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邸报已经送到了苏定方手中。看到蔡国公府被抄封,蔡国公夫人与儿子成了钦犯心里有些难过。
他和杜燕绥并没有多的交集。苏定方是个老实人。老实,不意味着憨厚缺心眼。杜燕绥任主帅的时候,他只做份内的事情,忠心的执行着皇帝的命令。对这位受皇后娘娘青睐,竭力推荐为征西军主帅的年轻国公,苏定方并不看好。
在军中,讲究资历,按资排辈。从军的年龄就意味着他的资历。杜燕绥唯一拿的出手的,是他祖父杜如晦的名头。江南平叛算什么?一群刁民,乌合之众罢了。
然而,杜燕绥悄悄送回皇帝的密旨,大方让出帅印。主动伏击贺鲁,又在萧将军率领援兵赶到时撤走。不是每个人在功劳面前都舍得放弃的。知进退,懂得取舍。用隐晦的方式主导了整个战役。又护着已垮台的王相亲孙,在世家大族中挽回印象。苏定方吃惊之余,心生敬佩。
琢磨良久,他总算有些明白杜燕绥的打算了。挣点小功,回去做他的闲散国公。皇上自然少了猜忌,对推荐他的皇后也有了交待。
苏定方望着城门紧闭的柘析城,暗暗保估杜燕绥在城里平安。
“大帅!营门蔡国公夫人求见!”帅帐外响起亲兵的声音。
苏定方心中一突,随即发出牙疼似的的嘶嘶吸气声。杜燕绥没有投敌,反而潜进柘析城的事只有几个人知道。军中偏将以上已经传阅了邸报,蔡国公夫人眼下是钦犯哪。他该怎么办?
“请到小帐看守起来!你亲自去。没有本帅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她!伤了蔡国公夫人一根头发军令处置!”苏定方迅速的下令。
亲兵听到这个请字,有些诧异。军令如山,他只得大声应了,匆匆带了人赶到大营门口。
望着唐军饱含仇恨与不屑的目光,岑三娘心里阵阵难过。但想到如果能用自己去辨识那人是否是杜燕绥,她又觉得值了。
苏定方的亲兵赶到营门,冷冰冰的请她进去。岑三娘深吸口气走进了营帐密布的大营。
崔仲冬站在人群后面,眼珠一转,捏着嗓子吼了声:“杜燕绥投敌杀我兄弟,杀他女人为兄弟们报仇!”
手里捏得一块石头朝着岑三娘砸了过去。
黑七听到风声,一剑将石头劈落。然而崔仲冬的骟动像水泼进了油锅里,士兵们群情激奋,朝岑三娘围了过去:“杀了她!杀了她替兄弟们报仇!”
场面混乱之时,崔仲冬嘴角闪过一丝狞笑,取了弓瞄准了岑三娘。
苏定方的亲兵一急,大帅的命令是将岑三娘送到小帐看守起来。顾不得心头对杜燕绥的怨恨,结成人阵将岑三娘护在了中间。
“现在杀我有什么意思?阵前当着杜燕绥的面杀我不是更好?妾身不远万里前来,为的就是阵前求死!”
岑三娘清脆的声音震得士兵们一愣。
蔡国公不顾宗族,不顾家人投敌。蔡国公夫人宁肯当他的面寻死,也不苟活。这是个把节操看得比生命还重的女人啊!激动的士兵们沉默了,躬身让出道来。
“该死!”崔仲冬痛恨的望着岑三娘在亲兵的环侍下走向帅帐。只差一点点,他就能趁着混乱射出手里的箭。
“也罢,让你阵前死个明白!”崔仲冬阴沉的收了弓箭,转身折回了自己的营帐。
苏定方没有见岑三娘,将她和黑七暂时安置在帅帐旁边的一座小帐蓬里。
荆楚和王十四郎回来,告诉苏定方今天打探到的消息。苏定方看着荆楚,犹豫了下道:“本帅思得一计。只是要蔡国公夫人冒险。”
“夫人来了?”荆楚眼睛一亮。
王十四郎瞬间就明白了苏定方的计:“如果能以蔡国公夫人阵前诱敌,吸引贺鲁和冯忠的注意。再调五百名精兵偷袭山谷城门。城门被袭,蔡国公就知道是咱们的人找到了山谷城门,肯定会在城中放火制造混乱。两路大军同时攻城。柘析城不难破矣!”
