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当日相近的风景,又直到如今,认命般在深夜中无所适从,最终只能披衣起身,在清冷的府中孤魂般飘荡
果然他已经无法摆脱了
他叹息一声睁开双眼,心中明白忧伤的感慨并不能让自己摆脱现实
那么今夜,又是什么让他摆脱了呢?
虚假的日光和温暖仍在,只是香气似乎有些不同。
水波潋滟,荷花无视夏日炎热开得精神,他听到不远处有欢乐的嬉笑声,伴着船桨轻轻在水中划过的声音。
这是哪里?
惊愕地环顾四周,他发现自己并没有醒来真可笑,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么?可是可是为什么他从来不记得自己的梦境还可以有这样的后续?
同样是夏日,同样是午后,同样同样一切笼了水雾般朦胧。
这是哪里?
“西湖。”
一个陌生的声音解答了他的疑问,他这才意识到身处梦境中的自己竟然问出了这个问题。
惊讶回头,他看到一个逆光的身影。
日光太强,他无法看清面前俯身看他之人的面孔,只是凭声音判断面前之人是名少年不过,从自己只能仰视他这一点来看,这位少年似乎也太高了些
不对!等等
脑中灵光一闪而过,他突然意识到事情似乎不是自己一直以来所想的那样。
他并不是以外人的角度在看梦境中的一切,而是而是回到了幼年的自己身上,以当年的自己的目光在看一切——并不是那位少年太高,而是以当年他的身材只能仰视而已。
不自觉问出那个问题的是当年的自己
难道这一切,是真的发生过么那么之前关于母亲的梦境,是否也同样是一段记忆?
指点了他所在位置的少年打断了他烦乱的心绪:“你迷路了?”
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请问游仙阁在何处?”
游仙阁这名字他记得杭州西湖畔的一间酒楼,他在八岁那年初游杭州,便是居于此处
原来,那时他还曾经在西湖畔迷路么可是,为什么会梦到?为什么在今夜,他会如此突然地梦见这样奇怪的情景?难道难道只是“有人自杭州来访”这消息,便能勾起他如此久远的自己早已忽略掉的记忆吗?
不等想明白答案,梦中的那名陌生少年又一次出声:“那个啊不是就在那边么!”
他仰起脸,看到少年抬手指向了一个方向。
幼时的他随即便顺着那只手望向了游仙阁,然而今夜,在梦中回味这个场景的他却觉得不愿将目光从那少年的脸上移开。
难道是他看错了为什么,这张脸这张因为少年微微侧头而让他能够看清的脸,是如此熟悉?
男孩踮脚仰头,果然看见游仙阁,登时涌上的欣悦之情并没有让他忘记应有的礼仪,还是孩童的他回身向少年欠了欠身子:“多谢相助!”
于是,他终于真正看清了那少年的面容。
☆、第四十八章 血蔷 (2701字)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李煜《浪淘沙》
…
一觉醒来,看窗外时仍是一片漆黑,年轻男子在榻上坐起,摇头而笑。
原来如此因为那人来到苏州,来到自己面前,又加上最近总是听到和想到杭州,所以,就做了这样的梦么
那人与杭州,居然还存在于自己的记忆中呢,真是令人惊叹的巧合啊
窗户打开着,冷冷的夜风从缝隙中灌入,激得胸中又是一阵闷痒,年轻男子禁不住俯下身,重重咳嗽了起来,再起身时,脸上已满是无奈。
不是不知道坐卧不当风的道理,也不是不知自己的病比常人更忌讳迎风坐卧,可是,无法在封闭的环境中入眠,甚至在清醒端坐时,只要门窗关闭,便会心神不安,乃至有窒息之感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坏习惯呢?
大概,是在二十二年之前吧在梦中的事情发生后不久。
苦笑再次溢上眼角,他长长叹了口气,全身无力般地后仰,重新倒在榻上。
第二个梦让他想明白了一件事:他夜夜所见,并非幻象,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幼时体弱,他总有午睡的习惯,两段记忆中情景发生的时间都是午后,也就是他惯例休息的时间,睡眼惺忪——这才是他看见的一切都那么模糊的原因,而并非他想象的,由于是幻象才朦胧如许。
两个梦境中所见,唯二清晰的是母亲丝帕上的血红色蔷薇和少年的面孔,后者是因为终于找到路一时惊喜,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下清醒了过来,而前者真是原来那时的自己有这么敏锐么?竟然是在那样的状况下发现真相只是,在母亲叫过一声“彦儿”之后,自己重又睡去,所以便将那细节遗忘了发现真相后这么多年来的梦境,其实只是心底深处对自己未能早日察觉真相的追悔莫及吧?
