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宗目瞪口呆。
宣德殿的内侍和女官不知何时已退得干干净净,殿门无声无息的掩上。诺大的殿堂里只有哭泣的皇后与愣了神的皇帝。
武后揪住了高宗的衣襟,宽大的衣袖滑到了手肘,妩媚的脸上布满了惊怒伤心:“我念着阿治一片真心,别人眼里射刀子,我都生受了。好不容易走到今天,方才知道阿治不过是利用我罢了。我回感业寺,从此就当自己做了个梦,梦醒还是感业寺的明空小尼吧!”
她松了手,退后两步,伸手一件件摘掉髻上的金钗步摇钿子发箍:“不劳您再写废后诏书。不方便我自个儿配壶毒酒,说声暴病身亡,全了您的名声!弘儿也不劳您再废他太子位了。他没那福气,让他随我一起走!就当这宫里头从来没有过我母子”
高宗终于惊醒过来,握住了武后的手,磕磕巴巴的说道:“媚娘你在胡说什么?”
“胡说?你不是要废了我吗?我会缠着你贪恋后位不肯走吗?”武后的眼神无辜极了,停住手,满头青丝已滑落下来。她扑进了高宗怀里,放声大哭,“本是我做错了。不该在您侍侯先帝时怜惜你饿着,给你端了碗热汤。我以为世人眼中只看得见权势,只有阿治懂得真情。你不顾我进了感业寺,和老臣们做对也要迎了我进宫。我以为这大明宫再冰冷,只要有你就好。你嫌弃我,不再爱我,你只需实言相告。你要废后,这么多年的情份,你连实话都不肯对我说吗?”
“我没有!”高宗头皮发麻,被武后哭得手足无措,“我什么时候说,说要废后。”
底气不足的话让武后心里阵阵冷笑。
“皇上不是让上官大人拟废后旨意了吗?”
“我没”
高宗下意识的否认。心里阵阵慌乱,对上官仪不满之极。如此机密大事,他怎敢泄漏了出去!
武后怔了怔,厉声喝道:“上官仪竟敢矫诏!来人,抄封上官府,擒拿上官仪全家!”
高宗张了张嘴,武后已回身投进了他怀里:“皇上,你可要为臣妾作主!那帮老臣真是无孔不入。就盯着臣妾的过往不放。这哪里是对臣妾不满,明明是不满皇上迎了臣妾进宫。挑唆着皇上废了臣妾。再选个他们心仪的女子为后。皇上英明仁厚,难不成这一生要三废皇后,三废太子吗?传了出去,家家户户抬妾为正妻,无故休妻,如何教化?”
“啊。”高宗的嘴终于合上,耳边全是武后脆生生的声音,此起伏彼的道理,让他难以张嘴争辩。
等到声音消失时,他看到自己已在圣旨上盖下了金印。
他做了什么?高宗头很疼。
转眼间,散落一地的奏折已被武后拾起整齐的码在了案头,美丽的手正将满头青丝在脑后搀起,拿着钗绾住:“皇上嫌臣妾干政。臣妾日后尽守本分便是。”
一滴泪落在高宗手背,烫得他跳了起来:“上官仪”
殿门被无声的推开,武后将圣旨交给了刘公公:“皇上下旨,上官仪满门抄斩,女眷没入掖庭为奴!”
高宗颓然的瘫坐在椅上。武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发作让他措手不及,失去了判断。他茫然的想,是他下的旨斩了上官仪吗?以后还有哪位老臣敢支持他?
武后后退两步,曲膝行礼:“皇上还有奏折要看,臣妾这就回宫了。日后若非皇上宣诏,臣妾再不踏进宣德殿来。臣妾只需处理好后宫,让皇上安心。”
眼睛扫过案桌上积得一尺来高的奏折,高宗看到桌子翻开的那纸奏折,上面说已经三奏,原来奏明的事是什么?