荆楚下意识的反对:“不行!夫人若有个好歹怎么得了?”
如果岑三娘没有来。大军仍然要在城门摆出攻城的姿态诱敌。可是岑三娘来了。她出现在战场上,绝对可以引贺鲁和冯忠现身。最主要的是她能给偷袭的队伍赢得时间。
她是一品国公夫人苏定方苦笑着:“请夫人过来吧。听听她怎么说。”
黑七被缴了兵器,陪着岑三娘进了帅帐。看到荆楚,不由激动万分:“少爷人呢?”
“城里。”荆楚答了两字,觉得不妥,赶紧补充了一句,“国公爷杀了假冒他的人,又假冒那人潜进城里去了。”
岑三娘听到这句话,猛然松懈下来,扬起了明媚的笑容,朝苏定方施礼道:“大帅目光如炬,他日还请大帅替国公爷洗刷冤屈。蔡国公府感激不尽!”
苏定方老脸一红。久攻不下柘析城,他心里焦急。虽说没有看到面甲后面杜燕绥的脸,他也默许了众人认定杜燕绥投了敌。不过,他在密折里也没一口咬死,只说那人穿着杜燕绥的明光铠,冯忠声称是自己的的徒弟杜燕绥,让唐军大受打击。
不过,他心里又浮起一个念头,和气的请岑三娘坐了,把王十四郎和荆楚探得山谷进城一事合盘托出。又道:“如果夫人能在阵前诱敌。杜燕绥不肯出现,夫人大可指责对方是假冒的蔡国公。”
岑三娘明白了。一来可以拖住阵前敌人,二来杜燕绥不敢出面,就是个假的,能洗清他投敌的罪名。等到破了城,拿了冯忠取了口供,杜燕绥不仅无罪,还会立功。
“好!”
“不行!”
黑七和荆楚同时出声反对。
“苏帅定能保护妾身安全,对么?”岑三娘笑吟吟的望向苏定方。
“夫人放心。”苏定方一口应承。
杜静贤是文官,武艺有限。他能躲在什么地方?冯忠百思不得其解。
“大帅!城外有人射了封信进来。”他的亲兵拿着枝晌箭。
冯忠眼睛一亮。第一次接到这枝响箭,他果然在真珠河畔守到了撤退的杜燕绥。这次,响箭神秘的主人又将带给他什么消息呢?
他迫不及待的取了绑在箭身上的帛书,展开一看,嘿嘿冷笑了起来:“蔡国公夫人?”
如果能捉到她,消失无踪的杜燕绥一定会出现在他面前。不,冯忠眼睛微眯,喃喃说道,“潜进城里的,就是杜燕绥!”
只有杜燕绥,才有这本事藏在城里不露痕迹。杜燕绥既然能从山谷城门入城,唐军必然也能找到这里。相比前后城门,山谷是薄弱处。他将帛书纳进怀中,匆匆去寻了贺鲁和城主商议。
贺鲁哈哈大笑道:“唐军想要从山谷偷袭就让他们来嘛。西突厥各部最喜欢客人登门,令两千人备火油礌石滚木,埋伏在山谷城门附近。送唐军一份厚礼嘛。”
阳光照进柘析城的那一刻,城里起了阵阵喧哗。一口大钟被敲得当当作响。
“唐军攻城了!”
