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苛劬对王上的爱,也许在初时走得偏激,但臣通过近几年与其的几遭接触下来,她只是爱王上,她只想知道,对她,王上是否没有半分情分。”
“宣卿认为呢?”
“若无情分,在她伤了王上后,岂是在床上躺上半年就能了事的?王上对她,是心存怜惜的。”
“宣,世上有什么是你不能了然的吗?”
“有。王下为何不娶苛劬?以她的容貌才情,甚至只求能陪在王上身边即可,王上为何拒人千里之外?”
“宣何不再运用你聪明的脑袋想透呢?”
“世上若说有唯一不以常理推之的,便是情感,其中,又尤以男女之情最为无解。”
“朕的后位悬空多年,宣可曾想过入主岫烟宫?”
“臣不会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是不会,还是不屑?”
“是不会。”宣隐澜水眸清亮无伪地迎视,“王上对微臣,初是兴趣,再有好奇,进而欣赏,施以体护,却不全然是爱情。微臣对王上,忧心有之,牵念有之,感恩有之,忠心有之,也非爱情。且以隐澜的本性,是断然无法安于做碧玉,无关为妾的身份,而是无法和别的女人分享一个男人。”
“这便是宣的心结么?”早知他的宣相与众不同,但没想到,她竟是如此惊世骇俗的,世间男子,一夫一妻的是有之,但只在供应不起家用的贬夫走卒,但凡稍有家世,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这并不影响男人拥有自己心爱的女人,不是么?如果他早日获悉这一项,当初,也只会权作笑谈吧。“那么,他呢?”
“他于臣,虽重要,却不是牵绊。”
“爱上你这样的女人,合该是那个男人倒霉罢。”勒瑀因病痛削薄了少许的唇畔抿起状似幸灾乐祸的笑纹。
“这十年,朕醒少睡多,许是因为静了下来,反倒事情想得多了。宣,以朕当初的行事作风,完全可以强要了你,你尽管聪明过人,朕亦非愚人,手段足以多得令你防不胜防。”
宣隐澜但笑不语,颔首。
“可是朕的手段,从来没有用在你的身上。为何?因为你机猾表皮下的天生傲骨?天生傲骨的人不只你一个,朕曾折了无数人的傲骨践在足下,并以此为乐趣。但看到你,朕的乐趣变了方向,朕喜欢看你在朝堂上挥洒智慧,在群臣之间八面玲珑,在对峙之际唇枪舌剑。朕了解,你天生傲骨,却富智谋,有人要对付你,你断不会坐以待毙,必要之下甚至不介意玉石俱焚。不管是最后朕煞了你骨子里的傲性,还是逼你走上绝路,朕必定再也看不到朕自你身上喜欢看到的,那绝对是朕所不乐见的。”
“朕曾自问,你是否是朕的弱点?为你,朕究竟可以做到什么程度?”勒瑀戛然而止,神秘一笑,“至于苛劬,朕知道你是为朕做安排,一面想着朕沉疴得治,一面在这宫中安一个能够真正保护朕的人,朕会考虑。但也相信朕,任何情况下,朕绝对有能力保护自己和自己的江山。”
“你知朕甚深,朕是对苛劬心存怜惜,当年,她为了她的国家,躺上朕的龙床,而一个为了她的国家可以牺牲至斯的人,不足以获得朕全然的信任。何况,朕对女人的爱向来浅信。宣莫蹙眉,你想必清楚,那苛劬一心嫁朕,有一半必是为了畲国,近几年,宣没让他们好过,不是么?”
“爱朕的女人未必忠于朕,情爱成不了你的牵绊,你却可以为朕千里返淦。不妨告诉你,当年,朕并非没有机会避开苛劬的蛊毒,而为何没有避,宣想必更清楚。”
这男人,坦白得一点也不可爱。
“朕这一生,许一生都无法获得最爱的女人,却拥有一个能彻底相信的知己,这一点,那个男人想必是忌妒朕的。”他笑得不无得意。
“宣,若是你做了什么决定,或者准备做什么,尽管去做。不需要在朝堂上公开辞官,挂印而去,才不枉宣相天人的风格。”
勒瑀便是勒瑀,十年内醒少睡多,一双眼睛仍能洞悉天下,这便是他的可怕之处吧?正如他所说,如果当初他是执意要摧毁宣隐澜的,她,有几分机会全身而退?
车轮轴呀,驶出了宣昌门,驶离了大苑宫,撩开帘幕,侧身回望,那宫墙楼阁一径在夕阳下凝重巍峨着,一如已成过往的十六年。那宫墙里不曾有过她的憩息所在,非是君王苛待,早在她尚未暴露女子身份之际,勒瑀便曾大开隆恩为宣隐澜在宫中特许了一所小栖处,但她从未敢下榻,原因不言自明。可是,谁能想到,她与它竟缠绕了十六年?
