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四顷听见隽遥提到这事,一颗心不觉提到了嗓子眼里。他有些担心地看着燕惜羽,猜测着燕惜羽会给出的答案。
这一次,燕惜羽缓缓地将头抬了起来,直到自己的视线和隽遥的胶着在一起,他才用略显粗哑的嗓音说道:“小人,名叫,守诺!”
入夜,没有停歇过的寒风将远处的一片云雾带到了“风衍山庄”的上空。那薄薄的浮翳将原本明亮的冰镜遮挡了起来。虽然在人们的眼中,月亮的周围多了一圈白晕,显得比平日大了一些,但整个天空看上去却是黯淡了许多。
燕惜羽扬起头来,借助天上微弱的光亮,细细打量着院中那棵岿然不动的紫玉兰。不多时,身后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侧首,燕惜羽便看见车冉提着个光炎昏黄的灯笼走到了他的身边。
车冉缓步来到了紫玉兰树下,将手来的灯笼举高高举起。晃动的烛光在那些精雕细琢的花瓣和枝叶上印下了摇摆不定的阴影。
“隽遥公子刚回山庄的时候,经常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有一次他硬是逼着花匠在院中种上了紫玉兰,然后每天催着让人浇水施肥,说是要看这树开花。可是那时已经快到中秋节,早就过了紫玉兰的花期,所以隽遥公子便开始对此事不满。没过多久,隽遥公子见那树上的叶子开始发黄,竟然提着剑要杀了那个花匠,吓得那花匠连夜逃出了山庄。”
“庄主知道此事后,便责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可隽遥公子只是气急败坏地要求看紫玉兰树开花,却不愿说明缘由。最后,庄主被他给闹得没法子了,只能命人用木头制出了这么棵假树,插到了院中。没想到隽遥公子见了之后非但辨出不真伪,反而十分得欢喜。他每天早上都要在这棵树下练武,事后再呆呆地看上好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话说到这里,车冉把高举的灯笼收了回来,微微一侧身望向了仍在观看紫玉兰的燕惜羽,道:“我想这事应该是和燕公子你有关吧!”
闻言,燕惜羽低下了头来,深深地吸了口气,却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转身和车冉对面而立,道:“车楼主,在‘涧水阁’里你别再称呼我为‘燕公子’了。如果被他听到了,定会多生事端。不管有没有旁人在,你都可以叫我守诺。”
突然加剧的风势,将车冉的一声叹息吹得支离破碎。待这股劲风过去之后,车冉这才开口道:“抱歉,燕公子,我还是觉得这么叫你比较顺口。还有件事我也必须要向你赔个不是。当年你曾让我带句话给隽遥公子。可是还没等我说出来,隽遥公子就已经变成那个样子了。所以”
“没关系!”燕惜羽打断了车冉的自责,“有些话,只要有一个人记住,就够了。”
车冉听到燕惜羽这么说,心中不由顿时松快了许多。他这一生中凡是答应过别人的事就一定会办到,所以未能将燕惜羽的那句话转述给隽遥,车冉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如今,燕惜羽的体谅让车冉终于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巨石,也让他对燕惜羽的为人更加钦佩。
“车楼主,有件事我不知当不当问?”被夜风吹动的空衣袖时不时闯入燕惜羽的视线中,让他觉得有种不吐不快的烦闷感。
车冉看了看燕惜羽的表情,便猜测到了他的心思:“燕公子,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这手臂的确是两年前砍断的,但却不是庄主下的命令。当年将军夫人产下了苻瑶小姐和饮源公子后很快就故去了,于是我娘便成为了饮源公子的乳母。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饮源公子待我家甚厚。本来,能够找到隽遥公子,无论对于山庄,还是对于我自己,都是件大喜事。”
“可是,眼看着饮源公子唯一的骨血变得疯癫失常,而这其中也有我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便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其实我本是想以死谢罪的,可是庄主硬是拦着不让。不得已,我只得自断一臂,以示惩罚。再后来,我辞去了‘炽火楼’楼主之职,心甘情愿地来到‘涧水阁’看门,也是希望能够尽力照顾好隽遥公子。所以,请燕公子莫要将此事放在心上。还有,以后也不用再叫我‘车楼主’了。”
见车冉提及伤处脸上竟是难得的平静坦然,燕惜羽便知道他已经不需要自己道歉或是安慰的言辞。有些话深藏在心中会比当面锣对面鼓地说出来,更能让人深有感触。
于是燕惜羽了然地笑了笑道:“我明白了,很晚了,我也要去伺候他安歇了。车叔叔,晚安!”