“媚娘,你过来!”高宗叫住了武氏。
武后依言温顺的上前。
“你,把前面山南西道所奏之事找出来。”
“皇上,这是天文台李大人报奏,袁天师选中阆州造吉穴一事。想讨个恩典。”
袁天师掐算自己肉身时日无多,要羽化飞仙。高宗哦了声,突然想起阆州原是隆州,滕王还在任着刺史。又想起杜燕绥陪着袁天罡去断了龙气一事。浮想连翩时,刘公公进殿报奏:“皇上,六部尚书,两位宰相大人还在偏殿侯着哪。”
“皇上,臣妾告退。”
高宗拉住了她,闭上了眼睛:“朕头痛,叫他们进来,你听着。有什么事帮朕记着。”
他不是傻子。如果她是男子,他必封他为相。封相?又回到被三位老相架空的时候吗?不,不对。媚娘不像他们。至少她会问过自己,她所说的往往都是自己想的。他头晕,她就是他的头脑。他眼花,她就是他的眼睛。原来,他是在嫉妒她啊。
恍惚间,宣德殿热闹着一阵,又安静下来。高宗突然醒了,睁开眼睛,武后正巧停住了手,温柔的说道:“见皇上难受,臣妾给您揉了揉。”
不等高宗问起两位宰相和六部大臣。武后拿起一张纸,轻言细语的说给他听:“年底了,户部尚书上书奏请给京中百姓发放米粮”
每一位大臣的奏报,如何处理,说得清楚明白。
“皇上觉得哪一条不妥,臣妾重新拟旨。”
“如此,甚好。”
高宗一声叹息。
武后下旨,改隆州为阆州。同时赐了十名美人给滕王。
“王爷,岑侧妃已坐稳了胎。新来的三位小主都有喜了。”
正殿宴会正热烈,滕王漫不经心的说道:“请大夫,好生侍侯着。”
徐夫人应了声,安排女官去办。见滕王依然没有精神,又低声禀道:“袁天师来了。”
滕王眼睛一亮,磨拳擦掌:“请他到闻道台。”
宴会从中午一直行到黄昏。估计老道在闻道台喝风喝了个半饱,滕王这才叫了肩辇抬了自己过去。
天上飘着雪,还没落地就被温泉散发的暖意融化了。慢慢浸湿了一方青石。袁天罡白须飘飘,安然端坐在蒲团上。远远看过去,仿佛正在参悟天道。
滕王下了肩辇,挥退左右,走了过去。
袁天罡心头一喜,矜持的点头示意:“王爷。”
滕王在他对面坐了,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听说天师将吉穴选在了五里坡。”
他死后滕王还活着,吉穴还靠滕王照应。不然,他怎肯在这山颠喝一晚上风?袁天罡正色道:“阆州乃风水绝佳之地。老道在此入吉穴,能脱了肉身,早入仙道。”
“既然如此,天师羽化成仙之前再为本王相上一面吧。”滕王一本正经的说道。
测得好,滕王就允他身后在五里坡入葬。测得不好,他能挖坟开棺。袁天罡胸有成竹,掐指一算:“王爷想测什么?”
“吉凶。”
“阆州是王爷的吉地。”
滕王大笑:“先前你说岑三娘是我命中的贵人。本王没觉得她为本王消了灾解了难。倒是本王被她累着,仙师测得不准。”
袁天罡打着机锋:“今夜有月,王爷在闻道台可窥天机。如老道测得不准,王爷自去五里坡寻老道出气罢。”
道袍飘飘,袁天罡潇洒而去。
滕王呆了半晌,摇头作罢。
出得宫苑,回头夕阳挂在山头,将沉未沉,玉台山青翠中染得一抹瑰丽。袁天罡揉着饿瘪的肚子哼哼:“杜燕绥,若是滕王要挖了老道的坟,老道变成鬼再找你算帐!”
夜色渐深,空中一轮明月清亮,映得石台如碧。
滕王站在石台仰首观瀑,俯首看到水气氤氲中,一轮月影若隐若现。仔细再看,似有光华闪烁。滕王走进水中,捞起一方玉佩。蓦然想起那一年他见到站在木廊上的武媚来。
彼时,他因她得了皇帝的玉佩愤怒伤心。此时,这块玉佩却让他想起太极宫里的过往。
终是他爱过的女人。他怎忍心叫她落得和废后一般的下场。
两日后,滕王送往长安的中秋贺礼登船出发,同时带去的,还有一张写着上官二字的信涵。
☆、回家
回家
马车在蔡国公府门口停了停,慢慢的驶离。。。
“给你做的内衫,给三小子做的衣裳鞋袜都还在府里呢。”岑三娘掀起车帘的一角,有点心疼。
杜燕绥揽着她的肩,感觉到手里没捏着几丝肉,也有点心疼:“族长大伯不是说了么,这府邸是祖父建的,不是皇上赐的,没有被官府收回。房子还是咱们的,族长大伯会派人来洒扫看守。等将来时局稳了,看哪个小子不顺眼,就让他回来认祖归宗承爵。你看你,没落下病根就不错了,瘦得真难看。”
岑三娘恼怒的回头,手扒拉着他的衣襟:“你嫌我难看,你这不难看?”
扯开的衣襟领子露出伤疤,岑三娘瞧着又气又难过,声音渐渐的低了:“咱以后不上战场了”
她的手指微微有点凉,抚上肌肤上有点痒。杜燕绥握着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拉了她入怀。瘦小的身体顿时填补了胸膛的空缺,让他觉得充实:“小时候,我很渴望当将军。像祖父一样,运筹帷幄,受众人敬仰。”
其实杜燕绥很少对她说起过他的梦想。岑三娘只知道他幼时担负起要振兴杜家三房的责任,奔着立功复爵。这些都是长辈压在他肩头的。
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梦想。岑三娘记得前世自己想拿中国工艺美术最高奖,想世界扬名。哪怕没有实现,也有梦想的。这一世她的梦想就是有钱有闲嫁个好男人舒服的过日子。事业上的梦想没了,又多出对生活的梦想。
她突然想,让杜燕绥当居家男人,相妻教子,他会不会觉得闷?