讽刺。
修剪整齐、边缘光润的指甲如同利器一般刺穿了掌心的皮肉,血液一丝丝渗出,再一滴滴滑落,而他,却仿若未觉。
自己内心深处的悔恨他竟然就这样忽视了十二年!
明明不知多少次被调侃“难得看到你在午睡时睁眼”,明明是在那日之后他才开始恐惧独处和封闭的空间,明明
明明触及真相边缘的记忆就留存在他心里
可他竟然视而不见。
胸中突然闷痛,随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侧身坐起,抓过枕边丝质的方绢,欲掩住口角,然而,原本淡绿的绣纹沾染了手心的血迹,竟好似梦中所见之物,斑驳可怖。
整只手臂被火焰灼痛般重重抽搐,等他回过身来,方绢已经被揉成了一团。
我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十二年的悔恨在一夕爆发,让人神智不清了么
就算当年就意识到自己早已触及真相又能怎样?事情已然不可挽回,早一日察觉这梦境的真意,也不过是早一日看清自己的悔恨
早一日,免于记忆的折磨。
或许这就是他的忽视换来的报应?
令人难以呼吸的疼痛终于过去,不必照镜他也知道自己如今的模样有多难看——那些称赞他貌似潘安的显贵乡绅可是没见过他这般模样
原来他还有心情在意容貌呢
自嘲地笑笑,年轻男子强撑着起身——一如过去的每一日——披上外衣,向门外走去。
开门时瞥了一眼香篆,他却惊讶发现已是卯时,难道他在榻上呆坐了那么久么?或者真是奇怪呢今夜究竟为何会与平时不同?仅仅因为当时的那个少年?
带着无解的疑惑,男子微微蹙起眉头,却还是走出了房门。
八月初六的清晨,天空中残余着日前微雨遗留的薄云,漫天繁星似乎已经略有倦意,不甚起劲地闪动几次后,便在透出云层的晨曦之下渐渐隐去。
东方的天空,有月白的颜色一层层渐染开来,洇透周天。
同样的天空之下,在那一日,在遥远的长安,龙朱厌失踪的消息令谢雨楼惶惶不安,仿佛身边处处都是那位武林盟主的身影;在那一日,扬州司徒家的花园里,姜姮从整夜的忧伤中挣脱,仰起脸,望着露白的东方,她身后不远处,年轻的琅嬛太史释然而笑;同样是在那一日,苏州城内的客栈里,司徒青萝睁开眼睛的第一个表情是“一定要搞清楚那木头怎么了”的坚定,魇城奉刀却因再次梦到了往事而心情沉郁
那日,署名“醉汀洲”的短短信笺卷在小小竹管内,带着调侃的言语被送往苏州知州,齐仲彦手中。
就在这一切发生时,惊忆往事的年轻人拾起了摒弃已久的习惯,缓步走向旧日的书房,倚着游廊外距莲池不远处的柳树,直直地望着那扇房门,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一个孩子推门而出,欢呼雀跃。
他仍未能等到那个孩子。
他从未能等到那个孩子。
他其实并不感到意外。
而意外的是,在清晨透云而出的晨曦之下,年轻男子沐浴在泛着金红色泽的日光中,再次陷入沉沉的睡眠以及——唤起记忆的梦境。
雪白的鸽子敛起双翼,无声息地降落在他身旁,光亮整齐的尾羽无意间扫过他的衣袂,掀起细小的褶纹。
蝴蝶在花间惊起,抖抖翅膀,向另外的花丛飞去;柳叶在微风中轻轻摆动,日光明亮,在枝条下投映出斑驳的阴影;“哗哗”的水声和清脆的嬉笑飘渺无踪,似真似幻,伴着花香,飘散。
带了些微苍白的年轻脸孔安静祥和,他倚在树上,静静睡着
风忽然大了些。
他恍惚中感到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
伴着在他身畔,逐渐清晰的娇柔绿影。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在梦中,却还是不由得生出感慨。
如果可以,请让我不要醒来。
虽然不知这又是何时的记忆,但哪怕只是一眼也好让我,至少再看一眼
附李煜《浪淘沙》全文:
帘外雨潺潺,
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
一晌贪欢。
独自莫(一作“暮”)凭栏,
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间。
这首词做于李煜降宋之后,章首引用的那句大约是这么个感觉:被掳到汴京并软禁的前任一国之君内心凄凉煎熬,只能在梦中回味过往,而梦醒之后,仍然需要面对残酷的现实,梦中“欢”和现实的悲苦凄惨,委实令人感叹我不知道自己这个解释水平如何,反正我读过这首词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叹了口气,然后就意识到我叹气的理由无法用言语表达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第四十九章 权术 (2675字)
焰火,华灯可有人见繁华之下,掩藏的累累白骨?
