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安慰我,翎儿为姐姐做的,已经够多。爱情从来不是生活的全部,尤其浮浅薄陋的爱情;没有男人,人生还是要继续。”
“姐姐,你要怎么做呢?出了宫,有没有想过如何过下去?”
“有,先找工作,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不是吗?”蓝翾站起身,向外踱步,语调轻快地,“伶儿,能否烧一桶热水给我?方才只是洗了一把脸,这身上不舒服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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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正式来了。经过蓝翾姐妹的合手着力整治,蓝府的后园不再是凌乱无序。鬼使神差地,两人又合力建了个“寰亭”出来,原来的花草石竹,经过修剪,幽雅宜人了许多,沿着两排修竹夹送的石甬小路,行不多时,可见一爿精致茅舍。天已近晌,整齐划一的童嫩读书声由茅舍朗朗传出,和着盛夏的蝉鸣,悠扬得醉人。
一道小小的匾额,“识字书苑”,顾名思义,是教人识字的书苑,实用得紧。先生只有“蓝宣”一人,教方圆十里的念不起大书苑的娃娃们识字读书,资费便宜不说,还可以物相抵,如王家娃娃的父亲是贩菜为业,给儿子交的学费便是自个地里种出的青菜瓜果;李家娃娃的母亲裁衣为生,时不时拿一些铺子里裁剩的布料凑拼成式样不坏的成衣,送给蓝府内众家孤儿寡母;赵家娃娃的父母则隔三岔五送些米粮
先生主业为人师,另有一副业——替邻里乡亲代写书信,且免费代阅来信。“免费代阅来信”的点子,是有几分商业头脑的蓝翎的谋划,按她所言,免费代阅来信才会把需要请人回信的客源“钓”来,有客源便有财源,尽管这财源来得是涓涓细流。
这栋蓝府,乃蓝翎的流浪生涯中一处栖身之所,当年不过是一所废弃多年的宅院。成为厉夫人后,她买下了这栋曾给她及一干难兄难弟避风遮雨的宅子,作为当年混迹良城时所收留的“天涯沦路人”的安身所在。此一回伤心走天涯,她没笨到耍骨气不拿厉家分毫,银票倒是寥寥,因为担心兑换起来暴露行迹兼手续也麻烦,首饰却规置收拾得毫不客气。与姐姐会合后,重整心情,她当掉一支金步摇、一支玉搔头,盘下距蓝府两街之遥的五麻街上的一家食肆,昔日兄弟做现成的伙计,演起了当垆卖酒的“卓文君”,不过与其姊同,亦是男装面世。在此,女人远不像武侠小说、戏说类电视剧里所演示的,可以春风摆柳的招摇过市,何况两个长得不丑的女人。
煊国在各国中,位置属中,四季的气候是最分明的。这良城的夏日,炎热得丝毫不带含糊。卯时便要开店迎客的蓝翎,忙过第一批客流,脸上汗意肆虐,更万般感念这男装的好处来,至少,不用担心形象受损。
“翎掌柜,四号桌的客人说咱们的凉糕不新鲜。”
蓝翎横了那桌位一眼,不出所料,照样是每日找碴滋事的那个蠢货。比起开业时的阵势,这小子的气焰是小得多了。初始,他带了四五个人上门造访,目的可想而知——“保护费”。当时蓝翾在场,二话没说把钱给了他,顺便也派人跟着他到了老巢,方知也不过是几个当地的游散混混。于是逐个解决,先从那四五个小喽啰下手,打得无人再敢随其出门,这过程,蓝氏姐妹蒙面亲自参与。等到他落了单,店中的伙计轮番蒙面上阵,使这小子有了忌惮,但仍如打不死的小强般,每日到各家店面耍横动粗。蓝翾说,下次此人再来,问他有无意愿在店中兼个差事,如是个好吃懒做不可救药的,给他灌醉了酒扔至荒郊野地喂狼,看他还敢不敢。
蓝翎行至四号桌,别处是人满为患,此张桌子却只霸了他一个。双手插腰,冷道:“你又想干嘛?这凉糕是你爷爷我一大早和面蒸出来的,哪里不对?”