“纸上谈兵四个字,我第一次上战场,去江南平叛时,我才真正明白。哪怕胜了,我一点兴奋和激动都没有。只松了口气。胜了,就不会连累祖母连累你连累杜氏一族。最后一战,不高的山丘上大概围了有一万多人。几乎全杀尽了。一万多人是什么情形?尸首密密麻麻铺得满山都是,淌的血能浸透整座山。做将军威风么?我真不觉得。站在山头,根本不想多看一眼。”
杜燕绥一直觉得活得很累。哪怕是现在弃了爵位远离朝堂,他心里仍压着一块重重的石头。
回到长安,进了千牛卫。他能坦然的对滕王说起长辈们压在他肩上的责任。
等到能离开长安,带着岑三娘和儿子去过田园生活了,他能坦然告诉岑三娘,两次上战场,他的辛苦。
然而,有一些秘密,却是连岑三娘也不能说的。就这样的让她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吧。
他低下头,看到岑三娘好奇的目光,轻啄了下她的脸颊:“别以为在朝堂上有所建树,能为皇上效忠才是男人想要的。我现在就盼着早点离开长安。”
岑三娘释然。每个人要的生活不一样。
滕王原先诸多布置,各种精英手下,兴致勃勃的下好大一盘棋打发时间。现在又苦心积虑的思考着如何在皇上和武后之间腾挪。折腾了半生,还不知道将来武氏完全把持了朝纲后,他又会怎样。
思来想去,她觉得自己运气极好。和杜燕绥没有轰轰烈烈的爱过,收获却不比滕王和帝后三人之间惊世骇俗的爱情少。
她只是个胸无大志的俗人。
“你能陪着我就好了。”岑三娘抛开对高层次的精英们的关注,满足的靠在杜燕绥怀里。
原先以为是种田的日子,后来发展成豪门恩怨型,再后来发现扯进了宫斗。兜了一大圈,还是种田生活好啊。
杜燕绥笑道:“族里的事也说好了。和燕婉他们告个别哎,还有你那弟弟。办完咱们就走。”
祭祀了祖母和母亲,宗族的事也给了个交待。燕婉有邹大郎照顾。杜燕绥在心里默默的盘算着,想起住在邹家的岑知林来。
那小子听到他弃爵离宗,眼神不善。也不知道岑家三房只知溜鸟狎妓的四老爷怎么生出来这样一个异种。不过十四岁,就学着那些老学究背负着手,拿下巴来看人。
杜燕绥有点恼怒。就算他过继到岑家四房,成了三娘的弟弟。嫁鸡随鸡,出嫁的女儿,轮得着他管么?
“岑知林又怎么你了?”岑三娘抬起头,用手去磨他下巴上的青茬。
杜燕绥也不瞒她:“他好像不喜欢咱们这样。”
岑三娘哦了声:“我和他说去。他还小,不知道朝堂上风云诡谲。咱们留下,合了郎意负了妾意,两头为难。”
“是啊。”杜燕绥感叹了声。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不等两人开口询问,黑七在车旁低声说道:“今日上官仪一家在午门外斩首,人太多,路堵住了。”
杜燕绥失声惊呼:“上官仪?”
他深吸口气,吩咐黑七:“绕道回邹家。”
马车掉了头,绕进旁边的小街,远远的避开了刑场。
见他脸色不太好,岑三娘有些奇怪:“怎么了?难不成也是和祖父有交情的?”
杜燕绥苦笑:“和祖父没交情的少。我只是很佩服武氏,前些日子还在烦恼皇上有废后之意。转眼就处死了上官仪一家。尉迟老国公身体还好,岁月不饶人,寿元已是无多。朝中还真没老臣能掣肘于她。皇上想废后怕是有心无力了。”
“反正咱们走了,何必理会那么多。”岑三娘嘀咕了句。
“明天就走。不离开长安,我心里总有些不安。”
滕王和皇上先后提起了先帝遗诏。虽说被他一口否认,但是风声传到武后耳中,以她今时今日杀伐果决的手腕,宁肯错杀也不肯放过自己的。杜燕绥想起了白马寺与皇帝的一番交谈,眉宇间闪过一丝担忧。这是压在他心底最深的一块石头。
回到邹家,杜燕绥自去安排行装。杜燕婉接了岑三娘进内堂,一个劲的埋怨:“就算哥哥不想回到朝堂,皇上也暗许了他离开。眼瞅着还有月余就要过年了,何不在长安住着开了春再走?也不想想我三个侄儿,那么小,大冷的天怎经得住折腾?”
岑三娘挽了她的手温言说道:“今天去了长房回来,遇到上官仪全家午门斩首。他就说早走为好。你要相信你哥哥,他何尝不想多和你聚聚。”
杜燕婉嫁人后没从前那么冲动了,纵心里不舍,也知道哥哥自有考虑,便不再说道。
两人进了内堂,就听到丫头说岑知林来了。
岑三娘想了想对杜燕婉道:“知林十四岁了,也不方便进内堂。我去园子里和他说说吧。习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他是读书人,年纪又小,心里怕是有些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