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灵的失控也好,长安的创痛也罢,对他来说都并不重要。
但若是阿萝
风破双眸一暗,幽深的黑色眸子中闪过毅然的神色。
他抬起结印的左手,迎向朱曼。
这一击来势汹汹,风破清楚,想要丝毫不波及身后的青萝,很难。因而,虽然能够在对手近身时动手挡下,他却还是选择了另外的方式。
竭一身灵力,同样使出一记千军破。
两股强大的灵力在风破身前一丈处相撞,原本在那里的一切物事纷纷粉碎成灰,就连地面也崩裂成碎块,灵力撞击产生的力量如汹涌波涛向四面八方涌去,毁灭和卷走了一切阻挡。
沙尘弥漫,一时间,一尺之外几不能见物。
迸射的灵力激起了沙土碎石,却因为风破站在青萝身前,而没能伤到她一丝一毫。
天佑初年,八月廿日。
长安地震,走山裂石,其声如雷,震撼摇荡,人皆惊溃,不知其所以。城中鸟兽,惊惶奔逃,凄声鸣叫,互相践踏。沙石蔽日,尽日不散,尺许不见人矣。
西郊地陷,化为沟堑,地泉涌动,气若硫磺。
——《晋书·长安》
那一击,长安震动。
剧烈的波涛尚未过去,风破就觉察到弥漫的沙尘对面,新的异样。
“朱曼”的动作已经有些不受控制。
“我要杀了她”
那双手,缓慢地结出末一个印诀,并,向挡在青萝身前的风破身上递去。
虽然目不能视物,可她知道,他就在那里。
既然你要保护那个女孩我就连你的命,一并取去!
两人相距已然不远,仅仅一臂之距。
朱曼伸手的动作很快,快到连夺回身体的洛也无法阻止。
噬灵咒。
就连神明也要忌惮的——死咒。
风破的刀向前挥出,去势并没有因为对方变了一个人而有丝毫减缓,仍是直冲着来人的心口。
瞬时,二人竟成搏命之势。
“大人说不能杀他们两人”
右手的印诀稍微变了变,却仍然击在风破胸口。
为了不伤到身后的青萝,风破半步也未退,硬生生受了一掌,而他手中的刀,也已没入了对方的胸口,刺透了心脏。
洛喘着粗气。
灵力已竭,心口插着一柄长刀。
她的生命,已经不可能继续下去。
“大人”
刀缓缓离开了身体,她能够感觉到,胸腔的血肉被刀锋摩擦过的冰冷触感,还有鲜血喷涌着离开身体所带来的寒意。
她的身体终于失去了支撑,软软倒地。
无神的双眼望着沙尘弥漫的天空,她想要抬起手,却无能为力。
朱曼的尖叫变成了疯狂的大笑,继而,又成了低低的呜咽
洛,却没有出声。
就算是死,也不能违背大人的意愿。
在她还只是“洛”的时候,是那位大人抚养她,教导她。
那时,大人还好年轻。
青衣,竹笛,剑眉,星目,容貌俊朗,眉宇之间可见风雅,却总是带着一丝怅然和黯淡。
那位大人对她说:“洛,你是我所见过的,最优秀的孩子。”
那一年,她七岁。
那位大人对她说:“你可以离开这个囚笼一年,但,要等你长大啊洛,我的洛。”
那一年,她十三岁。
大人对她说:“待在外面做什么?洛,快回来。”
那一年,她二十四岁。
大人对她说:“放过他二人性命。”
那是在刚刚。
今年,她二十七岁。
二十七年的生命,有二十年,是为了那位大人而活
倒在地上的洛无力地闭上眼睛,却无法阻挡脑海中浮现的无数人影。
只留给三岁的她一个背影的父亲。
伤心夫婿变心而自刎的母亲。
死在五岁的她手下的,父亲的情人。
把被人丢进杀手营的她当成靶子来打的,所谓的“伙伴”。
还有
拉起躺在泥浆里的她,问她“你叫什么名字”的,青衣的年轻人。
还有别的么?
