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进宫之后便没出过慕华馆,两个多月,便是没病也闷出病来了。棠璃见我每日烦躁不安,也很是焦虑。
又过了几日,雨势渐渐有停息的趋势。
棠璃从内庭司果膳领了时令鲜桃回来,见我怏怏的歪在贵妃榻上,举起托盘便半跪在我面前笑道:“这是从南粤进贡的蟠桃,想是敏更衣吩咐过了,除了云台馆、慕华馆、揽春所各有五个之外,别的馆所都没有,只有各殿娘娘们才有。更衣尝尝!”
“物以稀为贵,姐姐倒是时常想着我。”
我拿起一个桃子,突然又没了食欲,只怔怔的用力捏着,汁水渗了出来,我却浑然不觉。锦心正给我捶背,见状道:“小姐多少吃一点吧,入宫之后越发瘦了,要是老爷和二爷知道了不晓得有多心疼!”
她蓦地提起裴少庭,恰似一双利爪在我快要结疤的伤口上狠狠的挠了下去,又慢条斯理的揭去面上那一层皮,再均匀的揉上一把盐,那又痛又涩的滋味让我嘴里发苦,禁不住浑身战栗起来。
棠璃见我脸色苍白,忙斥道:“混说什么,还不给小姐拿水净手去!”锦心吐吐舌头忙忙去了,棠璃放下托盘,踌躇着低声道:“小姐莫非还放不下么?难道小姐忘了最终他也没有回应”
我心里掀起的惊涛骇浪就在她这一句话之间化为乌有,满腔的萧瑟索然。是啊,那个寒夜,最后的机会,他到底也还是没有来。他宁愿我孑然一身离开,也不愿意用公正的心去思考原谅。放弃我,就像放弃一盘未下完的棋局,放弃一副未收笔的丹青。
说到底,我在他心里,不过如此之轻。
我怔了半天,起身走到窗前,雨势愈来愈小,我突然渴望那种雨丝拍打在脸上的冰凉感觉。遂转身道:“我要出去走走。”
锦心正端了一盆温水进来,见我脸色肃穆,想劝又不敢劝,陪笑道:“即便要出去,也先盥了手,披件衣服。”我不语,仍由她们服侍着。临了套上一件月白色掐丝蔷薇天蚕纱罩衣,棠璃举着罗伞,陪我第一次踏出慕华馆。
外面的空气果然不一样,潮湿清新,还夹杂着春末夏初的尘土芬芳,我像是魂魄无处可依附的傀儡,在站进雨雾中的那一刻,终于接了地气。
先帝在世时曾经为了周太妃一个梦而扩建正明宫,修成之后比之以前规制更大。增修宫阙依山而建,雄伟壮丽。正殿含元殿座落在三米高的台基上,整个殿高于平地四丈。远远望去,背倚蓝天,高大雄浑,慑人心魄。
我远远眺望着含元殿,那一处处飞檐凌空卷翘,翠绿金黄两色琉璃瓦即便在雨雾里也如同粼粼波光。重檐殿顶上攀爬着无数金龙,金鳞金甲耀目眩眼,在烟雾氤氲中活灵活现,似欲腾空飞去。
这里,便是我一辈子生活的地方了吗?
我抚摸着身边高大的朱壁宫墙,这一条路虽然宽阔辽长,却被夹在了两边高耸入云的宫墙里,即便呈现一派盛世华丽之气,却难掩禁锢其中不得自由的事实。
过了夹道往西转去,便见大小殿宇绵延不绝,五步一座高楼,十步一座亭阁,长廊如带,迂回曲折。这些亭台楼阁各自凭借不同的地势,参差环抱,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棠璃轻声道:“小姐,这里便是后宫其他寝宫所在。”我微微颔首,棠璃又道:“论起来,咱们慕华馆也太偏了些,等以后小姐大愈了每日给皇后请安,还得走好一截子路呢。也不知道当时是哪位娘娘的主意!”