随着喊声,城里的士兵拿起了武器出了营地。
杜燕绥藏在人群之中,在水井中扔下一包包毒药。慢慢的离山谷城门近了。
整齐的脚步声响过,大群士兵涌向山谷城门。
他焦急的看着,心里暗叫不好。贺鲁和冯忠对山谷城门早有防备。偷袭改为明攻。地形对唐军极为不利。
没等他想出好的办法,山谷城门已隐约能听到檑木滚石砸落的闷响声,还有胡子们兴奋的叫嚷声。
杜燕绥飞快的穿梭在城里,四下放起火来,学着胡人的声调大喊:“唐军进城了!”
他烧了好几户人家的草料堆,边放火边喊。城里浓烟四起,百姓惊慌失措的乱跑,哭声喊叫声响成了一片。借着混乱,他摸上了城门楼。
劈倒几个突厥军,贴在山壁的洞口往外望,杜燕绥一下子愣住了。
枯黄的长草间已生出了茸茸新绿,唐军整齐的队列中一名穿着大袖白衫的女子驱着马嘚嘚行来。
杜燕绥的眼睛渐渐的湿润起来:“三娘”
☆、破城
破城
一瞬间,杜燕绥忘记了自己冒险杀进城门楼的目的。墨齋小說網。。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仿佛能看到她脸上的每一分表情。
她渐渐走的近了,一人一马独自停在城门外宽敞的草原上,遗世独立。风吹起她的衣襟,传来她清脆中带着戏谑的声音:“不是有个人穿着我丈夫的甲胄么?敢让他来阵前露露脸吗?贺鲁,你敢让他来吗?”
贺鲁看着岑三娘,眼里有了兴趣:“你是杜夫人?”
岑三娘矜持的答道:“正是。”
贺鲁笑道:“不都说汉女子像草一样柔弱的嘛,唐军难不成想让一根草就缚住我们这些大漠的鹰?明显是看不起咱们嘛!”
突厥军放肆的大笑起来。
岑三娘望着城里升起的烟笑了:“可汗把自己比喻成大漠的雄鹰,却没有鹰的胆量呀!我一个柔弱女子能不远万里来到西突厥,敢单人匹马站在场场。可汗却不敢让那穿了蔡国公甲胄的人出来见我。可汗不过是一只怕被家雀啄了眼的鹰。被看不起也是很正常的呀!”
“可汗,城里奸细在放火!唐军在偷袭山谷城门。他们来了一万人,偷袭变成明攻了。”一名突厥兵禀道。
他只派了两千人去守山谷城门。贺鲁扭头看到了升上空中的烟,那还有心思和岑三娘较劲,指着岑三娘怒道:“我知道大唐的蔡国公杀了那个假冒他的人潜进我柘折城了!你等我把他找出来,我把他吊到城门上喂鹰!”
一瞬间,岑三娘热泪盈眶,转身朝着身后的唐军大声说道:“听到了吗?蔡国公没有投敌!是胡子找到了他的甲胄,用人假扮了他来挠乱军心的!”
荆楚见势,长刀指向正在往城门内撤退的贺鲁,一骑当先冲了出去:“柘析城起火了!国公在爷在城里接应咱们,破城捉贺鲁!”
萧将军得杜燕绥让出碎叶城外打败贺鲁的功劳,听到贺鲁亲口说出是有人假扮了杜燕绥。令旗挥动,也拍马冲了出去:“破柘析城就在今日,随本将杀敌立功!”
唐军潮水般涌向柘析城。黑七纵马停在岑三娘身旁。看着唐军从身边冲过去,不约而同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杜燕绥怔怔的看着城门外的变化,心渐渐的空了,又渐渐的被涌起的悲愤与欢喜填满。他转身奔向马道,接连砍翻墙头的突厥兵,奋力的接近着绞车。
远处山谷城墙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城门被攻破了。
冯忠带着两名亲信拔腿就跑。身后密密麻麻的唐军冲了进来。
东城门被破,冯忠带着人逃往正城门和贺鲁汇合。远远的他瞧到城门楼上杜燕绥矫健的身影,急得大叫起来:“拦住蔡国公!”