后者拍桌眦目,才欲发飙,蓝翎伸手一两银子在其眼前一晃旋即收回,弄得他脑腔里云雾环绕。瞪着他那张蠢脸,她道:“明白什么意思么?想要钱不是不可以,乖乖给爷爷我干活。你爷爷我小本经营,由不得你漫天要价,月钱一两银子,日保一餐,管爷爷我店里四季平安。若你硬要敬酒不吃,爷爷往死了治你,爷爷我混江湖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在哪里吃奶呢。”
“小子”愣愣的,盯着那倏忽来去的白花花的花头。
“给你小子一天时间,回去好好想清楚,滚啦!”
雌老虎发威,捏准了“小子”不过是个色厉内茬的软货,但手底下的确有十几个听其咋呼的喽啰,所以蓝翾才愿意拿银子找这不成器的地头蛇买个安静。
翌日辰时,“小子”和手下兄弟到岗,照蓝翎吩咐在不起眼的地方坐下,围一盘馒头包子,就几大碗茶水吞吃,算是正式赴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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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堂极受欢迎,食肆的生意也上了轨道,剔除了不快乐的,也便只剩下快乐了。在这时,一个煊国上下尽知的消息传来:北地郴国小公主,嫁与他们至高至贵的王上和亲了。北地即厉鹞长年镇守之地,煊、郴关系时好时坏,此时公主和亲,无疑是郴示好于煊,北地的安宁必能葆一阵子了。所以朝廷下诏书,普国上下,官民同庆,商铺店家,免税一月。
街头巷尾都在欣然议论着郴国公主的美丑,官施于民的实惠。蓝翎急匆匆赶回府安慰蓝翾,后者淡然一笑:“像这等政治联姻,是上位者的常玩戏码,有什么好奇怪的?”
“姐姐生死未明他不管,如今还有心思娶媳妇,姐姐,你不气么?”蓝翎气愤填膺。
“错了,懿翾夫人已经命丧冷宫大火,哪还有什么生死不明?”蓝翾清冷地道,素手捂了胸口,她听到那里面有正有什么东西一片片破碎断裂,“咔嚓”声响几近振聋发聩。
蓝翎望着她灰败苍白的素颜,满怀忧心。
知姊莫若妹,她比谁都知悉姐姐的坚强,嗯,有时甚至是强悍的,尽管那强悍多不是以厉眉狠目、疾言厉色呈现,她的强在谈笑之间,在秀雅之下,所以她能成为宣隐澜。可是,饶是如此,她是女人,伤害女人最深的,有时不止是爱人的背叛,更有爱人的漠视。戎晅这一着,是深深切切伤了她,伤及入皮,入肉,到骨。
自兹后,她感觉得到,姐姐的不同,沉默了下去,静黯了下去,水眸里慧黠灵动的神采隐于她所不熟知甚至恐惧的幽深后;笑,成了她脸上最奢侈的表情,有时,唇角动了,眼底却寂然无波;像是,有什么正从她身上一丝丝抽离,而又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一寸寸堆积。
姐妹二人,换了个地点,换了种方式,再次回到了相依为命的生活。只是,再也要不回那单纯快乐的岁月了,许是成长的代价罢,她们生命中某一项重要的东西已逐渐剥离,同时也收获了岁月赐予的沉淀成熟。
抽离的是快乐,堆积的是沧桑。原来,女人的沧桑,形成的如此容易。
蝶双飞 第四卷 第四章
“是这里么?”高阔得出奇的身量蹬上酒楼二楼临窗而坐,眉眼冷肃,遥望着对面生意兴隆的小食肆。
“属下多日观察,应是此地没错了。”
“双兰食肆?双蓝?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们有姐妹两个吗?”冷肃的声音牵出不易察觉的笑意,更透出一分宠溺。
敏锐的下属嗅出那么点点不寻常,偷用眼角瞄着上司的神色,迟疑地问:“将军,请问那位翎老板,是将军的?”