我做了一个嘘的手势道:“既逛到了这里,便一切谨言慎行。”棠璃微微一愣便马上反应过来,自知失言,忙的应了。
我们尽量挑偏僻的甬道走,走不多远,便看见一处配殿,想是哪位娘娘寝宫的后殿,别的都罢了,那配殿外圈起来的小花圃里种满了紫薇,五六月间正是花期,花开繁盛,馥郁芬芳,望之闻之俱让人心旷神怡。
待走的近些,才看到这些紫薇顶上罩着一层毛毡子,那毡子由木条树枝撑起,为紫薇花挡住了风雨,只间歇偶有几滴雨水飘洒在花瓣上,终归无伤大雅。花圃地上又有好几条排水沟,将雨水尽数引走,以免雨大烂根,毁了这些花。
我不禁叹道:“紫薇花耐旱怕涝,兼之风雨摧残,这样一弄倒是万无一失了,真真是个有心的惜花人。”
棠璃举着罗伞道:“小姐小时候不是也喜欢紫薇花么,还自己簪了满头让主母看呢。”
我闻言一愣,怅然道:“小时候么我都忘了走吧。”
棠璃簇着我向前走了两步,我瞥见花圃外的甬道上零落了一些紫薇花瓣并残枝落叶,在水流蜿蜒中绽放着最后的美丽。我一时心动,便蹲下拾捡起来,一一抛入花圃中。
不过几支残花,却让我惆怅难言,唯合掌念道:“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吧。下一世,切记莫再沾染尘埃。”
棠璃还未说话,另一个声音已经缓缓而起:“你是谁?”
第四章 迈迈时运扬
随着那一声询问,一个人影从偏殿西檐下旋了出来。
我本意是出来散散心,并不想与任何人发生接触。此时避之不及,只得硬着头皮望去。
那人也未打伞,径直走了下来,我定睛望去,原是一个富态的五六十岁岁的老太太,一头银发纹丝不乱,眼眸深邃明亮,脸上却少有皱纹,使她看上去精神矍铄,神采奕奕。
她头发上只有几支素净珠花,穿着打扮甚是简单,也不知是哪宫的老嬷嬷刚睡了中觉起来。我见她只穿着一层白衫便走到雨里,忙让棠璃把伞撑给她,老太太也不客气,开口问道:“你是谁?怎么也学别人来摘我的紫薇花?”
我初听廊下第一声“你是谁”极像是男子嗓门,待老太太走出来,声音却迥然不同。我心中微有些诧异,但四周无人,许是自己听岔了。
我示意棠璃把她拥到屋檐下避雨,笑道:“嫔妾是新进宫的更衣,适才走到这边,看见一地零落的紫薇花,因此捡起来抛到花圃里,质本洁来还洁去,让它重归故土也好过被人肆意践踏。”
她若有所悟,忽而笑起来,拉住我慈祥道:“这话说得在理,你是个好孩子,不像那些贱蹄子就知道偷摘我的花儿,又不好生爱惜!”
棠璃抿嘴笑道:“这位嬷嬷好生有趣。”老太太愠道:“你笑什么?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着你主子是更衣,我这样的粗使老妪叫不得她一声‘孩子’!告诉你,老太婆这把年纪了,便是孙子也比她大,如何叫不得?”
她鼓着腮一脸不悦,越发显得鹤发童颜,我笑着说:“老人家别见怪,她不是这个意思。”
一阵风起,拂动屋檐下九重垂天珠帘呖呖作响。我看见老太太身子瑟缩,便脱下身上罩衣为她披上,棠璃急道:“更衣你身子不好,吹不得风!”我微微侧目道:“哪里就有那么娇弱了?”
那老太太笑着看我:“更衣别白费功夫了,老太太我只是大安宫的粗使仆役,更衣即便对我再好,也讨不到什么彩头。”棠璃有些不悦:“嬷嬷这话岔了,我们更衣秉性惜老扶幼,并不是想在您身上讨什么好处的!”
