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离有些不好的预感,她三岁进了林家,在林家呆了十三年,什么事情没见过,又想起了几次在厨房看见庞玉樱出入,今天又见到秦妈妈,感觉这事情蹊跷得很。
阿离一夜都没睡,第二天天还黑着,她就摸到厨房去躲在树下看动静。此后每天大公子喝了药,她就到后门的隐蔽处去等着小倩出现。
等了有十来日,两处地方都是风平浪静。
终于这一天,还没到鸡啼的时候,阿离看见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飘进了厨房,那人正是庞玉樱。阿离在窗下,亲眼见她往大公子的药材里下了什么东西。
阿离不敢叫出声来,心里又想,一来不知道她药里下的是什么东西,二来若这个时候抓住了她,一时也分辨不明白,又没有人证,不如先回房去,慢慢再筹划。
“林姨娘!!你在这里做甚么!!”
☆、第五章【药】
【月转东墙花影重,花迎月魄若为容】
阿离被吓得魂都掉了,回头一看,是秦妈妈 。
“啊,我,我是,是路过。啊,是了,公子要吃药,我这就拿过去。”
“姨娘,公主命你敬慎持躬,不忘婢妾之德,你要时时谨记,不可行差踏错,更不要事事关心,姨娘的分内事,只服侍好大公子便可。厨房这种地方,更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妈妈说的话,我记下了。”
“姨娘且请回房去,大爷的药,我自会叫小钗煲了端过去。”
阿离在房中坐着无趣,既不能找庞玉樱去理论,更不能出房门半步——秦妈妈在门外晃了两个时辰了。
闲着也是闲着,就在房中整理,书架子上有个雕着花的红木箱子,上着锁,应该是挺要紧的东西。阿离搬下来看了看,箱子很精致,雕花是镂空的,四角上也都包着铜片,但是不重,应该装的不是金银珠玉之类。
其他的东西,都是笔墨纸砚一类,大公子虽然病得久了,书画倒是都没蒙什么尘,这大公子,倒也真是个倜傥的人物,只是一想起他的容貌,阿离就怎么也快活不起来。
这天夜里,阿离一直想着白天的事情,小倩拿的什么东西呢?是从林府拿回来的吗?是那小厨工给的吗?庞玉樱为什么要给大公子下药呢?秦妈妈为什么要监视我呢?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夜半时分,下起了很大很大的雨,从窗户进来,星星点点地溅到了阿离的脸上,阿离只觉得丝丝冰凉,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了,起来关窗,被风一吹,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赶紧到衣架子上拿一件衣服披着。
一回身,看见一个白影,立在书桌前。看得不仔细,还以为是一件披风。
“公子,雨大风凉,公子莫要着凉了”
大公子并不说话,手里握着笔,正作画。
“公子,这,黑夜里作画,哪里看得分明,奴婢给你点灯吧”
话没说完,已经被一只冷冷的手指按住了嘴唇。
严昭明展开她的右手,用手指划了两个字,是“有。人。”
俩人都不再说话。
严昭明自顾自提着笔,在暗夜里作画,他闭着眼睛,用工笔细细勾勒,阿离虽然看得不分明,但是隐约看见,画纸不曾乱了一分一毫,墨迹整齐条理。心里只暗暗佩服。
雨渐渐小了,虽然关着门窗,但还是能感到外面的月光一点点亮起来,雨声掩盖不住画笔落在画纸上的声音,阿离借着一明一暗的光亮,看清了严昭明笔下的画中人,那样温柔的侧脸,那样恬静的身姿,立在盛放的花丛中,像春夏之交的晚上一样,让人心醉——那个人,她再熟悉不过了——林妃嫣。
阿离一时感触,在一张白宣纸上写下:
“月转东墙花影重,
花迎月魄若为容。
一纸衷肠何处诉,
夜夜不敢照红灯。”
严昭明有些惊讶, 阿离笑笑,提笔又写道
“吾予妃嫣常十年,
小奴亦能染书香。”
过了十来日,阿离心想庞玉樱若要再次下药,算算日子应该差不多了,虽然一时不能揭发她,但也得想个法子警醒她一下才行。
阿离把拾到的那条庞玉樱的丝帕系在厨房的药罐上,自己想躲在窗外看动静,刚出厨房的门,又碰见了秦妈妈。
“姨娘,又来取药么?这些粗重工夫,姨娘吩咐别人就行了”
“啊,小钗不知道一时走哪儿去了,不妨事,我自己来吧”
进厨房一看,丝帕已经不见了,阿离舒了一口气,心想,庞玉樱肯定已经来过了,若真是她下的药,今后应该也会收敛一些。以后的事情,再慢慢作打算吧。她照旧用纱布滤好了药,拿了出来。
秦妈妈一路都跟着,说是公主问起了大公子的病况,自己要亲自去看看,好给公主回话。
严昭明瘫软在床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小钗不知去哪儿了,秦妈妈撑着大公子坐起来,阿离将药碗递过去,严昭明用眼睛瞟了一眼阿离,阿离不以为意,心想,这昨天还好好的,能走能动,今天怎么又这样了,
“我,我没力气吃,你,你拿走罢。”
秦妈妈见他不肯吃药,便道“大爷不吃药怎么会好病?公主记挂着你呢。”
这一次吃药,严昭明昏睡了过去。
阿离夜里也不敢睡觉,心想着他晚上肯定会起来。结果一等就等了三天三夜。请了大夫来诊脉,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第四天白天,阿离和小钗正换床帐,看严昭明一手露在外面,想着不要着凉了才好,她一挪动,严昭明的手上掉出一个东西来,是一枚极小的银耳环,她本以为是林妃嫣的什么东西,公子可能是留着念想的,暂且收了起来,待小钗拿着东西走开了,她才拿出来细细端详。
银耳环小却精致,镶嵌着红宝,可是这东西,又仿佛不像是从前林妃嫣的物件,再仔细看看,这造型,是樱花。
难道是,庞玉樱?
