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倬凡闻此言一时呆住了,想起了韵竹常常抚摸着他后腰间状如小剑一般的胎记问“玉郎,我们的儿子会不会也带着小剑出生啊?”他总温柔地抚着韵竹秀发“会的,这把小剑才是我家祖传之宝呢”言犹在耳,伊人已逝。
莫如见萧半天没有回应,反手将后襟掀起,略一沉吟,动手去解腰际的束带。
一只大手按住了莫如的手。萧倬凡对他刮目相看了,这孩子还真是个角色,十几岁,还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狂放年纪就能如此隐忍坚毅,看来他统领未名山庄并不仅仅凭借无敌的功夫。想自己年轻时同样恃才傲物,同样狂放不羁,却绝对做不到忍辱负重。
“不用了,没有这个必要”,绝情到底就是不留露一丝一毫的情感。
卑躬屈膝至此仍唤不回一丝亲情与怜悯,子欲孝而亲不认,人间惨事莫过于此。既然已经如此,莫如没有必要再穷追猛打,自己并不缺亲情,更何况面前之人冷酷无情。
放手吧,疑惑一旦解开了,莫如反觉得轻松很多,他要将萧倬凡的玉佩还给他,活生生的人在面前都毫无温度,一块冰冷的玉又留待何用!
萧倬凡见莫如上前两步,右手从衣袖中探出,本就有些心虚的他,竟以为莫如含恨出手,前几次莫如的指风自己是领教过的,高深的内力不是自己轻易能够应付的,萧倬凡忙运足内力一脚抢在莫如出手之前飞踢其心口。
莫如大惊,侧身避开要害,仓促间提一口气护住内腑却已顾不得出手阻挡,萧倬凡脚已印到腰际,“咔嚓”发出裂帛般的轻响,莫如闷哼一声倒退几步,勉强站住,豆大的冷汗瞬间滴落。
“公子”飞奔赶来的侍从拔出剑指向萧倬凡,满脸敌意。
“小雨”,莫如出声阻拦,望着萧倬凡一脸戒备的神情苦笑一声,自己不过是想将锦盒还给他,却遭此无妄之灾,这就是自己苦苦等待十六年的父爱吗?罢了,权当这一脚还清他的生育之恩吧。
莫如默默将衣袖中的锦盒轻轻放在地上,在侍卫小雨的搀扶下一步一步离开树林。
萧倬凡看着莫如渐行渐远的背影,拾起地上的锦盒,萧家的玉佩静静躺在盒中,倬凡心中一颤,莫名隐隐失落,他只是要将玉佩还给我?抑或是有心受我一脚以示恩断义绝?
狭路相逢(二)
傍晚,萧倬凡和南宫父子在一处小客栈歇脚,客栈不大,却也干净,掌柜的见来人衣着华贵、器宇轩昂,热乎得跑前跑后,招待周到。
晚饭后,南宫昊莫名其妙发起了高烧,南宫明急着差伙计到附近去请大夫,抓药。
伙计在搓着手,呐呐到“客官,大夫和药房离这儿几十里远,一来一回要四五个时辰,明儿天亮了我再请去您看成吗?”
萧倬凡搭着昊儿的脉,皱眉到:“好像不是普通的发热,昊儿的经脉异常紊乱。”
难道是内伤未愈?两人同时想到这点,对视一眼,刚放下的心又再次揪了起来。
萧倬凡为昊儿度了些内力,南宫昊沉沉睡去。
“倬凡,你和未名山庄的公子到底怎么回事?”南宫明对儿子伤情复发忧心忡忡,唯一能治愈爱子的莫如公子现在又和萧倬凡之间纠缠不清。
“大哥,我也很乱,让我静静。”
“你快说呀,你看昊儿还能撑多久?”南宫明痛心疾首。
“他”萧倬凡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自己把事情都办砸了,“大哥,你别急,我就算豁出老脸也要把莫如找来,给昊儿治病。”
南宫明复杂得看着萧倬凡,心道“你豁个脸,你当莫如是什么人,你那张老脸能有多少分量?”既然萧倬凡不愿意说明自有难言之隐,逼他也是枉然。
“掌柜的,要一间上房。”门外又来了客人。
“掌柜的,您这儿有纱布吗?棉布也行,我要一匹。”
难道用来裹脚吗?住店还买布,萧倬凡和南宫明对视笑笑。
“公子,慢点,小心台阶”
门外话音未落,屋内两人齐刷刷起身,冲出房门,向大门口望去。
莫如紧紧压住腰际伤处,面色惨白,汗水浸湿了发髻,如瀑的黑发一绺绺无序得散在肩头。小雨一手扶着主人,一手牵着两匹骏马,也是疲惫不堪。
从树林到客栈不过是三里路的样子,萧倬凡一行人下午就抵达了,可现在天色已晚,莫如才踏进客栈,可见两人并未骑马,是一步步走过来的。
莫如一眼瞥见门内的萧倬凡,萧倬凡也看到了他,两人目光一触即荡开去,彼此见面诸多尴尬,莫如权当没有看见;萧倬一半愧疚,一半痛惜。
同样视而不见的还有南宫明,几十年交情了,南宫知道倬凡需要一个人静一静,他悄悄得独自回房了。
夜静阑珊,郊外的夜晚格外宁静,只有秋虫不知疲倦地叫着。萧倬凡不知不觉走到莫如房间,远远听见小雨不满的大声嚷嚷着,“公子,我说背着您走,您偏不肯,你看,这,这伤都加重了。”
“绷紧点。”莫如低沉却不容置疑的命令。
萧倬凡凑近两步,透过支开的窗户向内看去。
莫如坐在凳子上,腰际的伤处骇人得肿起,颜色乌青,更严重得恐怕是骨裂之后走动了许久,将裂痕再度震开,经脉错位的剧痛不是常人可以忍受。小雨紧紧拽住店家送来的白布一边,莫如扥住另一边将白布一层层紧紧缠绕在腰上,简单固定一下伤处,每圈绕道伤处都会不经意得皱皱眉,汗水静静滴落。
“公子,您说过骨折后该静养,避免震动;我们干嘛连夜就走呢,您这伤怎么经得起这么折腾?再说了,方圆几十里就这一家客栈,我们去哪里呢?”