——齐仲彦
…
八月初九,夜。
苏州。
焰火的光亮代替灯烛照亮了苏州的每个角落,奢华的各色光点带着呼啸声窜入高天,轰然炸响,绽放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
风破伴着青萝走上大街,随众人的惊叹声仰头望去的第一个想法却不是赞美,而是略带迁怒的讽刺:为了让大街上的人仰头去看它们而忽略掉对手的刺绣,这位花令老爷子还真是不惜血本
低头看看青萝,见少女却是与满街人相同的激动和兴奋,风破又不由得纠结了一下:能让她这么开心看看焰火,或者也不算什么坏事?
少女似乎丝毫未觉身边之人心情的纠结,伸手拉住他就向当街冲去。
风破大步跟上青萝的脚步,侧过头去。
拉着他的少女笑容明丽,仿佛,那绽在他心底的花。
只是,她的手仍然只是紧紧捉着他的衣袖。
风破在心底苦笑。
以她的聪慧,其实早就已经发现他的异样了吧。
已经不能不说清楚
我想问,这样的我这样双手染血的我,你还能接受么?
你还愿意继续握着我的手么?
我怕得不到自己希望的回答,然而,那个答案不管怎么想都是那么理所当然
阿萝,阿萝
青萝的手指忽然又攥得紧了些。
那傻木头的心情似乎变得更不好了呢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可她就是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木头对她的疏离不,或者应该说是逃避?
发生什么事情了
莫名的不安千万只蚂蚁一般咬噬着少女的内心。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如果是,你可以告诉我么?如果是你可以,不要因为它不理我么?
我不想失去你,无论什么原因一点也不想。
两人难以言述的情思如同迷雾,似近似远,捉摸不得,而又明明阻在了相对的两心之间。
又一声轰鸣,四溅的彩色火焰再次照亮了古城。
这座城的繁华在这一夜尽显无疑。
一方的富豪显贵慕比斗二者之名,纷纷聚集起来,一家一族分别占据最宜观赏之处,又不时到别家走动走动——虽然名为观赏焰火绣品,实则只是借此由头,来进行显贵之间惯有的往来而已。
身为知州,齐仲彦已经是显贵人物“往来”的最大目标,何况他如今还是个没有被任何一家巴结成功的新任——第一个博得他好感的家族,在他预计不会很短的任期之内得到的利益自然最多,这样的好处,谁不想要?
于是便有了这样的结果:在齐仲彦出现在金谷酒楼后短短的半个时辰之内,已有五六家遣人带着别有深意的言语和态度前来拜访过了。
脸上带着威严与温和并存的微笑,齐仲彦终于又一次送走了访客。
“访客”们之间都有一定的默契,比如最先来人的都是在当地最有势力的家族,随后的访客势力便渐次降了下去,又比如两次“有客来访”之间都有一段时间的间隔,以防造成知州大人房门往来不绝犹如闹市一般的场面——那不叫热情,而是太过不加遮掩暴露目的的愚蠢行为。单单失礼倒还是小事,可是一旦失礼,让大人觉得此处尽是鄙陋之人,便是折了苏州士族的面子了。
这些默契,若是有人违背这样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家族,难道还想在苏州立足吗?
真是笑话!
“你的表情似乎越来越有气势了。”站在阴影中的洛用一种隐约带了嘲讽之意的语调对齐仲彦道。
对于在理应只有他一人的房间内听到洛的声音这件事,齐仲彦表现得毫不意外,卸下了笑容淡淡应道:“此地士族最重名望,开始来‘拜访’的都是苏州此处名望最高的家族,虽然看来甚至不过是‘乡绅’一类,在朝中却也有不小的影响,这些家族历来是州中官员也要小心对待的,一旦得罪倒不至于‘命不久矣’,可是仕途受阻,却是必然的对他们的态度,自然要温和一些。”
洛对于这样的回答似乎有些诧异,挑眉道:“你讨好他们?”
“算不上。”齐仲彦摇摇头,“这就是所谓权术我只是在表示尊重,表示我这个新来者并没有踩在他们头上的意图而已。”
“哼”洛的脸上带了几分鄙夷,“我还以为你真的像他,原来也不过如此弱者,就是弱者。”
对洛的“弱者”之言,齐仲彦微笑以对:“大多数世人所以为的强者并非无畏,而只是懂得恰当的掩饰和躲避,有些弱者,也不过是不太懂得这样的技巧罢了,倒也不能一概而论至于在下么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