走到床前再细看看大公子的手掌心,被压出了红印子,想必是昏迷前就紧紧攥在手里,即使是昏睡了也没放开,阿离心里想,难道公子早知道自己会昏迷?难道他知道庞玉樱下药的事?以此来提醒我不成?
眼见大公子昏迷了三天,自己想去找庞玉樱理论,想着必得叫上秦妈妈做个见证才行,结果遍寻秦妈妈不着,只好自己过去。
暑天天气渐渐热了,阿离走起路来不知不觉就挂着汗,走着走着一吹风,加上三天没合眼,自己也觉得昏沉起来。可一想起大公子还在卧床,也就加快了脚步。
走到二公子他们房门外,正好听见里面有人说话。
“你知道的,你又何必勉强”说话的是个男人,应当是二公子。
“我偏要勉强。”这便是庞玉樱。
阿离迷迷糊糊,听得不太真切,这时候,有人开门出来,她挪步子想进去,脚下却仿佛有千斤重,又仿佛鹅毛一样轻,耳朵里嗡嗡作响,不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向后仰了过去。
“哎,小心”
严少卿伸手一把搂住了她的腰身,在日光的晕圈中,阿离又看见了那分明的眉骨,深邃的眼窝,直挺的鼻梁,那极美的金色睫毛,恍若天人,她想,古曲里唱的,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恐怕也不过如此罢。
“小嫂,小嫂!怎么了?醒醒!”
带着连日的疲惫,阿离在宽广的臂弯里沉沉睡去了。
阿离睁开眼,仿佛是躺在自己房间的塌上,脑门儿上冰凉凉的,用手一摸,敷着一条湿手巾。
“姨娘,你醒了,你有些发热,定是这几日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小钗又道:“二少夫人,我们姨娘醒了。”
阿离想起自己原是要去质问庞玉樱,没想到她倒自己先来了,只是小钗在这里,不好发作。
“小钗,我好了,你去厨房看看,药好了没。“
“诶。“
庞玉樱见小钗走远了,立时把房门拴住,三步两步走到严昭明的床前,喂他吃了一把药粉,转身要去拿水,阿离赶紧起来阻止,无奈脚底没有力气,一下子摔在地上,又想叫人来,可是自己才刚醒,一口水又没有喝,喊也喊不出来。
这边严昭明已经吃下了药粉,庞玉樱又过来扶阿离,阿离甩开她的手,自己站起来,沙哑地喊道:
“庞玉樱!你怎么敢“后半句话还没有说出来,就听见了咳嗽声。
严昭明醒了。
“二少夫人,二少夫人,二爷找你呢!“小倩在外面急急地拍门找人,阿离想拉住庞玉樱,严昭明却咳得厉害,阿离没有办法,只能任由她走了,以后再分辩。
待料理干净,阿离扶着严昭明坐起身来,
“公子,这“
阿离想问,严昭明却不说话,只是突然用手揽住了阿离,一把抱过来,阿离正惊疑,想挣脱开,却感觉到严昭明将一个东西塞到自己的手里,道:
“放心。“
严昭明的一反常态,加上上次夜里在她手心写的“有人”二字,庞玉樱和秦妈妈不同寻常的行止,令阿离深觉,自己二人的一举一动,必定在什么人的监视之中。等到夜露深重时,阿离才敢将手里的东西拿出来细看,借着月光,就是那枚樱花耳环。
“放心?”是让我放心他?还是放心我自己?这樱花耳环,这,难道是,让我放心庞玉樱??这大公子,究竟生存在怎样的危机里?严家这一家人,必定隐藏着大秘密。
阿离想起了林妃嫣,当年那个弱柳扶风,我见犹怜的二小姐,想起了往日的欢乐和恩情,有那么一瞬间,她决心拯救这个自己主子曾经挚爱的男人,虽然不知道眼前是怎样的危机,她仍想学着成为一个无坚不摧的保护者。只是她自己并不能承认,她对严昭明,也有,说不出的关心,说不出的可怜。