“我没事。”莫如抬起满是汗水的脸,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早点回庄上吧。”
店伙计拎着一个大号的铜壶走了过来,在门外喊“热水来了。”
“拿进来吧。”
伙计推开房门正待跨入,萧倬凡从一旁闪过,接过伙计手中的铜壶,悄悄走进房间。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白药气息,桌上点着一个并不明亮的灯,莫如坐在桌前,正仔细得把布条打结后多余之处剪去,蜜色的肌肤紧致光洁,腰臀间青色的胎记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萧倬凡拎起铜壶把水倒进面盆里,取过挂在一旁的帕子到水中搓了搓。
“我来,你下去吧。”小雨转过身,看着拧了一方热帕子走来的萧倬凡,怔了一下,随即眼中的怒火几乎将人融化,“你怎么在这儿?出去!”
萧倬凡没有理会小雨的愤怒,径直走到莫如跟前,递上帕子“来,擦擦汗”。
莫如缓缓撑着桌子站起身,双手接过,擦去满脸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我有事想和你单独谈。”萧倬凡瞥了身边一脸敌意的小雨,欲言又止。
莫如点点头,让小雨退下,“您说”。目光灼灼得望着萧倬凡,几多期许,几分肯定。
萧倬凡避开莫如那灼人的眼光,简单叙述着南宫昊几天来身体恶化的情形,想请莫如再次出手救人,眼看莫如面无表情目光却越来约冷,咬了牙最后加上一句,“如果昊儿能得救,那件事情我可以答应。”
静,房间里一地寂静。
莫如的自尊再度被踩得粉碎,暗骂自己自作多情,萧倬凡怎么可能关心自己的伤情,自己的一切本就无法引起他丝毫的兴趣,之前那温和的口气、温暖的举动不过是有事相求的铺垫,自己怎么会傻到以为找到了父爱。
空咽一口泪水,他把自己看做什么?交换条件?一个筹码?为了友情可以勉为其难承认的他本不想要的儿子。莫如难道在他心里就这么贱!贱到为了叫一声父亲要出卖自己的人格,自己的尊严。
“好,我这就去。”莫如打破僵局,态度不卑不亢,一贯的谦和有礼。在萧倬凡面前缓缓穿上中衣,外衣,抻到伤口又是一头一脸的汗。莫如却连皱眉都省了,心都碎了,身上的疼还会有感觉吗
萧倬凡确是有些不忍,见到莫如裹伤的那一刻他的心也隐隐作痛,血浓于水,毕竟是自己的骨肉,毕竟是竹的儿子,举手投足间多少母亲的影子,骄傲坚毅的性格像极了自己。眼看着莫如惨白着脸一言不发收拾药箱,萧倬凡心中一阵抽痛。
同样骄傲
莫如盘膝坐在南宫昊床上,掌心抵住南宫昊的膻中穴,以精妙的内力重新疏通阻结的经脉。猛然一掌,一口黑血自南宫昊口中缓缓渗出。
受到震动,腰际伤口又一阵剧痛,莫如一手撑腰,一手扶着床架慢慢向下挪。
床前的萧倬凡看得真切,伸手去扶。
莫如侧过头,避开伸过来的大手,苦笑,伤害还不够吗,何必一次又一次残忍得撕开。
把南宫昊平放在床上,莫如从身上摸出一包金针,比一般的医用金针粗、长,不但意味着入穴更深,起效更快,同时也意味着巨大的风险,一个不慎可能会伤人性命。
莫如熟练得封了南宫昊的百会、膻中几处穴道,又凝神将金针扎入南宫昊的足底;继而又拍开穴道,金针扎入头顶重穴;针针游走于人生几大致命穴位上,一旁的南宫明和萧倬凡只看得心惊肉跳,屏气凝神,唯恐莫如一个不留神针走偏锋要了昊儿性命。
一炷香功夫,南宫昊头上汗水蒸腾,脸上也有了血色,莫如撤下金针,长舒了一口气。
“令郎经脉仍未稳定,不要颠簸上路,注意静养。”莫如摊开纸张,
书写药方,细细得嘱咐着他如何煎药,如何服食,严谨而细致。
南宫明感激涕零向莫如道谢,一边悄悄打量面前的绝世少年,从莫如进来那一刻他就察觉到少年身上受了不轻的伤,隐隐记得下午莫如高昂在骏马上的身姿仍是潇洒俊逸,可现在却缓慢得挪着步子。谁有这等本事伤的了他?瞟了瞟萧倬凡,萧倬凡眼睛却紧紧盯着莫如,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莫如起身告辞,温和有礼,南宫明直把莫如送出门外,千恩万谢,无亲无故,几天内两次耗费内力搭救他南宫家的世子,即便是让南宫家倾家荡产也是心甘情愿,可莫如却推辞了一切感谢,只是谈谈说了句:“南宫昊有你这样的父亲是他的福份,他理应早日康复,承恩尽孝。”回望窗掕上印出萧倬凡伫立的人影,黯然离去。
