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当初”苗苗想起自己与王后当年的巾帕之谊,不免三分惆怅。
“你呀你,既恨才如廉入骨,又怜王后凄楚,如果当初不废了后位,又如何能扳倒才家?而当初,一心置我死地的人,除了才如廉,那才矜也难脱得干净。她只不过不再是王后而已,比起姝儿,至少她还活着。”
姝儿苗苗忆起了那个曾与自己患难与共的可怜人儿,泫然欲泣。
姝儿,是她们永远的痛。一条如花似玉的生命啊,前一日晚上尚在灯下满怀着将为人妇的欣悦绣缝嫁衣,翌日,以一个女人最无尊严的方式死去。令曾经朝夕相处的她们伤心欲绝,亦恨意如海,所以,曾枝大叶阔根深的才家,近百年的显赫家世,成了淦国的一页历史。
一将功成万骨枯,若说之前于这话的理解尚存在于字面上,那么姝儿事件之后,她明白了,宣隐澜建立的传奇,原来也是由恁多人的生命祭奠而成。自那时,原就无意深恋官场的宣相,去意笃定,多年来,亦在积极筹措中。
“相爷,信到了!”相府管事去而复返,这一回,手里举着一偌大信札,小跑着来。
苗苗颇无淑女气质地撇撇小嘴,“宣相每月一次的‘蝶双飞’?”
“有意见?”宣隐澜摆袍踱出,掠过管事,拿着那巨信,走人。
“才怪。”苗苗抚抚云鬓,弄弄袖襟,心下,又不自禁地对那个男人致上十二万分地同情。任谁爱上她,都是会苦恼万分的吧?而那个男人的苦恼,可以车载斗量的吧?十年,十年啊,贴着一对蝶儿的信札从未间断,而这个女人,却不见有过斗点松动。要说当年那个男人曾经有过混帐时刻,相信现下宣相的作为也足以折磨得一个男人心灰意冷了罢?
如今,给了宣隐澜顶级尊荣的男人每日最多只能保持四至五个时辰的清醒,曾使她滞留异地一年未归的男人远在千里翘首以待,而她,似乎哪边都不准备靠拢,一个人走得强定安稳,如此强势,也只有足够强大的男人才敢受教罢?
*
“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亲爱的,你张张嘴,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
宣隐澜哼着睽违原版已久的歌谣,拆了信,料想中隽劲遒逸的字体跃睑而入:“淼儿吾爱:近日可好?”
果然,如往常无二,不谈风花雪月,不谈离情别绪;更不谈两国纠葛,十几页的厚度,全然是日常琐细,那男人,有意向唐僧看齐吗?
翎儿信中曾提,那男人,在那一夜后,吐血倒地,在病榻上卧了月余,这十年的书信中,却不曾就此有过只言片语,他,是存心要她心存一丝歉疚的么?这一纸教苗苗谑为“蝶双飞”的鸿雁传书,已成了他们唯一的维系,而一旦宣隐澜归隐,将无以为继。“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他们,是该如此的罢?
*
十年生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借问年年断肠处,明月夜,寰亭坊。
戎晅信手挥出十年间挥了千遍万遍的两排小字,上一笺墨滴未干,下一笺已始,全神贯注,以至长子踱入亦未能回神。
写得手腕累了,准备撂笔暂歇之际,抬手,修长挺拔的长子显然已立了多时。
“父王。”戎商俯身微礼。
“自明日起,朕便不再是你父王。”戎晅黑眸静视,“我只是你的父亲了。”
戎商酷似其父的薄唇微抿起,甫久,“父王,不再考虑了么?”
“父王考虑了够久,准备了够久,如果不是不想让你重走朕走过的弯路,本应不需这么久。”十年,十年寂寞如雪的日子,若不是因她是如此引天下瞩目的人,他尚能借助他途获得她一丝信息,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已熬不下去?
“父王,可是为了她可是为了老师?”戎商问。
老师?稍倾明白,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母,你何不称她一声娘亲?”
娘亲?戎商微怔。
“如果你叫老师叫得顺口,倒也别有趣味。”戎晅只当长子自幼丧母,不好改口,也不强求,“你如何断定朕是为了你的老师才下如此决断?”
“因为,只有她老师才值得。”戎商答得坦然果断。
戎晅颔首,再摇首,郑重道:“商儿,你要记得,你所下的每个决定,无论面对的是怎样的结果,都需要你自己来负责。不管促使你下决定的诱因是什么,因为下决定的是你,而非别人。所以,身为一个男人,要能担当自己肩上的责任,身为一个帝王,要有广阔的胸襟来纳取天下菁华;而身为一个丈夫,要给得起所爱的女人以唯一的爱。”
唯一的爱吗?男人给女人?戎商迷惑了。“父王有老师的消息了么?”
