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自己那个村子的一位大婶,“窦燕山”是山角的一位大叔,“黄香”同志给按个什么来历呢?
“香全名为‘黄香’,也是为师家乡的一位名人呢。此人极尽孝道,九岁时即懂得值冬凉之际上床焐席,温热后请母亲上榻安歇,一时在乡间传为美谈。”
“咦?为什么不用炭火呢?那样不是比较快吗?”
这是谁家的天才孩子?与那无米何不食肉的皇帝倒满有异曲同工之妙。“黄家家境贫寒,供用不起炭火。”
“那黄香会不会是在母亲每晚入睡前的一个时辰才上榻温席的?”
耶?你怎么测出来的?
“那黄母会不会因为在旁边等得太久着凉呢?”
咦?
“好命,什么也不必做,在榻上躺上一个时辰就可以博个孝名。”
嘎?
“可是,我娘不会准我在榻上躺着的,她怕嬷嬷责罚。”
喔什么什么嘛。“同学们,有一点你们必须明白,先人记录下这些位贤者作为,并非为了让后人一味效仿。而是希望学习者知道,诸如仁慈、孝悌等美德于人来讲何等重要。至于增见增识、博闻强记则排其后。无德徒有过人才能者,仅会令人畏,无法令人敬。而一个人若只能使人畏惧不能教人敬服,终无法立于不败之地,明白了么?”
“明白。”童声童气的响应。
“呼~~”蓝翾暗吁出一口气,露出颇有成就感地微笑。谁能想到,这寰界的孩童竟是个个难缠。
“可是,老师,”一个六、七岁的女童畏畏怯怯地起身,“不是只要是男儿就可以功成名就了吗?母妃常常骂星儿,骂星儿不是男儿,所以讨不了父王欢喜,所以星儿做不了太子,更无法做王上,不能杀光所有对我们不好的人”
“戎星同学!”纵然稚嫩童童如黄莺鸣叫般地悦耳,她也不得不出声打断。
面对这些个沦为一时纵欲后的产物的王子王女,竟比面对风云波谲的官场更令她心惊胆寒。幼稚的生命,只因为生母的地位不济而负苛重重,没有华衣美食,没有书苑教读,所有所谓正族贵骨所出子女的待遇一概全无,而时时要忍受避让的,还有那些正脉兄弟姊妹的凌欺辱骂,主不如仆的忽视怠慢。已经是苦难深重了,这戎星的母亲,怎敢如此教自己的女儿?是尚嫌受得苦楚不够不成?生了男儿又如何,在座的难道还缺了男儿?
“星儿,”以温和的笑眸对上小女孩受惊小鹿般的眼睛,“你的母亲在哪里?今日结课后老师去见她一面可好?”
“母亲”珍珠似的泪珠泗滂小脸,“母亲死了,死了好久了去年冬天”
蓝翾几步趋近,蹲下身拥住了这单薄小人儿:“母亲死了,从此不恨不怨,于她也许不是最坏。星儿,莫要恨自己是个女子喔,未来也许不是尽在掌握,但修得一身才华,总会让你的人生多一些选择余地。”她没办法安慰她女儿当自强,在这个父权世界,她自己尚得以男装存活,这女孩的未来并非光明一片。
老师的话虽不能完全领会,但老师馨香柔软的怀抱却是连母亲也未曾给予过的,哭得愈加厉害,最后索性“哇”然大哭,眼泪、鼻涕浸湿了老师缀着粉色莲花的白衫。蓝翾轻抚其背,嘴里若有若无的安抚,一任这苦命孩子难得尽兴地发泄一回。
周遭娃娃们愣愣地望着,眼里是又是惊异又是羡慕。他们已经知道,这位老师,是他们那陌生的父王最宠爱的人,对他们和他们的母亲来讲,是高高在上的天人。怎么像一个母亲般照拂无人疼爱的姐妹?好希望,那个怀抱里的人,是自己哦。
“哭够了是不是?”听她泣声渐歇,蓝翾轻柔地拭泪,“虽然星儿没了母亲,但是你有了这些哥哥和弟弟,今后他们会照顾你的,老师也会照顾你。”说得未免牵强,哥哥、弟弟可是近几日她将散乱宫廷各处的王亲血脉搜集后才熟识起来的,谁能保证之后的路他们走成什么模样?
“真的?”星儿抬起水光未尽的童眸,欣喜不胜的笑浮上薄薄的唇角。
这薄唇?蓝翾无声喟叹,何止是星儿,这里的每一个娃娃脸上,变态少少都能寻得见他的痕迹。该不该大跌眼镜呢?翎儿口中的闷葫芦竟是一个可以与乾隆颉颃的风流天子?“自然是真的,亲情是世上最难割舍的情缘,你是他们的姐妹,他们自然会照顾你。”
眼角余光不经意一转,遭逢到由外面窗格透进的一双湛然黑眸。咦,微怔间,那黑眸主人已掉头闪去。蓝翾快步追出,只来得及瞥见一个少年背影转过花墙遁去。
这少年,从学堂落成第二日,便常在窗外出现,可一旦注意到他,又如一只受惊兔子般逃开。到底何许人也?