车冉似乎没有料到燕惜羽会给出这么个亲热的称谓,所以当燕惜羽的身影没入了沉沉的夜色中时,车冉仍是提着半明不暗的灯笼驻立在紫玉兰树下,直到那根蜡烛燃尽成灰
燕惜羽端着一大盆的热水来到隽遥房间的时候,隽遥正在烛火下聚精会神地翻看着一本医典,并时不时在白纸上抄写些东西。听见燕惜羽进来的动静,他放下了手里的书册,顺手接过了燕惜羽拧干的白绸布摸了把脸,然后又将视线停留在了那本书上。
下午的时候,四顷已经将隽遥的现况告诉了燕惜羽。其实,若是忽略掉那些不知何时何地就会冒出来的古怪要求和突然暴怒的火气,平日里的隽遥与正常人并无太大的差别。他只是非常不喜欢有人在他吹萧、沉思或是读书的时候前去打搅。因此,对燕惜羽来说,要想安安分分留在他的身边,也不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忙完手里的琐事,燕惜羽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一旁,静静地观察着灯下的隽遥。隽遥的天庭很饱满,睫毛长而上翘,再加上高挺的鼻梁,使得他的侧脸看上去凹凸起伏,很有立体感。而此刻在隽遥的脸上尽是专注的神情,更令他显示出了一种成熟的气度。
也不知过了多久,隽遥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将那本药典放了下来,随即便下意识地一抬头。等他看见了站在房中的燕惜羽后,竟然像是刚察觉到有人一般,惊奇地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你不去休息吗?”
燕惜羽见隽遥主动和自己说话,连忙温柔地笑道:“主人还没睡下,做下人的怎能随随便便就离开?公子,夜深露重,容易着凉,不如让小人伺候公子更衣安寝吧。”
隽遥听了这话,摇摇头道:“不必了,我还有些东西要查。你先下去吧。”说完,隽遥便把手伸向了桌上另外的一些书册。
“公子,请恕小人斗胆问一句,公子可是在替燕公子寻找合适的药方?”
从四顷和连庭秋的叙述中燕惜羽得知,现在在隽遥的眼里,他一直是处于卧床不起的患病状态,但是隽遥自己却搞不清他到底得了什么病。所以这两年来,隔三差五的,隽遥就会开出些的方子,然后找人配药。
从治疗内伤的到愈合筋骨的,从调理脏器的到防止风寒的,甚至还有醒酒汤,金疮药,那些药方可谓是五花八门,包罗万象。令旁人看了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而每每汤药熬煮出来之后,隽遥都会自己先尝其味。
若是他觉得难以入口,便会直接倒掉;若是滋味尚可,四顷就会看见隽遥举着瓷碗坐在床边,对着空空的床头柔言细语。直到那汤药完全凉透之后,隽遥才会露出轻松而又欣慰的表情,然后将药碗放到一旁。这时,四顷便会眼明手快地将那碗汤药处理掉,表示“燕惜羽”已经服下了此药。
万幸的是,隽遥已经辨认不出各种的草药。所以一旦他坚持要配药的话,连庭秋就会拿一些滋补的药方来蒙混过关。否则不肖他人动手,光是这么些纷繁杂乱的汤药喝下去,药性相冲,也够隽遥去地府走上好几遭的了。
听见燕惜羽的问话,隽遥又一次抬起眼来看了看他,淡淡地问道:“是啊,你怎么知道这事?四顷告诉你的?”