“我和她,从未断了消息。”戎晅摸摸怀里的聚焰珠,一任天气炎热,他宁愿汗浸袍袖也不想与怀中物失了联系,多少个被思念悔悟折磨的夜晚,是它陪他度过。
“星儿如今已届二九年华,你需为她尽心安排一门如意的亲事,否则,你那睆睆姑姑定不放过你。”戎晅殷殷叮戒,唉,叨叨唠唠实在有损他风华天成的形象,可是无法,这是那个水人儿教他的。
“王上,已考虑好了?”
“先生今日好不罗嗦。”
“此言差矣,实在是王上此举堪称前古无人,后无来者,伯昊怕王上事后后悔而已。”
“朕长这么大,唯一悔不当初的是曾那般理所当然地伤害了唯一心爱之人,其它,朕何曾悔过?”
“而王上何曾想过,您此去未必能获得王上欲得的结果。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放弃。”
“淼儿从来都不曾留恋过荣耀光华。”
“纵算夫人于名利之物视若粪土,却还需更重要的一项认知:当初她走得那般毅然决然,如今,是否仍愿以心付之?”
“这朕在决定之初,已想得明白,若淼儿不能原谅朕,朕亦会终生随在淼儿左右,看到她,感受到她,好过我坐在这冰冷的龙椅上,却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
锦鲤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伯昊想到多年前的一副卦象,是中秋月夜的宣隐澜。昨晚,特地为宣隐澜再卜一卦,却是“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竟惑得他一时亦难明个中预示着的真谛了。若想说得是时过境迁,憾事难平,应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才对,偏偏一个上阙,有了太多可能,一切,皆看人心之抉择了。
**
她回来了吗?
寰亭,寰亭啊,举目看出去,没有了亭台轩阁,没有了溪桥流水,取代而之的是以为只能成为记忆的高楼大厦、霓虹看板。她——回来了?!
淼儿,淼儿他的声声追唤,绕耳不绝。
阿晅啊。她跌坐在石椅上,举步维艰。异域的时空,千年的岁月,我们终究是分开了么?
熟悉的社区建设,熟悉的绿化环境,二十几栋高楼组成的社区,各家窗口点点闪闪的是万家灯火,空气中飘浮着月饼红酒的味香,中秋月圆夜,人月两圆呢。
走出这寰亭,走出这假山,自己这一身异世纪的装扮可会吓坏了人?近乡情怯,离家近了反而胆小了,是啊,家,家,她几经梦回不敢忆及的家,她要回家。站起来,跌跌撞撞下得假山,循着记忆,找寻回家的路。
可是,路在何方?
你找不到路的。
有人说话?她旋然拧身,月光下,她孑然只人。为何,足下的路如此难辨,没了旧时模样?明明,是身在那个生活过二十几年的地方没有错。
你找不到路的,这里早已没了你的路。
是谁?这一回,她确定不是幻听,有人说话。“出来说话!”
好气魄,不愧是在那个世界做过大事的。
“藏头露尾的说话比较好玩吗?还是你根本没有面目见人?”她握拳在侧,只等全力一击。
你不记得我的声音了么?
“凭什么我要记得你的声音?”等等,这声音?如一把钝锯伐木的枯干嗓子,似曾相闻。
想起来了?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是你啊,是你执意固念的一个结果啊,要从几十年后回来看你,你以为是容易的么?
“你到底是谁?”她喝问。
“我,识得么?”出声者近在身后,回头,是一个佝偻的老影。
“是你?”这张脸,这个声音,配汇在一起,忘却也难。
月下,老妪扯动面皮一笑,依然触目惊心,“你还记得我?”
她不语。
老妪啧啧称奇:“你毕竟不同,如果是常人,见到我这副形容,又处在月圆至阴时,不是魂飞魄散,也会逃得不见影子了。”
“你不是常人。”她肯定地。世间有无鬼神她无从考究,但老妪出现的时间、方式,无法不令人生疑。
“如果我说我是你,你信么?”
“你不是我。”
“如果你执意留此,我便是你。”
她醒来,薄汗袭襟。怎会又做了这个梦?虽然个中的一切都是她曾亲历过的,但进到梦中,仍会引人惊悸。
如果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又是哪段思绪引出了它?