然而,她又何曾没有怨恨呢,她才十六岁,花一样的年纪,如果能嫁给一个平凡人,一个小商贾,一个小农,甚至一个小厨工,白日为生活奔忙,夜晚有床笫之欢,又未必不快乐。而今时今日她所要承受的一切,都是因为林老爷——她最爱的主子的父亲,那个害她嫁给这样一个人,害她悲苦一生的人,害她身不由己,在矛盾中挣扎,却又不能哭,不能反抗,不能报复,甚至不知道能不能能自保的人。
在梦里的时候,她也常常想,如果当初自己的父亲没有把自己卖进林府,今天,又是什么光景呢。
人啊,在自己所处的处境中,自以为清醒,其实正是最糊涂的那个,自以为能看清楚别人的所在,其实却不 知道,自己,正站在深渊的边缘,只要一个不小心,就能万劫不复。
☆、第六章【风吹心动】
【多情月照花间露,解语花摇月下风】
第二天起床时,阿离在严昭明的床边发现了一些粉末,仿佛昨天庞玉樱慌乱之间留下的,刚好计上心来。
趁着小钗不注意,一狠心,用力把自己手上从小戴着的红手绳扯断了,上面的铜钱叮叮咚咚掉在地上。
“哎呀,瞧我,这么不小心”嘴上笑着,心里却疼得很,这可是父亲留给自己的唯一念想。
“姨娘,看你这么宝贝,这手绳是什么物件这么打紧?”
“没什么打紧,只是从小戴惯了。”
“姨娘的手绳倒别致,没珠玉宝石,倒是串着三枚铜钱。”
“啊,不见了一粒铜扣子,我出府去配一个
“姨娘没事最好别出去,秦妈妈她”
“没事,我去去就回。有人问起,就说不知我去哪儿了。”
“秦妈妈呜呜奴婢真的不知道呜呜啊!妈妈别打了求求妈妈了呜呜啊!”
阿离急匆匆回府来,小钗已在厅中挨了几鞭子。
“住手!妈妈这是干甚么!”说着挡在小钗身前,右手上也挨了一鞭子。
秦妈妈并不理会,道:
“姨娘何处回来?”
“我,我,不管我从何处回来,妈妈也不能这样动手!”眼见小钗衣衫破烂,露出来的地方血肉模糊,登时感到一阵愧疚,也理直气壮起来。
“呜呜姨娘救我”
“姨娘,我再三说过,你当谨守本分,照顾大爷,其他的事情,不要做、不要问、不要管。”
“妈妈好大的口气,我当守我的本分,你也当守你的本分,你是管家,我是大爷房里的人,怎么说也是你半个主子,我何处去、何处回来,轮不到你来过问!”
“我是管不得姨娘,姨娘也可以只管不听我的劝告,也不能理会我管教丫头下人。”
“你还知道叫我一声姨娘,小钗侍候我,她犯了甚么不可饶恕的错?老爷夫人都不曾发话,轮得到你这样打她?瞧给她身上打的,一块儿好地儿都没有!”说着把小钗给扶起来。
“姨娘行差踏错,我打不得姨娘,小钗不能劝谏主子,自然是她的错。姨娘,严家乃皇亲之家,规矩甚严,不能劝谏主子是一错,强词狡辩是二错,撺掇主子是三错,若有再犯,打死不为过。”
秦妈妈说着这话,举着鞭子走远了。
把小钗扶回房,赶紧拿来药箱给她擦药。
严昭明正半躺在床上看书,看他的样子,倒不像有什么大病,和那些懒散的日上三竿不起床的纨绔子弟没有两样。他见这主仆二人伤痕累累地回来,问道:
“怎么一早上不见人影,回来成了这副样子?”
小钗道:“秦妈妈说姨娘不见了要责罚,秦妈妈一向严厉,伤了我不算,姨娘也为我受苦了。”
“我从前也是粗使的丫鬟,这些皮外伤什么打紧。”阿离笑道。仿佛并不恼秦妈妈。
严昭明听了,只抿抿嘴,不再说话。
小钗不关心自己的伤,反而抓起阿离的手问:
“姨娘的手绳好了?”
“好了。”
“我看这手绳的红线都磨白了,仿佛有些年头了。”
“这是我阿爹留给我的,三枚铜钱也是。”
“姨娘原是哪里人氏?哪里有这样戴铜钱的习俗?”
“倒不是什么习俗,我阿爹原是洛阳街头的一个算卦先生,这铜钱,是吃饭的工具罢了。当年我才三岁,我小妹刚出生,我阿爹到长安谋生无以为继,就把我卖给林府”说到此处,许多往事涌上心头来,擦药的手也停住了。
“哦?姨娘你是洛阳人氏?那你本姓是?我也是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