“倬凡,你和公子说了什么?他怎么就肯三番四次相助呢?”南宫明一脸疑惑,大恩不言谢,他必须搞清楚兄弟究竟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大哥,”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再隐瞒了,萧倬凡坦然笑笑“莫如,是我和韵竹的儿子!”看着意料之中南宫明惊讶得合不拢嘴,萧倬凡竟有些暗自得意。
“什么”,南宫明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他终于明白了莫如刚才那句话的含义,狠狠在萧倬凡胸前捶了一下,“你凭什么!”想着那丰神傲世的少年居然是萧倬凡的儿子,忿忿不平啊,典型的不劳而获嘛。
是啊,凭什么,萧倬凡拍拍冲自己吹胡子瞪眼的南宫明肩膀,“想不通啊,慢慢想吧。”转身出门。
客栈很小,莫如住的房间和萧倬凡的房间并排着,当中只隔了一堵花墙,一座圆形拱门将两个小院联在一处,萧倬凡刚穿过门洞,就看见那一抹惹眼的白衫。
莫如牵着心爱的乌骓马,身后跟着小雨,包裹搭在千里马背上。两人小心翼翼拽着马笼头,在夜幕里慢慢前行。
“等一下”,打破夜的寂静,萧倬凡闪身挡住两人前进的路线,不解得问“上哪去?”
“萧前辈”,莫如抬起头,目光清澈宁静,“请让行。”
一句“前辈”让萧倬凡的心凉了半截,喃喃道:“你叫我什么?刚才我已经”
“萧前辈”,莫如出言打断,“给前辈添麻烦了,莫如虽身居山野,少承庭训,也知不可强人所难,仗势欺人;诊治南宫昊不过是体念南宫明一片爱子之心,前辈不必介怀。”
一席话不咸不淡,说得萧倬凡如打翻了五味瓶,心里酸楚却无言以对。
“你”萧倬凡握紧拳头,搜肠刮肚地寻找着合适的语言,“我是说你可以跟我走。”自以为拉下老脸说了句退让的话,可语调还是一如既往得生硬,命令般的话音自己都觉着没有说服力,忙又接了句 “你这伤怎么上路?”
“不劳您费心。”莫如淡淡得,“请让开!”
萧大知府(修)
一个月以后,京城知府萧倬凡的宅邸。
虽算不得雕梁画栋、气势恢宏,也是院落层层、假山湖石,一派豪门大院。
萧倬凡放下笔,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望着依旧堆成小山般的各种公文、书信,叹了口气。
一切都跟他离京时没有什么两样,但萧倬凡心里却多了一些什么,闲时他一遍遍翻看着韵竹的那方锦帕,一次次回想着莫如的一言一行,他终于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将莫如从记忆中抹去,越想忘却,越增添了藕断丝连般的挂念。
呆呆凝望着一池秋水,一阵风吹过,凋零的树叶飞卷而起几许挣扎后无力得坠入池中,淡出点点涟漪。
萧倬凡时常身着便装到街市中转一转,看看百姓们生活是否安定,有什么问题和难处,他是父母官,有责任照顾呵护着这些百姓。
大家都和萧倬凡很熟了,对于这位知府百姓们交口称赞,萧大人不但断案公道,处事公允,更难得他不怕得罪权贵,能为民做主。见萧大人走来,一路上招呼声不断。
“萧大人早。”
“我这儿刚出屉儿的包子,萧大人尝一个。”
萧倬凡微笑着走过。
“萧大人,您还记得她不?”一个中年妇女拉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女孩走到他跟前,小女孩穿着红红的花衣裳,梳着一对羊角辫,很是招人喜欢。“那年冬天要不是您掏钱给丫丫治病,我们丫丫恐怕就”妇女抽噎着忙拽过女儿“来,给萧大人磕头。”
萧倬凡蹲下身,看着面前羞涩得往母亲身后直躲的小女孩,笑眯眯的说:“丫丫,别怕,叫萧伯伯,伯伯给你买糖吃。”
小女孩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看着面前一脸慈祥的伯伯,一点也不害怕了,甜甜得叫了声“萧伯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