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你没病,”我笑着说,“检查身体就是证明一下。而且检查检查我们也放心。要不然我们心里总是个事。”
“检查什么?我身体好着呢。你们不用惦记我。”
景枫有点急了:“爸,你看你咳得这么厉害,脸色还这么差,怎么能说自己没病呢?”
崔伯父一听也急了:“我说没病就没病!你个小兔崽子,我活这么大岁数了还不知道自己有病没病?”
景枫正要回话,我把他推一边去了。
“爸,”我笑吟吟的说,“我们哪能不惦记你呢?一礼拜才见一天,剩下那六天我们天天都惦记着呢。爸,现在科技可发达呢,做个全身检查一会儿就完。你就当是帮我们个忙,给我们吃个定心丸,行不行?要不我跟哥晚上都睡不好觉。”
他看看我,又看看景枫,叹了口气说:“你们这哥俩真是下礼拜我跟你们去行不行?这礼拜我先准备准备。”
“一个检查身体有什么好准备的”景枫又要说话,我瞪了他一眼。
“行,下礼拜我们来接你。就这么说定了。”
下礼拜我们去的时候,一进院子,我们都吓了一跳。
原来这院子里可热闹了,崔伯父开了一小块菜地,养了几只鸡,一条狗,还有一头小花猪。可现在院子里空空荡荡的。
接着我们进了屋,家具也几乎都没有了。整个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像不住人了似的。
崔伯父从里面迎出来,肩上背了个小包:“走吧。”
“爸,你这是”我惊讶的问。
“哦,不住了。走吧走吧。”
我和景枫对视了一眼,谁也没弄明白怎么回事。
第二天我带崔伯父上医院检查身体。景枫本来也要去,我说你太忙,我一个人能行。
到了医院他倒是挺听话,医生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也没捣乱。
晚上景枫回来,问怎么样。我说结果得过几天。他看着我,说,领爸看病挺累的吧?我就知道。
我笑了,说没有没有。
他看我累了,也没多问,吻了吻我,道了晚安就睡了。
我却很久都没有睡着。
心中总有种不祥的预感。突然想起那年幺桃还在的时候,给我看手相时说的话:虽然你身边有许多人,但是他们一个一个来了又走,没有一个能一直陪着你。
我伸出手,手掌中央仍是细密的线段。
崔伯父不会也
我不敢想。
要是崔伯父也那他呢?
我不禁看向身边的那个正均匀呼吸着的人。
不要想了不要想了。我尽力摈弃掉那个想法。
从他身后默默环抱他,把脸贴在他温暖的背上。他略略动了动,在梦里握住我抱在他胸前的手。
我领了化验单自己去找医生,没带崔伯父去。
医生看了半天,又抬头看看我说:“崔新是你什么人?”
“是我爸。”我说。
“你注意没注意过你爸的身体情况?”
“我他不和我住在一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都这样了才来医院?现在来了有什么用?如今你们这些做儿女的”医生劈头盖脸的说。
我吓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医生,我爸到底得的什么病?”
医生叹了口气说:“肺癌。晚期了。赶紧住院吧。跟你交个底,别寄予太大希望。”
他的意思,我明白。我颤声问:“他还能活多久?”
“长则几个月,短则几个星期吧。”医生拍拍我肩膀:“小伙子,挺住啊。”
我无力的靠在门框上。果然,我命定如此。
过一会儿,景枫赶来了。他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什么也没说。
我也紧紧抱着他,好像他下一秒钟就会消失。
景枫托人找了最好的大夫,崔伯父很快就住上了院。
我和景枫都不怎么上班了,整天在医院陪着他。他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差,但精神状况还是挺好。
我问他,身体不舒服为什么不说。他嘿嘿一笑说,本来就没几天活头,干吗还在医院里耗着?天天在医院躺着,多活几天也没意思。
我心里难受得跟什么似的。他又说,我、你妈、长久(我爸)、弟妹(我妈),我们都希望你和景枫能总在一块,不过倒是没想到是这种方式。
他看着我,眼里满是慈爱。挺好,他说,哥俩在一起,挺好。
一个多月过去,崔伯父的情况急转直下,现在一天的大多数时候只是昏睡,偶尔醒来吃点东西,上厕所,很难说几句话。
一天中午,他醒了。他睁开眼睛看看我,又环顾四周,突然说:“你哥呢?”
“在家呢。”我说,“怎么了?”