她只眼神炯炯的望着我,我也不在意,婉声道:“这屋檐底下风大,嬷嬷别光站着,还是进去加件衣服吧。”她嘿嘿笑着,犹如娇憨顽童,扯了我的衣角问:“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个宫?带我去玩玩可使得?”
我大为诧异,不知道这老嬷嬷是什么来头,居然敢在当值时说走就走。于是为难道:“我住在慕华馆,小姓裴。嬷嬷想去看看原本也不是不行,只是近日雨多路滑,万一嬷嬷有个闪失,我怎么过意的去?嬷嬷还是等天放晴了回明了主事贵人再来吧。”
殿里传来一阵哗然人声,她扭头回去看看,虽满脸的不乐意,仍道:“那也罢了,这些小蹄子们又在找我了,等几日得闲我再去你宫里玩,可不许诓我!”我笑道:“自然不敢诓你。”
老太太披着我的罩衣笑眯眯去了,出来了大半日,我与棠璃也转身准备回去。恍惚间一个挺拔的身影从后殿一隐而没,再定睛时,哪有半个人影?
我问棠璃:“刚才可有其他人在?”
棠璃撑起罗伞诧异道:“小姐看见别人了?奴婢竟没半点知觉!”
我自嘲道:“原来如此,想是我的病越发重了,居然凭空看出人影子来。”
棠璃与我一前一后紧挨着走,叹息道:“小姐哪里有什么病,真要说起,还不都是心病。”
我横她一眼道:“你如今也跟锦心一样,越发口无遮拦起来了!”
棠璃半拉着我的胳膊仰脸笑道:“小姐不高兴了?喏,这不是嘴巴子?只管打着撒气!只怕撒了气这场病才能顺遂的好起来呢。”
我轻轻拍在她脸上道:“你是知道我的,何苦说这些话,没得刺心。”
她见我神色黯然,又挑拣着一些平日里在宫里听说的喜闻乐见的各种事情说给我解闷,说笑间自回宫不提。
自那日之后,我时常跟棠璃出去转悠,慕华馆地处偏僻,我又入宫无宠,附近便几乎碰不上什么人。虽然阴雨连绵不见晴朗,但毕竟五六月间,气温逐渐回升,加之素日我多是捧着各类书卷修身养性,再不想儿女心事,身体也逐渐强壮起来。
又一日,我与棠璃散心回来,刚走至正殿门口,便见顺茗站在门廊下。
她见我回来,笑着朗声朝里面回道:“裴更衣回来了!”锦心等人即刻拥出来,将我一阵风似的簇了进去。
云意端端正正坐在花梨木交椅上,手里捧着我没绣成的一副蝴蝶嬉春图,见我来了便嗔道:“一时不叫人看着你,便出去撒欢儿了!自己的身子不知道爱惜,稍微好一点就满地界闲逛,偏等着我来才安分些!”
我知道她是一心为我好的,也侧身坐在椅子上,笑道:“难为姐姐时时心里有我,这连绵雨天也常来探望。只可惜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孝敬姐姐,倒让姐姐见笑了。”
云意笑着拈起针线,闲闲道:“没得说这种打嘴的话,我小时候叨扰你们家的东西还少了?光是你的衣服鞋袜我也蹭了好几箱子,凡是我喜欢的,你哪样没给过我?这会子扮起外人来了!”
我支着下巴歪坐着,手腕上的嵌蓝宝石双龙纹金镯缓缓向下滑去,所到之处激起肌肤的一片凉意,我也懒得取下,任由它熨帖在肌肤上,久了却仿佛和皮肤温度融在了一起,再不觉得激寒。
云意见我形容懒怠,柔声道:“若是乏了便到寝殿睡去,不必撑着在此陪我。”
我虽是懒懒的,却也没有睡意,心头忽然想起一事,便轻声道:“姐姐,你说皇上为何要召你我入宫呢?他这后宫三千,难道还不足么?”