“他是大哥。”跟着她脚步出来的戎参提供了答案。
蓝翾眸含征询,“说清楚些。”
“他叫戎商,宫女姐姐说他是父王的第一个儿子呢。但他和参儿一样,母亲只是个奉茶的宫婢。据说最开始,父王是安排他读了一些书的,但后来不知为何,他不再到上书苑。亦有宫女姐姐说他是被王后娘娘的太子给赶出来的。”一出生便置身弱肉强食的境地当中,八岁的戎参是有防人之心的,这些话他平日绝不会对人讲。但老师不同,虽然讲不上哪里不同,但潜意识里总认为老师是绝不会对他们不好。
嗤~~难怪,那一对黑眸,活脱脱是戎晅的缩水版。但看他年纪,差不多在十二三岁间,戎晅同志在十几岁的时候即具备恁强的繁殖能力,不可谓不高产啊,这一点,是不是该和康熙老佛爷握握手?勉强压住跑到胸口泛滥的酸气泡泡,问:“你和他交情好么?”
“大哥不爱和人说话,我们都有些怕他。不过,上一回王后的三王子欺负我,是大哥帮我的哟。”
“那参儿去和他说,老师非常希望请他到邶风学堂读书,他是否能赏光呢?老师很希望再有一个学生呢。”
戎参笑大了嘴巴,长长的睫毛眨巴眨巴宛若看见肉骨头的小狗:“真的吗?”
唉,难道是自己的形象不够为人师表么?否则这些小鬼怎么都爱用“真的”疑问句对她的话予以确认。“真的,不信我们拉钩。”
“是什么?”戎参不解。
拉住他的小手指,“这是代表老师对参儿的承诺啊。拉钩拉钩,百年不欺。”
一百年呶,兴奋染亮了戎参童圆的脸。
*
但是隔日一早,蓝翾来到教室,五个孩子早早到齐,并未见到那个有一对黑眸的戎商。
戎参垂着小脑袋立起,嚅嚅地:“老师,参儿不好,参儿和老师拉了钩”
“戎商哥哥不肯来?”意料之中。
戎参点头,圆圆小脸好不沮丧。
蓝翾冁然一笑:“戎商哥哥为何不肯来?”
“他说”戎参嘴儿噘起,呐呐道,“他说不想再教人给赶出去。”
果然。蓝翾颔首问:“那参儿有没有告诉他,此地不会有人会赶他出去呢?或者,他不想读书?”
“不是的,不是的,”戎参童脸因急切切辩白而通红,“大哥很喜欢读书,他读书很好的,他教过参儿识字呢。”
难得的兄弟之爱。她笑道:“喜欢读书却不过来读书,那就是嫌老师教得不好喽?”
“不是的,不是的!”红得更加过火,语气较之刚才更显焦急,“老师最好了,参儿向大可说过了,老师最好了!”
果然还是这个世界没来及污染透彻的小娃娃,笑吟吟地:“你今天回去可以再跟戎商哥哥说,老师欢迎他随时加入,记住哦,是随时,老师随时等着他。”
“是。”戎参掷地有声地应着。结果也是不辱使命。
几番锲而不舍的游说,五日后的早上,戎商出现在教室。近了看,他不只秉袭了戎晅的黑眸,眉、鼻都有几分相似,只是肤色稍深,唇显微厚,紧紧抿出倔强冷傲的弧线。他性沉言寡,更少笑,但对周围的兄弟姐妹却极和气,言行中总透着几分疼惜。为此,蓝翾指定他为邶风学堂的班首,协助管理班务。
又过几日,蓝翾组织群生猜迷,输者唱歌。戎参连输几次,歌声每每都令人掩耳不忍卒听。又一回要罚唱了,戎星可怜巴巴、泪光点点地凑过去,说:“参哥哥,能否麻烦不要再唱了?你念起书时还是蛮好听的,还是念歌好罢?”所有孩子们哄然大笑,也包括戎商。笑得不熟练,却是由心的欢悦。明源头前领路,戎晅不紧不慢地踱步前行,明泉则小跑紧跟着主子长腿迈出来的步子,后面不远不近有四名侍卫待命。一行人的目的地——“邶风学堂”。
半月前,淼儿不惜动用“美人计”,磨缠着要建什么学堂。以她所言,招生范围是邶风宫内无法到上书苑读书的娃娃们。当时想也不想,慨然应允,之后又因接见外邦来使忙了些,也无暇细问此事。昨晚,她又要他调用一名武功高强的侍卫到邶风学堂任“武术老师”,这才想到近一段时间忙得不只他而已。今日早早下朝,唤了授命参与学堂筹建的明源,一探究竟。
“邶风宫内不能到上书苑读书的娃娃们?”品咂起这“招生范围”,纳闷不解:朝中三品以上大臣们的子弟,都可进到上书苑,邶风宫内又何来“不能到上书苑读书的娃娃们”?