没有。
从见他的第一眼起,她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了那唯一的青衣的大人。
对了,他说过
“我有一个名字叫做秋尘,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而我,叫你‘洛’。”
可她却固执地不肯改口,纵然面对对方颇显无奈的神情,亦坚持叫他“大人”。
尽管,“秋尘”二字,已经在她心中反反复复念了二十年。
二十年前,她七岁时,秋尘教她武功,然后夸她是“最优秀的孩子”。然而十四年前,叶倾城挑战魇城全部高手并得全胜后,她只觉无颜对他。
在那名为“倾城”的美丽女子手下,她,这所谓的“最优秀的孩子”,竟只走了三招。
半年之后,魇城有了新一任“奉刀”——继暗神寒夜之后的第一任,那是个孩子,只有七岁而已。
她惶惶然冲到他面前,却不知如何开口。
她看着两手上的伤仍未痊愈的秋尘,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
她没能保护好他她不是最优秀的那个孩子比她强得多就算秋尘转而注意那个孩子不要她了也没有什么不对
想得太多,竟然连他唤自己好几声都没有听到。
最后,秋尘那双仍包裹着白绸的手按在了她的肩上。
她抬起头,在秋尘那双温柔的琥珀色眸子中看见自己惊惶不安的倒影。
秋尘说:“在我心里,你始终是最好的那一个啊洛”
她扑进男子怀中,哭得昏天黑地。
她说对不起我还是这么弱我一定会变成最强的人一定一定一定要强大到足以为大人你做任何事
别离开我。
别不要我。
秋尘笑着,安抚地拍拍她的头顶:“在我心里,无论变成怎样的人,洛,都是最好的。”
“而且我只想要你好好活着啊我的洛”
秋尘啊你可知道我是为了你活着
后来,她长大了。
二十三岁那一年,秋尘带她到通向迦兰的城门。
秋尘说:“洛,你可以在那里,一直待到下一个中元节过完这一年,在那里到处走走,不要急着回来,嗯?”
她点点头,心里记着“过完中元节”五个字,在心里算啊,那就是下一个七月十六咯?
要有一年,见不到他了
没有他的日子她度日如年,三十个日月交替之后,她第一次见到了
年轻的奉刀大人和他的同伴
她知道这两人为了打破诅咒而在迦兰奔忙。
可她没有兴趣。
她只是躲在城门附近的某地,等待着下一个中元节,等待着,回到魇城见他的日子。
自由于我何益?有你的囚笼仿佛也披上了华美的外衣,而没有了你的自由,却好似毒药般难以下咽。
☆、第三十七章 忘情 (3185字)
我未曾记得的那女孩,却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秋尘
中元节那一日,她学着旁人的样子扎了只绢荷花,放入河中。
灯里有张字条,上面有在她无意识间写出的两个字:秋尘。
那未曾出口的情愫,顺着异界的河水漂向远方,最终,在到达深沉的海洋之前,便在半途沉没。
第二日,她遥遥跟在另外两人身后,回到魇城的大门前。
那位奉刀大人的胸口仍在不住地渗着鲜血,脸上的神情是死一般的空寂,他的同伴回头扫了她一眼,却似乎无心顾及。
不知为什么,她心中突然浮起莫名的、小小的快意。
这种快意仅仅持续到门口。
之前的两人都被放行,而她,却被拦在了门外。
守门人说:“我不认得你。”
仿佛当胸受了一记重击般,她心里隐隐有了某种不详的猜测,却还是留着一丝希望。
她焦急万分地让守门人找来一个又一个,她认得,也认得她的人。
原杀手营的教习。
前任十长老中的四宿。
杀手营曾经的“伙伴”。
甚至,那个让她无比痛恨的“父亲”。
没有人记得。
没有人记得。
心中的预感霎时成真,而“回到他身边”的愿望,亦成了奢望。
她颓然跪倒在地,十指用力掐入土中,任凭指尖迸裂也不自觉,脑中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是
再也不会有机会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再也听不到他叫自己洛
那些仅仅对她的温柔,再也不会有人给了
直到她不敢让守门人去找的那个人——秋尘,在门内问她:“怎么待在外面呢,洛?”
——他还记得。
——只有他,还记得。
听见熟悉的声音,她颤抖着身体,缓缓抬起头来,用带了几分抗拒、却又无法抹去希望的目光看着大门,生怕自己看见的听见的只是一厢情愿的幻觉。
他脸上带着些许疑惑,问她:“你怎么了洛?”
她的十指更深地陷入泥土,微张嘴唇抖动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你快回来啊!洛!”青衣男子的脸上终于带了几分焦灼。
你快回来啊洛
她望着门内青衣的男子,泪水不住地滑落,几乎语不成声。
“大人”
青衣男子仿佛听见了她的呼唤,下意识般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却在下一刻,仍旧恢复了关切和焦灼。
他有些着急似地向门外走,却被大门上的诅咒之印挡了回去,踉跄两步,几乎摔倒。
然而,尚未站稳,他便又抬起头,关切而焦急地望着门外的她。
他问:“洛你怎么还不回来?”