“是,是四顷临走是告诉小人的。公子,恕小人多嘴说一句,其实燕公子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便能痊愈的,他需要公子你一直陪伴在侧,悉心照料。可是如果公子因过于操劳而拖垮了自己的身体,到时候燕公子定会自责不已。倘若由此而加重了燕公子的病势,那岂非是得不偿失?所以,小人望公子要多多保重身体,这样才能替燕公子治病。”
说出这番话后,燕惜羽替自己捏了把冷汗。因为四顷曾经郑重其事地告诫过他,行事说话千万不要违驳隽遥的意愿,否则很有可能会引得隽遥无名火气。可是,燕惜羽实在是不愿见到隽遥为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幻觉操心劳神。所以,劝慰的话语一不留神便自行溜出了唇间。
安静无声的房间中一人坐着,一人站着,谁也没有开口。突然间,蜡烛的棉心发出了一道轻微的“噼啪”声,令得神经绷紧的燕惜羽不由自主地动了动低垂于身侧的手指。
与此同时,隽遥平稳如常的话语打破了一室的寂寥:“守诺,没想到你竟是这么个细心之人。四顷在我这里干了很久,可我从没听他说过一句关心阿羽的话。看来你比他懂事多了。原本我还担心你会伺候不周,可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好吧,既然是为了阿羽好,那我今日听你一回就是了。”
说着隽遥便站起身来,向着里间的卧室走去。燕惜羽心中一喜,连忙想要跟着进去。哪知隽遥发现了他的意图后突然沉下了脸来,道:“我不是已经说过我要去休息了吗?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燕惜羽被隽遥捉摸不定的情绪给骇惊了一下,所以答话间不免有些呐吃:“我,小人,小人只是想进去伺候公子宽衣。”
隽遥一听,眉头皱得更紧了:“不用了。没有我的吩咐,不许你随便踏入卧室。阿羽他最不喜欢让陌生人看见他病泱泱的样子。我还没告诉他已经换了下人,也不知他想不想看见你。若是你就这么冒冒失失地闯了进去,定会惹得他不高兴。这里没你的事了,你退下吧!”
话语刚落,隽遥便一闪身进了房门,然后就像是防着凶禽猛兽般飞快地关上了房门。燕惜羽眼看着隽遥的俊颜在门缝间一点点地消失,一颗心不觉渐渐沉到了谷底。他失神地望着木扉上毫无规律的纹理,许久之后才闭眼深吸了口气,转身离开了房间。
第二天一大早,燕惜羽便端着洗梳用品来到了隽遥的房间。伺候隽遥用过早饭之后,燕惜羽见他的心情不错,便提出自己有个爷爷也住在山庄内。因为年事已高,希望自己能在老人家膝下尽孝,恳求隽遥允许陈睿平也住进“涧水阁”。
隽遥只是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了燕惜羽的这个请求。于是陈睿平立刻以燕惜羽爷爷的身份搬进了一间下人居住的小屋内。对此燕惜羽心中不免有些负疚。若不是为了观察隽遥的行为举止,陈睿平完全应该去住宽敞明亮的大屋子。不过陈睿平倒是觉得隽遥这个病例很有趣,所以也就不在乎那么多了。
这天晚上,隽遥正一个人坐在桌前用饭。刚吃了第一口菜,他便突然抬起头来,神情紧张且语速极快地问道:“守诺,外面是不是在下雨?”
站在一旁的燕惜羽被他问得一愣神,没来得及答上话。隽遥显然对燕惜羽的茫然非常不满意,他颇不耐烦地将筷子往桌上一扔,迅速走到了窗前打开了窗户。屋外的确是下起了淅沥的冬雨。不过也怨不得燕惜羽不知道,这雨明显是刚刚开始下的,连地面都还没有全部淋湿。
可是隽遥见到了那些绵绵的雨滴后,竟然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并大力地关上了窗户,随即搓着两手在屋子中来回地走动。他一边踱步,嘴里还一边喃喃自语道:“该死,该死,怎么又下雨了。老天爷就不能不折磨阿羽吗?”
燕惜羽听清了隽遥的絮叨之后就立刻明白了他此刻所担心的问题。当初他的手腕还未痊愈时,隽遥也曾对下雨这件事深恶痛绝。一想到隽遥将关于自己的点点滴滴都收藏在心中,燕惜羽不觉心潮翻滚,五味遍尝。
他既感动于隽遥的情深意切,又矛盾地希望隽遥别那么在意自己。因为只有等到自己的身影在隽遥的心头淡去些,隽遥才可能会有病愈的机会。
“公子,这雨应该下不久的。饭菜都凉了,公子先吃饭吧!”见桌上的三菜一汤逐渐失去了热气,燕惜羽终于忍不住出声规劝。
哪知道他的话语未落,隽遥便像是被惹怒的困兽般大声嘶喉了起来:“你给我闭嘴!你懂什么!阿羽在下雨的时候身体会很不舒服,可我又没办法帮他。吃饭?他在受苦,你却要我吃饭。你到底是何居心?”
“公子,我,小人只是”
燕惜羽慌忙不迭地想要解释,可还没等他把话说完,隽遥便怒冲大脑地将桌上的碗碟全都扫到了地上,然后对着燕惜羽喊叫道:“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可是公子”
燕惜羽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又急又气的隽遥根本就听不进去。他见燕惜羽竟敢违背自己的命令,便抡起手臂打了他一巴掌,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来逼他噤声,最好是就此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这一次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