“王上,前面即是懿翾夫人的邶风学堂了。”明源回首禀道。
看看他这煊王陛下,为自己的懿翾夫人拔出了一处怎样豪华的“邶风学堂”?红墙绿瓦,弯桥流水,枫叶环围,红意正浓,只记得允下的时候,是听到了“枫”字,却万没料到宝贝看中的地方竟是“落枫轩”?果然眼光不凡,那是睆公主最爱的别苑。可想而知,待那位在城外庵堂为已逝太后颂经的睆睆公主归来,他需要费一番口舌了。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明源道:“懿翾夫人好才华,竟编了这般好听的歌儿来教。”
戎晅莞尔,想起那是六年前他曾经在她书房内读到过的一篇似是叫什么《千字文》的。推门而入,迎来的,是蓝翾神采飞扬的美人面,面向她,有六七个年龄不一的娃娃背门而坐,那朗朗上口的诵声,正是发自他们口中。
今天日阳晴好,所以挪到院内授课,授课者过于全神贯注于眼前孩子们生动的脸庞,未察到已有人列席旁听。
“同学们诵得非常好,今日先到这里,明日辰时老师会检查哟,若有谁答不出来,便罚他听戎参唱三首歌。”
“啊?”孩子们苦了脸。
戎参翻翻白眼,说:“我唱歌很难听么?”
戎星嘻嘻笑道:“参哥哥的歌声只适合孤芳自赏。”
戎商道:“老师说过今天若是我们都能记下这《千字文》,要奖的,您不会忘了呗?”
“是,是,”童声群起,“老师您忘了吗?”
蓝翾嫣然一笑:“轻诺必寡信,老师可不想做个失信于自己学生的人。为奖励你们的用功勤苦,老师给你们备了一首歌呢,想不想听?老师的歌声虽相较绕梁三日距离不小,但敢担保绝对不和戎参一个水准哦。”
“哈”孩子们无虑地大笑,戎商也微掀唇角薄哂。
“想听,想听,老师快唱,老师快唱。”戎参张牙舞爪地大叫。
“嘘——”蓝翾食指置唇前,喧嚣顿消,一片静寂无声。
“小呀么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不怕风雨狂,就怕先生骂我懒呀,没有学问无脸见爹娘”唱歌不是蓝翾的长项,至少比夜夜笙歌的蓝翎要逊色得多。但这首《读书郎》从小唱到大,耳熟能详,简易上口,加之她音质轻盈悠扬,听在耳中,只觉玉珠滚盘,动听得紧。
“好!”沉浸在老师和美笑靥和温盈歌喉的娃娃们教这一声给惊回了神智,顺声转头望来,倏然惊住不动。
他们中,有人是远远见过他的,如戎商;不曾谋过面的,也从他飞龙盘蛟的衣着上猜出了来者身份。突然间,笑语轻歌的空间骤至冰点,孩子们,连年纪最长的戎商,也失去了主张,该如何面对他们这位平日远在天边、今日近在眼前的父王?
他会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蓝翾亦未料到,读懂孩子们眼内的惊讶畏惧,她轻言道:“同学们,老师教过你们礼仪的,忘了么?”
毕竟是多吃了几年宫饭,戎商最先回过神来,跪地参拜:“参见王上。”
其余娃娃但见,也随之跪下,其中又以戎参最为大声:“儿臣参见父王。”
唉,骄傲的戎商,无邪的戎参,都还只是孩子。
戎晅却是疑有误听,他望向戎参:“方才,你称朕什么?”
果不出所料。人家乾隆好歹在女儿千里认爹时恍觉自己曾沧海遗珠,喜不自胜;而这位戎姓同志则是至亲骨肉近在咫尺也不识其面目,遑论知其姓甚名谁。难不成这也是帝王家最爱上演的荒唐剧?“王上是参儿的父王,参儿还能称您什么呢?王上?”
蹙起漂亮的长眉,戎晅有满腹疑问,但佳人言外有音,他不得不吞了已到唇边的追叱,道:“平身吧,你们如此努力读书,以求上进,朕很欣慰。”
“谢父王(王上)!”虽然起了身,也想低眉敛目作乖顺状,但无奈眼前人太过引人惊诧,娃娃们情不自禁,眼角余光飘移流连,想把那赐予他们生命又难得一见的高贵人物看个仔细。
“今天课业到此为止,明日依然是辰时签到,同学们,再见。”三十六计,主动送神为上。娃娃们个个敏感,在这位混帐亲爹状况未搞清楚前,还是别让几颗饱经摧残的幼小心灵雪上加霜的好。
目送众童鱼贯而出,远得不见半个人影后,戎晅才问:“现在可以说了呗?”
“说什么?”
戎晅挑眉,“当然是那娃娃为何要称朕为父王的事了。”
“你——”蓝翾气极反笑,“你的儿子不称你父王还能称什么?或者,他们又该称谁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