“叫你哥来。”他说。
我有点迟疑,景枫昨天在这一晚上,现在正在家休息呢。
“叫你哥来。”看我不动,他又说了一遍。
我给景枫打了电话,他马上就赶来了。
他来了,崔伯父却又睡着了。
我们一直等到傍晚,他又醒了。
“爸,”景枫凑到病床前,“你叫我?”
他点点头,声音很清楚:“有点事想跟你俩说说。”
他伸出手分别握着我和景枫的手说:“小时候的事你们还记得吗?”
我俩同时一愣,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他没有等我们的回答,而是继续说道:“那时候你们都还小呢,哪能记得。
“那年我还年轻,和洁玲刚结婚不长时间。年轻,找工作找不到,每天就在码头上横晃。后来认识了几个狐朋狗友,其中一个是黑社会的。他每天和我们说,找不到工作有什么关系?跟着大哥,随时都能吃上饭。每天听他这么说,渐渐的也就动了心。再加上又是年轻,血气方刚的,就跟着他进了黑社会。
“开始也没什么事,每天跟着人收收账什么的。有一天晚上弟兄们打架回来,带回来个人。他们把那人关在仓库里,让我看着,说第二天早上老大要问他话。把人放下,他们就走了。
“晚上没什么事,我就和他说了几句话。一开始他不愿意和我说话,后来可能见我是个新人,也就说了。天南海北地聊了几句,我问他,家里有人吗?他眼泪就突然下来了,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干这个事,家里有老婆,还有小孩,我这一走,谁照顾他们?
“我说兄弟,别那么悲观,明天老大不就是问你几句话么,你照实说不就是了。他说,大哥你不知道,我要是不说,你们老大直接就把我结果了,要是说了,就算他放我回去,我们老大也饶不了我。怎么着都是个死。
“我看他说的辛酸,又想想自己家也有老婆孩子,要是我死了,他们娘俩可怎么办呢?狠狠心,把绑着他的绳子解开,说,你走吧。
“他先是惊讶的看了看我,接着又摇摇头:‘我要是走了,明天你怎么办?’
“确实,他走了我肯定就要替他偿命。
“他见我半天不语,迟疑的说:‘要不你跟我一起走?’
“看起来这似乎是唯一的办法了。而且,反正我也不想再干了。我就点点头说,行。
“我们趁着天黑逃跑,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可是就快跑出去时,大门口突然晃进来个人。他肯定是看见了我俩,就问了一声谁。我俩谁都没说话,只是贴着墙站着,希望能蒙混过关。没想到他知道自己没看错,又问了一句:‘谁?不说我叫人了。’
“他要是叫了人,我们谁也跑不了。当时我脑子一热,想也没想就给了他一刀。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杀人。也不知道怎么就捅得特别准,当时他就没声了。我俩从暗处出来,借着路灯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老大的小儿子。
“我吓坏了,对我救的那个人说,这下子死定了。他安慰我说,私自放人也是个死,逃跑也是个死。反正已经死定了,也不在乎加上这一条。
“我们各自回家接了老婆和孩子,在码头见了面。本来我们要分开走,我知道现在我的处境可比他危险多了,我怕牵累他。他却说,大哥救了我,还为我惹上了仇家,一定要给我一个机会报答。一起走。我说不过他,就答应了一起走。
“我们坐船离开码头,我感慨地说:‘我们倒是不要紧,孩子们还都这么小呢,今后可有的苦吃了。’我心里明白,一旦被老大找到,杀子之仇,他是一定要报的。我的儿子,一定会给他的儿子偿命。
“他看了看我,突然对我说:‘大哥,你入帮多长时间了?’
“‘两个星期吧,’我说。
“‘帮里有人知道你有小孩么?’
“‘有几个兄弟。’
“‘有人知道你的小孩几岁么?’
“我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问这个干什么?但是我还是说了:‘没有。我没说过。’
“接下来他说了一句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话。他说,大哥,我们换。
“一开始我没明白,后来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要用他的孩子来换我的孩子,若是将来有不测,我的儿子还可以保全。我坚决不同意,可是他说,若是我不答应,他就回去。争执了半天,我终于答应了。他的小孩也是个男孩,比我的大三岁。孩子都还小,改口也容易。
“后来我们就不断改名换姓、搬家,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再后来孩子们都长大了,连小的也该上学了。我们就商量,现在风声小了,孩子们跟着我们搬来搬去也不行。不如我们就在这定下来吧。于是我们就留在了J市,改了最后一次名字。我改叫崔新,取重新做人的意思。他改叫何长久,希望这种平安的生活能长长久久。”
我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只是瞪着眼看着崔伯父。崔伯父看着我说:“所以小夜,你其实是我的儿子。”
我傻傻的坐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崔伯父说:“本来我想把这个秘密带到土里可是我觉得你们应该知道事实。上次小夜被绑架,把我和洁玲都吓坏了。都做好了搬家的准备,没想到仇家死了。现在,你们可以安心过日子了。瞒了你们这么多年,长久夫妇俩走的时候景枫都不知道你们不会怪我们吧?”