十年前,她执意要走,却被原本认为属于自己的世界打了回票,所以,她会耿耿于怀的吧?阴错相差地来到这方天地,她从不曾让心归属,因为,她从不认为自己在此长久停留,更因为她以为,她真正的栖身地是曾经存活了二十六年的世界。然奔波来回一遭,猝然获知,她的认为、以为都已不成立,却原来,她已无法再走回去。
回不去的,不止她和他,还有她曾心心念念一心回归的天与地呢。回不去了。
[第四卷:第十二章]
大苑宫,泰阳殿,淦王寝宫。
这十年内,每一回走进来,她心情都无法轻松。
“宣相大人。”迎来的是勒瑀近几年最宠的侍妾明姬。
“娘娘,王上今日可好?”
“比昨日好,多醒了一个时辰呢。”
“娘娘经年侍侯王上,辛苦了。”对这个女子,她心存感激。看着她那张与自己有三分相似的脸,她已由起初的感觉诡异而习以为常,也许唯如此,才是对每个人最好的罢。
“宣?”帘幕后浮出男人低沉的声音。
“是微臣。”宣隐澜肃颜敛衣,道。
掷开掌中奏章,问道:“为何不进来说话?是怕这室内呛鼻的药气?”
宣隐澜暗里叹息:曾是个何等邪狷骄狂的男人,十载却缠绵病榻,每日清醒不多的时辰尚需殿前听政。而他宁可如此,也不让那苛劬要挟了他,勒瑀便是勒瑀罢,何时何地,狂狷
难消。
“宣?”
“臣是怕打扰到王上。这弥足珍贵的一个时辰,莲池内花开正好,臣陪王上观赏如何?”
“好。”男人低沉嗓音里竟透出一丝雀跃。纱帷一分,人已跨了出来,瘦削颀长的身形上仅着正黄色中衣。
“来人,为王上加衣。”宣隐澜偏首唤来宫婢。
宫婢三两下为王上披戴整齐,为王者迫不及待地执起臣子之手,出了药气沉沉的寝宫。
明妃叹一口气,退到属于自己的影子世界。
**
柳垂丝绦,碧玉妆成,清荷满池,艳存碧中。“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对坐于池畔亭中,她顺口吟出,梁武帝应该不介意他的诗拿来应景生情呗。
“碧玉是何人?汝南王又是哪位?”勒瑀就着宫婢递茶的手饮上一口,问。
“碧玉乃臣的家乡流传故事中的一位佳人,汝南王则是她嫁与的男人。据传,碧玉生得极美,但出身平微,为人作妾。”
“宣的家乡定是个很奇妙的地方。不止有能诗善词的文人雅士,还有这等动人传说。”
勒瑀收回落在荷上的视线,改看他的宣相,眼前的人儿那张素白的脸浸在水气浮动的光线中,几乎要融化了去。“你也不必为那碧玉抱屈,她一介平民女子能攀上王族,虽非正室,于她来讲,已是飞上枝头。”
“臣不曾为那碧玉抱屈,正如王上所说,以她彼时的见地,也许认为那是一桩美事。当事人不曾觉得委屈,外人又何必庸人自扰。”
“宣卿是要告诉朕什么呢?”
“果然是王上,一眼瞧穿了微臣的那点小伎俩。”宣隐澜自嘲一笑,又迅速正颜。“苛劬来找过微臣。”
“她?”勒瑀狭长凤目内略有异样光华骤闪即逝。
她没有忽略那抹异样。“苛劬的确是个奇女子。她对微臣说,王上在中蛊之初最担心的便是她来伤害微臣,而她,的确想过不让王上失望,所以曾派人扰过我,准备喂我一两样蛊毒尝尝,可是她很快了悟,王上不爱她,是王上和她的事,于外人无尤。她更不想因为男人的薄情而迁怒于女人,尤其一个和她有着同样苦衷的女人。”她的那份觉悟,纵算在高喊女男平等、女人当自强的现代社会,也是大多数女人所无法参透的,否则怎会有歌叹唱“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苦衷?”
“臣想她所指的是我们同样以男人面孔活在世上,背后必有不为人知的辛酸。”因苛美人本人如此,“她还说,王上身上的‘欢情薄’含十数种蛊苗,且有几类的蛊苗的解药是相克的,如果只分门别类出每种蛊苗而对症下药,只会此消彼长,永远无法根除王上体内的毒素。而世上只有她才能拿出根除的解药。”
“所以?”
“她想见王上一面。”
“要挟?”
“不如当成一个痴情女子的渴望。”这一点,宣隐澜虽无法欣赏,但绝对同情。
“你不怕她再害朕一次?”
“王上怕么?”
他纵声长笑,但因为经年卧床而略显气息不济,“激将法?”
“苛劬对王上的爱,也许在初时走得偏激,但臣通过近几年与其的几遭接触下来,她只是爱王上,她只想知道,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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