十六年啊,那所曾特为她辟下一方华丽空间的邶风宫,相交的缘份不过八九个圆月夜的轮回,算来,是一个“缘”字弄人,她与邶风宫的主人结了情缘,却与邶风宫缘浅至无缘。
但这大苑宫,缘毕竟也短,十六年,很快将湮没在人生长河中罢。
“爱朕的女人未必忠于朕,情爱成不了你的牵绊,你却可以为朕千里返淦。”是罢,如果有朝一日再听到他有难需助,她依然是义无返顾的吧。
一世知己。她竟与一个曾经的暴君,交心到如此,那“缘”,果真妙不可言。
*
阏都的茶坊,依如茶坊外的天气般,气氛热烈得如火如荼。而眼下,在这光景外围,独有一隅始终不曾因之所累,仿佛只是喝茶的茶客,勾茗静品,未为热氛所染。
一桌五人,四大一小。从衣装品质上揣度,不过普普外乡来客,无甚出奇,无需侧目待之。但观每人样貌,又无法不教人称奇,天地间的钟灵毓秀,尽聚在了这几位身上了不成?
左首一位年届不惑的灰袍文士,面若敷粉,目若朗星,长髯至胸,形神俊逸,顾盼自得。
右首并坐两人,一位浅褐肤色,浓眉势如泼墨,豹眼凌厉深蕴,是位高大缄默的黑衣男子;另一位明眸皓齿,笑语嫣然,是个体形纤薄的俊秀青年。
下首,一个长手长脚、可预期未来身材必沦入高大一流的九、十岁男童。身着与俊秀青年同色的淡色衫子,大口喝茶,大口吃着点心干果,好奇大眼不时四顾,是这一桌人中唯一不肯享受安宁的异类。
端居上首的是位玉面公子,几人中,他的存在最无法容人忽视的。长眉斜旋入鬓,黑眸阒湛幽冷,鼻翼飞拔削出贵气天成,薄唇如刀勒成无情弧度,唇上留存的青髭短须昭示着他的青春不再属于韶华少年。坐在那里,多是在垂睫浅啜,间或偶扬眸清扫全场,迅即又无动如初。但那举手抬指间的优雅,沉淀周身的高贵,一脉经由岁月养就的沧桑,成了他最引人眼球的诱因。
茶楼的人们仍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热烈交谈,这边,终于有人耐不住寂寞。抬臂叫来跑堂,添水后,状似闲怡地问:“小二哥,那位宣相真忒地神么?”
小二存疑地打量这位看上去文气秀弱的客人,道:“您是外乡人吧?”
“唉,咱们长年在番地经商,当下是途经京城,难得有机会听闻京都的风土人物。”
“唔,这就是了。”小二释然了有人对宣相神奇性的质疑,随即换出另一张眉飞色舞的脸颜,“说起宣相啊”长论滔滔,话题甚至追溯到十七年前宣相高中榜首,英雄事迹纷至沓来,只说得口角生沫,口干舌燥,忘形之下抄起客人的茶杯咕咕下肚,而后再接再厉。
不知是这小二哥的口才委实太好,勾起了客人的兴趣;或是这一桌客人坐得太过无聊,听听故事权作排遣,从头至尾非但没有一个打断小二哥的激情演说,甚至有人自发慷慨提供润喉茶水。唯一一个好奇多玩的男童想要把这位演说者当成玩具摆弄两下子时,竟同时受到了上首美男子及右首俊青年的异目斥阻。后者他是不太怕了,反正得罪“他”也不会引来多大的惩戒,但那美男子身上却总有他敬畏的东西存在,何况在爹爹面前得罪俊青年,其后果也是不可承受之重。
“唔如此说来,那位宣相当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待小二的倾尽所知终告结束,灰衣文士捋须言道。
“那是自然。”小二得意于自个的强力解说成果显著,好生得意。
“小二哥既然是本土人士,可曾见过宣相?”右首的俊秀青年出口相问。与有荣焉啊。
“宣相是何样人,岂容咱这等草民近身的?只是远远的,有见过一回。有受了冤的拦街告状,拦到的正是微服的宣相车马,那宣相曾下车亲诘,一身雪白缎袍,像天人一样。再就是每一年泼水圣节,运气好站个好位置的话,可以有幸目睹站在望月楼上身着官服腰横玉带的宣相,我们家隔壁书生曾说过:宣相的华美俊雅,直似天谪仙人。”
“听小哥这么一说,真真令人向往。有生之年,若能一睹天容,余愿足矣。”灰衣文士一语三叹,表情恳惋,惹来了小二哥热忱的同情之心。
“这位先生,看样子您也是位读书人,若真想一睹宣相风采,不妨到望月楼旁的莲菁坊碰碰运气。”听明白,是碰运气哦,若无缘交会,只怪运气不济,这阏都城有太多人想拥有这个运气,可惜大都未能如愿。
“莲菁坊,是书画社吗?”