声音被淹没在四周百姓惊惶的哭叫声中,杜燕绥一脚踹翻名突厥兵,扬起手里的刀朝着绞车的绳索狠狠的砍了下去。
四周的突厥兵急了,使出了摔跤的本事,朝着杜燕绥扑了上去,叠罗汉似的将他压在了身下。
“轰隆隆!”的巨响声中,城门砸落,当回城的几名突厥兵连人带马砸成了肉饼。
贺鲁使劲勒住了缰绳,马咴咴叫着扬起了前蹄,又狠狠的落下,带起一阵令人窒息的烟尘。
回城的路眼睁睁在眼前断掉。贺鲁拉过马头,拍马就逃。才奔出几十丈,被冲来的唐军包围起来。
大势已去,贺鲁没有再反抗,扔下了武器束手就擒。
萧将军哈哈大笑,叫亲兵叮嘱了几句。
“贺鲁被活捉了,贺鲁被活捉了!”
空旷的原野上,万人齐喝的声音穿透了云宵。
柘析城乱成了一片。突厥兵投降扔掉的武器到处都是。一个时辰后,几座城门同时被打开。苏定方带着人马欢喜的进了城。
荆楚一张脸沾满了血与灰尘,着急的在城门口遇到了正要进城的黑七和岑三娘。
“城破了,国公爷呢?”岑三娘急道。
“冯忠擒了国公爷,胁迫城主躲进了城主府。苏帅他们都在城主府外呢!”
杜燕绥落到冯忠手里,冯忠还会让他活吗?
三人快马加鞭,冲向城主府的所在。
柘析城依山而建,城主府用厚重的石头砌成,坚固的像座堡垒。
萧将军将贺鲁带到了府门前。贺鲁大叫着城主的名字:“出来投降吧!咱们打输了,大唐的皇帝说让谁做可汗,就听他的嘛!”
石墙上的箭垛口传来冯忠的笑声:“大唐的皇帝能对可汗仁慈,却不会放过我冯忠!城主府被我接管了!蔡国公和城主全家都在我手上,不想他死,就让出道来。想进攻,我先杀他!”
他小心的没有露面。黑七顺着声音移动着弓箭,片刻后颓然放弃:“找不到他。”
活捉贺鲁,征西军大获全胜。可是冯忠却不能纵他逃了。苏定方心里清楚皇帝的意思。然而硬攻,杜燕绥只有死路一条。
苏定方下令道:“先围住。萧将军,安抚百姓,接管城防。看守好贺鲁。”
昔日冯忠和贺鲁的大帐变成了唐军帅帐。
一封封密折从柘析城出发,送往了长安。
如何善后,这一大片土地如何处置,朝廷自有决断。
尉迟宝树和杜静贤跟着进了城,见到岑三娘,均是一喜。
尽管心里担忧着杜燕绥,岑三娘仍在自己的帐中给他们说长安发生的事。
“四娘生了个儿子。等你回去,孩子去年初夏生的,快一岁了。等你回到长安,都能叫爹了。老国公身体康健,你哥哥也挺好。”
尉迟宝树兴奋得咧嘴直笑。
岑三娘不知道他是否得了消息,宝珠去了。看他这么高兴,也不忍提起。大军班师回长安也就几个月的时间。她转过头告诉杜静贤:“蒹葭嫁了。我能逃出长安,多亏了大婶娘相助。国公爷有三个儿子,洗三后,祖母高高兴兴的走了。”
杜静贤一下子想起那日杜燕绥独自进柘析城时说的话。心就酸涩起来:“九弟还不知道”
他强打精神,欢喜的说道:“九弟总算洗清了冤枉。伯祖母泉下有知,定会欣慰的。”
心里却在后怕。如果杜老夫人不是在孩子洗三时高高兴兴过世,听到杜燕绥投敌,皇帝抄封蔡国公府,老太太怕是会死不瞑目。
“杜夫人,冯忠要见你!”帐外苏定方的亲兵禀道。
岑三娘诧异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