“爱人,本将军最心爱的人。”
将军音量不高,却足以惊得下属一口茶水远远喷出,殃及到对面食客,后者本欲发作,奈何眼睛好使地看出那两位非同一般人物,加之“喷泉”制造者迭声致歉,犹自不甘地嘟囔了一句不太好听的,作罢。
将军眼角动也未动,只一瞬不瞬地盯着“双兰食肆”的景况,褐眸倏地一闪,身形立起,行至窗前,只因食肆里走出一个牵他心系他梦的人儿。
因为是盛夏时分,蓝翎特制的“红豆冰茶”极受欢迎,尤其是天近正晌,二十平米不到的食铺里更因它而客满为患,一头扎在厨房里忙得淋漓尽致,终于是捱过高峰,忙不迭将活计推给手慢些的师傅,自己跑出来透口气,尽管这街上也闷热得紧。
“阿大,你这会儿跑来干嘛?像你这个四肢不勤的主儿,这会儿不应该是呆在阴凉地儿纳凉饱睡的么?”她冲着一个打老远就冲着他傻笑的家伙大嚷。阿大,即收服了有一阵子的“护院”,每日一早或独个或领一两弟兄蹭顿白食,月底领一二两白银,不过倒没花冤枉钱,前些时候还真逼退了另一拨前来寻事的小地痞。
“掌柜的,能赏一碗冰吃吗?这天委实太热了哈。”阿大涎脸贱笑。
蓝翎狠赏了几个白眼,抬脚一踹,“滚吧,到厨房里找阿山,端一碗冰给我窝到不碍事的地方老实吞去!”
“谢掌柜!”阿大如获圣恩,喜不自胜地钻进铺内。
“不劳而获的寄生虫,寄居蟹,大草包,爷爷我当施舍孙子!哼!”蓝翎拿骂人当消遣,挥去孜孜不倦由额上蹿出来的汗珠儿,江湖味十足,看得一旁盯她多时的人牙根咬碎。
“翎掌柜,三号桌有位客说要请您喝杯冰酒。”伙计跑出来,贼眉鼠眼地道,“是位美男子。”天底下人都知道,他们这位翎掌柜,平生有一最爱:帅哥,越帅越爱,可以看得眼珠爆裂,口水恣流。幸好这店内的自家伙计,全知她的底,若是外人,定以为“他”有特别倾向,
果然,“美男子”三个字远比冰镇酸梅汤更使她神清气爽,“真是美男子?凭你阿宝眼光?”
“眼见为实,您自个瞧瞧不就得了,骗您又不能当饭吃。”
“哼,骗我当不了饭吃可有排头吃,你最好不是皮卡丘的弟弟——皮在痒!”
“掌柜的,您不是不知道,阿宝的哥哥早就死了,而且他叫阿亮,不叫啥丘”
蓝翎“切”一声,“美男子在哪里?头前带路谁?啊!”
纤腰猝然遭禁,嘴儿硬生生被堵,一张含愠带恨的怒颜仿佛由天而降,在她双眸前放大,堵住她唇的偏偏不是别的,是那张怒颜上的两片炙唇。
如此惊世骇俗是何人?蓝翎夫婿冷木瓜是也!
一场失控地天旋地转过后,惨遭抛弃的理智回笼,倾尽全身的力道推开曾经诺了一生为她遮挡风雨的胸膛,潸潸滑过脸际的是泪:“哪里冒出来的登徒子,敢占本姑娘的便宜!”