云意手中针线一顿,怔道:“你你还不知道皇上是谁么?”
这话问的稀奇,我疑惑道:“难道姐姐的意思,我应该认识皇上?”
锦心奉上流霞花盏,笑着道:“不怕敏更衣笑话,我们跟着小姐除了受封当天远远的见过皇上一次,到现在也没那福分得见天颜呢!”
云意恍然道:“原来如此,我说呢。你那么聪慧,若是见了皇上,不用我讲,你也自然知道为何他会召你我入宫了。”
她这一句话挑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便放了茶盏,只扭住她的衣襟不放,撒娇道:“姐姐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吧!”
云意仍由我装傻扮痴,就是闭紧了嘴巴不肯说,我呵了呵手,正准备挠她痒痒,负责看守前殿的小太监进来回说有两个小老太太在殿外候着。云意诧异道:“哪里来的老太太?找裴更衣何事?”
“她们说自己是大安宫的,还说裴更衣一听就知道了。”
云意转向我道:“大安宫是太皇太后的寝宫,妹妹是何时结交了那里的人?”
我见她疑窦浓浓,便把雨天拾花一事草草说了,又唤锦心:“去带嬷嬷进来,好好说话,别唐突了人家。”
锦心回个是,打个旋儿便带了两人进来。
前面那个正是那日说要来慕华馆玩玩的嬷嬷,她同那日一样,穿着极为朴素,发间只绾了一根白玉簪。她身后的嬷嬷年纪约小一些,也有五十上下,着石青色团锦琢花对襟襦裙,别一对烧蓝镶金杜鹃花钿,容长脸儿,狭长细眼,自有一种庄严恭谨的气势。
那老嬷嬷见了我,便笑着上前要拉扯,锦心忙提醒道:“这是皇上封的裴更衣娘娘!”她言下之意是要那两位嬷嬷向我行礼,那年纪小些的嬷嬷瞥了我一眼道:“更衣娘娘?奴婢朱槿,不才忝列内侍安人。”
她言简意赅,说完便目光平视,既不福身,也不言语。
李顺曾经说过,安人乃是内侍宫人中一品位阶,是皇帝、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皇太子和太子妃的贴身宫女或掌事宫女。她虽是奴婢之身,但身为一品,便是父亲在,只怕也要忍让三分,更何况我这个小小的五品更衣?
我心下一动,忽然记起,朱槿是安人,在宫女中地位已是非常尊贵,刚才却走在这位年老嬷嬷的后面,按常理来讲,这位老嬷嬷可能与她身为一阶,也可能比她地位更高!
我见两位嬷嬷年纪都不轻,又敬她们是伺候太皇太后的贴身之人,有心不当一般奴婢看待,便抬手道:“不用客套,二位嬷嬷请坐。”
那老嬷嬷麻利的坐在我们身边,自顾自一味拉着我说笑,又见云意绣的一手好针线,只管啧啧称赞。云意素来也不介意这些礼套,见她活像个老小孩,只笑着与她闲话。
朱槿并不坐,棠璃又奉上茶,她接过后放置一边,只淡淡道:“裴更衣这里倒是清静。”
我微笑道:“是,慕华馆是后宫最僻静的一处宫舍,平日里的确静谧的很。”
她望着正与云意攀谈的老嬷嬷,眼里尽是温暖之意,忽又问我:“裴更衣也喜欢紫薇花?”
第五章 摘尽枇杷一树金
我正侧身推过一格龙须酥给老嬷嬷,见朱槿如是问,便笑道:“也不是特别喜欢紫薇,只是大凡花果之物,都必得满身泥泞,历经挣扎才得见天日。又辛苦舒展,吸收日月精华才可盛放。期间还有虫蛀、天灾、人为砍摘等等险阻,究竟要经过多少磨难才得绽放?在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