厉害,本准备亲自出来接待,可李四官这么一说,她反而不好出面了。
那妇人转目一笑,道:“我就说,怎么看着沈家姑奶奶的马车却没有看见沈家姑奶奶的人——”
李四官也好,英纷也好,甚至是什么钱,都在心里直呼饶幸。
要是李四官最后不加上那一句,只怕别人以为沈穆清怕事——丢丑就丢到家了!
“既然这样,那就麻烦这位小哥给我传个话。那妇人笑道,“明天下午酉正,我再来拜访你们姑奶奶——她要是不来,那我只好去沈家找她了!”最后一句,却隐隐含着威胁。
说完也不待一文茶铺的人回答,转身离去。
沈穆清忙吩咐英纷:“快,快去看看她乘什么样的车!”
英纷匆匆赶了出去,回来禀道;“姑奶奶,就是很平常的黑漆平头马车——”语气很是沮丧。
沈穆清也有些失望,但还是拍了拍英纷的手安慰她。
二掌柜是跑惯江湖的,谁不知道一文茶铺是怎么一回事。从阁老道衙役也都给几分面子,他们行事也加倍的小心,自从开张以来,从来没跟人红过脸,这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客人。
他满脸担心地走过来,小心翼翼地道:“鬼奶奶,我们要不要报官。”
沈穆清思考了片刻,道:“不用了,她说的话也有道理。如果是存心来闹的,只要再晚个时辰就够了;如果对我有恶意,她也就不会约我在一文茶铺见了。我们是开门做生意的,没时间、精力和人纷争,明天我来见她就是了。“二掌柜也知道沈穆清说的有道理,道:“姑奶奶也别担心,明天您来的时候,叫上五、六个身强体壮的家丁小厮,就是有个什么事,我们也不怕。”
英纷怒了努嘴:“家里的那些家丁小厮哪一个是会打架的。我看,不如请了镖局里的镖师来!”
如果调动家里的家丁小厮,沈箴和陈姨娘必定会有所察觉。
沈穆清点头:“也好,二掌柜,你到镖局去请几个厉害的来。到时候吓唬吓唬对方也好!”
二掌柜迭声应“是”
那李四官在一旁吞吞吐吐地道;“姑奶奶,您看,您要不要从后巷出去,免得被人看到了——”
从后巷好粗去?是不是太小家子气了?
英纷怪道:“都是你,乱说话,搞得我们姑奶奶要走后面。”
“四官也是一片好心!”这都是小事,以后提醒一下李四官就是了,不必在这个时候批评他,绕过他落了面子,“就走后巷吧——”
李四官脸色一红:“姑奶奶,都怪我说话不经脑子!”
沈穆清笑道:“以后注意一些就是!”
“嗯!”李四官有些不好意思地应了。
英纷服侍沈穆清穿了披风,两人从一文茶铺的后巷出来去。
刚走到巷子口,沈穆清就怔愣在了原地。
一文茶铺的对面江氏米铺的台阶上,站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
他穿着一件烟灰色的粗布直缀,戴着同色的布巾,身材高大,肤色如蜜,相貌英武,一双明亮的眸子顾盼神飞,站在人来人往的台阶上,隔得那马远,沈穆清都能感觉到从身上散发出来的萧杀之气,走过米铺门口的人都自动退避三舍,从他身边绕过。
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他明亮的目光突然落在了小巷口。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碰。
“萧飒?”沈穆清喃喃地道。
对面的人神态如常,对着她淡淡地一笑,背手而立——并没有走过来。
就像一个面熟的朋友在街头偶遇。
不知为什么,沈穆清心中一涩,眼中泛起水气。
每见他一次,就褪变一次——虽然遇到风云才能化成龙,可这种成长的代价,却让她心中隐隐一痛。
沈穆清微笑着屈膝给他行礼,在英纷搀扶下上了马车。
马车咕噜噜地朝前驶去,她到底忍不住撩帘回望,那人早已不见踪迹,只留下满街陌生的面孔。
回到白纸坊的宅子,林进财家的忙迎了上来。
“姑奶奶,你好久没来了,今天就留在这里吃饭吧!”
“好啊!”沈穆清笑答道:“这几天我都会歇在这里,你记得叫人把正屋打扫干净了。”
林进财家的满脸是笑:“我每天都派了人打扫,坐垫、椅套按照您的吩咐每隔七天就洗一次——昨天刚换了新的。”
一行人笑着进了屋。
沈穆清打发了林进财家的去做饭,自己和英纷去了库房,挑了一张玄狐皮,一张水貂皮,一张灰鼠皮。想了想,又挑了几块珍珠毛。
“姑奶奶也要做袍子吗?”英纷忍不住摸着那顺滑的水貂皮赞道:“这可真漂亮啊!”
沈穆清笑道:“我衣裳多着。”然后指最先挑出来的三张毛料,道:“你把这三张毛料用袱子包了给陈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