“差远了。那是一家茶艺社,听好了,不是像咱这座三教九流都来得的茶楼,是一家只对读书人开放的茶艺社,听说,是宣相在背后出资捐建的。要想进那里边,还得自己个拿出点本事才行,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天文地理,只要拿得出手的,当场演示,是为‘入门礼’。进门后,一楼是辩论场,二楼是是品茶室,三楼呐,极少有人上得去,传言是宣相用来接待有怀有异能的才子的所在。这莲菁坊从开业至今差不多有七八年,能在三楼接受宣相接见的,怕是十根指头就数得过来了。”
哦?四个大人中有三人眼瞳骤地一亮:有趣。
“到了莲菁坊就能见到宣相本尊吗?”俊青年问。
“怎可能?”小二大摇其头,“要不咱说过要碰运气呢,有人在那坊里泡了一年也未必能得见宣相一面,有人初去乍到,说不定就正赶上宣相到场散心品茶。咱呀,有一个亲戚在里边也是跑堂,他都干了三年了,也只见过宣相两回,其中一回还是只闻其声。要不是看几位客官不是俗人,咱才懒得跟他透露这么多呢。”
灰衣文士莞尔,“听小哥谈吐,想必也是识过文嚼过字的。”
“嘿嘿,”小二得意地傻笑,“咱小时跟着先生念过几年,这位先生好耳力,竟给听出来了。几位要不换壶好茶?掌柜是我舅舅,可做主打个折扣。”
“也好。”
“那么,”在目送小二乐颠颠下楼后,俊青年睇回同桌诸位,“我们下一站,是相府吗?”
“莲菁坊。”上首美男子开口道。
[第四卷:第十三章]
莲菁坊,在淦国阏都,代表的是宣氏,这几乎是尽人皆知的隐喻,尽管宣隐澜个人从没有这项认同。初期买下那家破败的茶舍,纯是出于一时的心血来潮,又有谁能想到,它今时今日,竟承担恁重的想象与寄望。
甫踏入莲菁坊后门,俨然恭候多时的管事凑过来,“相爷,有人等了您一个多时辰,小的给安排在二楼雅间。”
宣隐澜双臂负后,微诧道:“本相此次来,为的不就是此事么?”
“不是,不是。”管事迭声否认,声腔中带出三分无奈,“那几位贵客小的已经安排在三楼了。等您的那个是执意不肯离去,小的看他来意不善,恐他寻衅闹事,只得让他在二楼雅间等。今天二楼喝茶的客人不多,说话倒也方便。”
来意不善?宣隐澜一眉轻抬,“本相很好奇对方如何个来意不善,又想在这莲菁坊闹出哪桩事?”
管事斜垮眉眼,苦咧嘴角,道:“相爷,实在是那人身份不同寻常,小的不知如何应会呀。”
“王上?”放眼整个淦国,也只有他才能寻她的衅闹她的事吧。
“是才国丈。”没错罢,虽然罢了官丢了爵,闺女还是王上的人,国丈没喊错。
才如廉?面色一沉,“门卫怎会放他进来?”
“这”经主子一提,管事才发觉下属的失职,方才只顾吃急上火,哪想到这一层?“小人立马查个明白。但那二楼”
“难得才国丈有此雅兴光临茶坊,你们只管好生招呼便是,帐记在我头上。”凉薄的唇浅浅泛笑,她拾阶而上,“三楼客人受本相邀约,不好劳人久等。”
“可”管事尚寻思着追上这位和气主子多劝两句,其后随行的侍卫伸臂拦人,那位浓眉大眼的兄弟道:“相爷待人温和,不代表可任由人置喙他的决定,管事还是做该做之事。”
可是,他是看着才国丈大把年纪却晚景凄凉,想说人都有恻隐之心唉,侍卫兄弟劝得有理,自己是多事了。
走在前头的宣隐澜由不得抿唇薄哂:钭家姑娘,是越来越善解人意了。只是,这三楼的客人“钭波。”
“是。”
“你想家吗?”
“唔?”
“说不定,等一会儿你就能见见故乡人,问问故乡事哦。”
两日前终得空闲,理阅莲菁坊送过来的本月上旬所收获的“入门礼”,或书或画或诗或文,本来以为又是一大堆华而不实的表面文章,哪成想在旁纯属凑趣的苗苗挑挑拣拣中翻出一幅宫装仕女图来,要是旁人观了兴许只当一幅画工不弱的普通丹青罢了。那曾和“他”朝夕相对了十六个年华的苗苗可就大感有趣了,因为画中人,竟是女装的“她”。当下啧啧称奇,直说想不到有生之年还可以看到如此女人味的相公。
没错,画中人非但是女装后的“她”,且所着宫装更是那一袭白紫相缀曾引发了她和戎晅首次龃龉的绝美礼服,画上并无落款。能见过自己穿过它的人不多,唯一想到的可能是伯昊,他有那个机会,也具这项才能。所以,她约见了画者。
“相爷。”守在三楼楼梯口听的侍应殷勤见礼,“客人在内堂。”
“宣隐澜,你给老夫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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