“怎么不是‘爷’了么?”粗糙的拇指轻柔地揩着奔涌至唇际的泪,“翎儿”
“滚开啦!”蓝翎挥开他的手,奔入店里,本想直接从后门夺路而逃,眼前却有另一道墙阻住去路,“你阿”三号桌的美男子?
随后跟至的厉鹞也愣了愣,想要见礼又察觉场合不对,只得微伏了首:“公子也来了?”
锦锈紫袍,拦腰玉带,鬓如刀裁,眉若墨染,如此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除了他们的王上,还能有谁?
“她在哪里?”清音朗朗,气韵涵贵,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她?翎儿道:“不在这里。”天可怜见,百分百实话,她的确不在“这里”。
戎晅长眉微扬:“带我去找她。”
是“我”不是“朕”?太好了。“抱歉,店里忙,走不开。”为佐实所言不虚,跑到柜台前,帐簿、算盘忙活一气,弄得一干人等啼笑皆非。
“带我去找她!”唯一没有啼笑皆非的人再道,语气森然,形容阴冷,周身上下自衣至靴辐射的阴寒足以凝冻整间铺子。
食客、跑堂都无一例外地接收到了这异于常况的讯息,匆匆惶惶,急急忙忙,有人等不及唤人结帐,扔了银子便走;有人趁机摸鱼,避过伙计眼光却躲不过眼明心快的翎掌柜,在叱骂中补了饭资;三个伙计更是眼疾手快,钻入后厨誓死不出。
厉鹞拉住妻子素手,在她耳旁道:“有什么气尽对着我来,他不是你可以任性对之的。”
蓝翎抽回手,冷冷道:“你又是谁?我干嘛要跟你撒气?”
“翎儿”厉鹞气极,“别闹了好么?”
蓝翎冷笑道:“我原本便不想和你再闹了,所以你尽可以离我远些,客官,门外请。”
她形同陌路的淡漠激怒了他,一声闷吼:“蓝翎儿!”
啊哟哟,如此一来,本来几个壮着胆子要把一餐用完的食客骇得一阵哆嗦后,也慌不择路地溜之乎也。
食肆外,骄阳如火,行人挥汗成雨;食肆内,幽冷如地狱,更有人阴魅如修罗。
*
炎炎夏日正好眠,嫁个老公好过年。
望着那张张稚气未脱的学子面孔,没由来的,两句昔日为学子时的打油诗跃跳出来,是高二时候吧,每逢夏季,最怕的就是午休后的第一堂课,与盘桓不去的周公老叟周旋困斗,强强撑着千斤重担的眼皮,指不定什么时候,便成了老师杀鸡儆猴的活靶。于是乎,为解夏眠困扰之苦,一众同窗花样不穷,传送打油诗即个中之一。“炎炎夏日正好眠,嫁个老公好过年”,曾是那年少轻狂时候争相传颂的“佳句”。那时的蓝翾,可曾设想到过“老公”的式样?有么?应该有的吧?毕竟,做梦是少女的权力。
弃我去者,昨日之事不可留。太远了,不想了,这中间隔着的,不止岁月,还有这移换了的时空,甚至这一副躯体。
“先生,您又在神游太虚了么?”一对嵌在圆呼呼肉脸上的贼贼大眼珠子贴过来。大总管小朋友?或者小朋友大总管?十岁的身量,五岁的长相,名曰“宝贵”,贴切些应叫“宝贝”。
“宝总管,上课时间,严禁串堂,你忘了么?还是太过想念先生手中的这条戒尺了?”蓝翾面沉似水,端起师仪,“回位子坐好。”
宝贵煞有介事摇摇脑袋,“先生,把心事都藏在心底,让别人当蛔虫来猜,很伤人喔。”
寰界的小孩都恁地早熟么?“小朋友,物尽其用,人善其职,你小朋友就要有小朋友的样子,不要越俎代疱扮成熟,很吓人喔。”
宝贵很受伤地攒起毛绒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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