她一跃而起,像十年前一样,扑进他怀中,恸哭失声。
那日,魇城至少有四人彻夜无眠。
奉刀大人和他的伙伴在城门关闭后将之重新打开,却发现门外已是数百年过去。
他们没有回到城中。
诅咒允许一人在迦兰和另一个世界各待一年,那两人都是提前三日回城,发现诅咒应验在自己身上之后,这两人都不甘心地去找自己在迦兰留下的痕迹了
这是她听秋尘说的。
对那一夜,秋尘一直陪在她身边,对着不肯开口说话的她慢慢讲述着在这一年里,魇城中发生的一切。
直到天明,他才离开。
看着秋尘的背影,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为什么,唯有她,被忘记?
心里有个细细的声音说:【因为只有你违背规则,在迦兰停留的时间超过一年啊】
她下意识地反驳:明明都是迦兰的七月十六出城明明他们是同一日回城啊!
那个声音不屑地回应她的话:【笨死了,闰七月十六,也一样是七月十六啊!他们走的时候是闰七月!】
那么,我在外面,多待了一个月?
那声音让她蓦然感到一阵寒意,她抱紧膝盖,似乎这样的动作能让她稍微温暖一些。
【是啊整整一个月呐!】脑中的声音慵懒无聊。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告诉我那年有两个七月?!
【哼,还用得着人告诉吗?你在迦兰数日子的时候明明就发现了!】
她有些迟疑地回道:可是大人他说下一个中元节后
【你少在那里自欺欺人了!】
不在迦兰那明明是我自己数错了
【数错?你是三岁孩子吗?你明明就是迷信那个秋尘说的话!】
不是的
【哈!不是?他说中元节后你就中元节后?不信自己却信别人的傻瓜!】
不是的
【说不定啊,他根本就是故意的】那细细的声音忽然轻柔了下来,带了几分恍惚的蛊惑。
这样的话让她顿时绷紧了身体。
这不可能!他是不小心!只是不小心!
【就算是不小心才让你提早出城一个月,那今天他对你演戏又算什么?】
演戏?
【呵,他,真的记得么?】
当然记得!他当然记得!他一定记得!
寒意越来越重,她被秋尘细心包扎好的十指因为过度用力再次挣开了伤口,鲜红的血液浸透白绢,在衣裙上洇开一朵朵艳红的花朵。
然而,那个声音却用最无情冰冷的语调吐出她早已知晓的事实:
【只要有一人逃脱“遗忘”,诅咒立即就被打破!】
【他若记得为何诅咒仍在?!】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脑中的声音严厉了起来:【他根本不记得!他在骗你!骗你!】
尽管身体已经颤抖得不能自已,她仍然用最快的速度找到反诘的凭据:
他若忘记了,为何还能认得我的模样,为何还能叫出我的名字?!为什么为什么还能说出我小时候的事?!你你说啊!
【哈!】那声音不耐烦起来,似乎对她是如此愚蠢的事实感到好笑,【十年前你在纸上记录下发生了某事,如今,就算你不记得,回去看过那张记录也该知道事情的过程吧!】
他骗我?
身上的颤抖停止了,她几乎已经被那个声音俘获。
【他,骗,你。】
不
反驳的声音越来越弱小,她紧紧闭上眼睛,像是想要说服自己一般地重复。
不
【还说不呢,蠢材你明明就已经相信我的话了,那个秋尘,根本不是好人!】
秋尘二字激起了内心某处浓烈激越的情绪,她忽然恢复了坚定:
我不信。
你才是骗子你才是!
她蓦地睁开眼睛,抬起了头,惊恐地四下张望,口中喃喃地问:“你是谁?你在哪儿?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我是谁这问题真可笑,我就是你啊!我在你的身体里!我所说的就是你心底所想的】
“骗人骗人骗人骗人”
【我骗人?明明是你在自欺!】
“不是!”
【你已经在怀疑他】
“我没有!”
【你没有的话我是从哪里来的?!】
“你你这个怪物!从我的身体里滚出去!”
【有本事,你倒是来赶走我啊!】
“你闭嘴!
“啊啊——”
她用力抱住头,发出凄厉的尖叫。
脑中的声音忽然带了几分惊慌和愤怒:【你想封住我?你知不知道,这么做我们就真的要一分为二了!】
“我不管!你给我闭嘴闭嘴!”
尖叫声引得刚刚出去不久的秋尘又匆匆赶回。
他仍旧穿着那身青衣,手中却没有竹笛——显然,是听见她的尖叫所以匆忙赶到。
她看着秋尘,从他的眼里看见自己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