我依然没有反应过来。还是景枫先开的口:“不会的。我们知道你们也是不得已。”
崔伯父点了点头:“这下我可以放心了。”
三天以后,崔伯父平静地走了。
这段日子,景枫总是很沉静,不停的忙忙碌碌,也很少和我说话。我知道他心情不好,也尽量不去招惹他。总是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却不知道他的方向。
安葬了崔伯父回来,天也渐渐暗下来。我们一起回到家里。
“饿吗?”我问他,他却没有说话,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
不一会儿,他出来了,手里拎着一个旅行包。
我吓了一跳,“你上哪去?”
“不一定。”他说。
“什么时候回来?”
“不一定。”
我一下子急了,“不许走!”
他摇摇头:“我一定要走。”
“你不准走,”我已经语无伦次了,“为什么要走?我们在一起不好么?你不是说你要一直陪着我,难道你不爱我了么?”
他嘲讽的笑了笑:“我对你的爱还不够多么?我的一生都是为你准备的。”
“我不管!这不是我的错,我没有想这样的”
“你没有。可是你已经接受了。这么多年了,也得让我做一回自己吧。”说着他继续走。
我一把抢过他手中的包,打开:“衣服,我给你买的,CD,我们一起听的,电影,我们一起看的,这些东西哪个没有我的影子?你要是要走,就自己走,和我有关的一样也别带走!”
我要告诉他,他的一切都有我,他不可能完全离开我。
拼了命,也要把他留住。
没想到他惨然一笑:“你说得对。那么,我就自己走吧。”他看着我,眼里是难以言说的柔情:“小夜,照顾好自己。以后没有我,夜里”
他眼里分明有某种晶莹的东西一闪,接着猝然转头离去。
“哥,你回来!你回来”任我在后面几近疯狂的呼喊,他始终没有回头。
我就那样看着他高瘦的背影,在渐暗的天色中,一步一步走远,消失不见。
虽然脸上没有流泪,但心里已然流血。
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分分合合这么多次,本以为终于可以
可是终究还是
信妙手,能解连环。
本以为我们可以纠缠一世。没想到,你这只妙手,还是把连环解开了。
我伸出手掌,看着细细密密的掌纹。
离人命。终于,所有人,一个不剩的离开了,叶明、七月、九月、幺桃、四位父母,还有——
我一生中最爱的人。
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
咖啡色衬衫,牛仔裤。站在门口,正把钥匙放在门边矮桌上的青铜雕盘里。熟悉的深黑色短发,高贵的前额,熟悉的清澈的细眼,纤薄的双唇,熟悉的匀称的身材,优雅的神态。我一直深爱的人。
敲门声。我放下照片:“进来。”
门开了,是Rachel。“何总,我先走了。”
我点点头。
“你也早点回去,别太晚了。”
我冲她笑了笑,她也笑笑,转身离开。
Rachel走后,我又拿起照片,陷入沉思之中。
景枫走三年了。这三年里,我没有一刻不在想他。我当然想过找他,但我最终放弃了。因为我知道,若不是他自己想回来,即使找到他,也是无济于事。
三年来,我怨过他,恨过他,现在那些,早已过去。
唯一剩下的,只是思念。
我始终不明白,他究竟为什么要走。
或许他在恨父母们一直埋藏着这个秘密,连亲生父母去世时他也依然不知道事实。或许他在恨我,为什么他好容易拼搏来的成就,却让我唾手而得。或许他在恨自己,为什么他的一生,都是为别人做嫁衣。
可是他是否知道,我唯一在乎的,就是他在我身边。
这几年我常一个人呆着,有时去墓园看看。四座坟墓并排列着,远一点就是叶明。和他们在一起,让我觉得安心。从前身边的人,也只有他们能听听我说话了。
爸,妈。你们知道的,我明白他。可是他怎么一去不回呢?他为什么不散散心就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