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福身道:“嫔妾谢过昭仪。”
珍淑媛嫣然一笑,缓缓道:“婕妤必定有什么过人之处,哄得皇上如此欢欣,听说今日皇上留恋慕华馆,连早朝都差点误了呢。”
郭充衣面带鄙夷沉声道:“自然是有过人之处的,不然皇上怎么会流连忘返,一并连昭仪生辰也忘了呢?”
韩昭仪摆手道:“今时不同往日,本宫虽然受宠,到底不新鲜了。不过本宫自进宫到现在两年有余,从来没有本事能哄得皇上误了朝时,本宫也不敢一味顺着皇上误了朝时,想必裴婕妤与众不同,你们且看她脖子上的情挲印说起来,只要皇上喜欢,又有什么不可以。”
我闻言忙捂住脖子,想必是萧琮昨夜情迷,在我的脖子上嘬下了缕缕红痕,清晨洗漱时我没察觉,此刻竟然被韩昭仪看出来了。
脸,刹时便红到了耳根。她们几人相视而笑,周围的妃嫔们也掩口偷笑,兼之窃窃私语,看我的眼神也变了味儿。侍寝初夜能哄得皇帝忘记宠妃的生辰,还差点误了早朝,可见有多么缠绵床第,可见那侍寝的人有多骚!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巧笑嫣然着把我奚落了个够,我心里寒气层层,看来这顺着萧琮留恋床第的名声是传远了,她们都嬉笑着看我的笑话,我偏不能恼,偏不能让她们得意!
心里虽这样想,我的身子还是不禁晃了晃,一双手立时便扶住我,我回头一看,是浣娘。她神色坚毅,两手冰凉,却有力的撑着我不要倒下。
我的脸色大概也很是难看,韩昭仪见状满意的嗤笑了一声,眼波流转道:“本宫也乏了,回去吧。”她只字不提跪着的岳才人,岳才人也不敢起来。韩昭仪狡黠的眼神从我苍白的脸上一扫而过,倨傲的神色又在她娇艳的脸庞上重现。
众人前呼后拥的簇着她去,竟比皇后的阵仗还大三分。我默默的扶起岳才人,她已是冷汗淋漓,竟如死里逃生。
“婕妤”岳才人声音细弱,几不可闻。
“婕妤大恩,嫔妾感激涕零。”她撑着向我拜谢,又向郭贵人拜倒:“嫔妾谢过郭贵人!”
郭芸反倒有些局促,她身边的宫人扶起岳才人,郭芸微笑道:“嫔妾不过帮着说了句话,又有什么可谢的。”她又看看我,尴尬道:“家姐多事,原本不要紧的一句话,生出这场事故来。连带婕妤与众姐妹受惊,还望好歹看在嫔妾的面子上,不要与她计较。”
我见她举止有礼,言辞亲和,与充衣郭鸢全然两样。又扫视一遍余下的几个妃嫔,也不知道各自归属后宫哪个阵营。便莞尔道:“妹妹说哪里话,即便是郭充衣多了句嘴,也是为了提醒众姐妹不得犯讳,感激她尚且来不及,谁能与她计较呢。”
云意冷笑道:“可不是要感激她么,她闹这一出让裴婕妤的名声传遍六宫了,‘一味媚上承宠’,多好的头衔!”
郭贵人温和的脸上显出赧色,支支吾吾道:“家姐刁钻,又过于敏感了些,并非有意要冒犯婕妤,敏更衣”
我微笑道:“嫔妾不过承宠一次而已,从未有意媚上惑君。所作所为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嫔妾也相信郭充衣并非有心针对我,公道自在人心,终究是无碍的。”
云意斜睨我一眼,神色间颇有些不满意。
我只做没看见,挽了她的手亲热笑道:“咱们也走吧,今日风和日丽,姐姐陪我去御花园逛逛,我自来了还未去过呢。”
云意不情不愿我拖着走,走至半道终于甩掉我的手道:“真是不明白妹妹心里想些什么,郭鸢虽然明面上说是岳才人犯讳,实际却是在欺负你,你居然也吞咽了下去!”
我笑道:“姐姐,难道要我当着其他人的面甩她几个耳刮子才好吗?郭鸢是韩昭仪的人,姐姐比我清楚,若是现在不忍着,得罪了韩昭仪,谁能保得住姐姐和我?”
浣娘上前也劝慰云意道:“敏姐姐,郭鸢只是韩昭仪的利爪,她现在如日中天,连皇后都三避其锋,何况你我?宝姐姐也是为了大家着想才处处忍让,姐姐也且忍忍吧。”
云意拉住浣娘道:“你看看她们今天说的这些话,句句往人心尖子上戳,全是些骂人狐媚惑君的混账话,当初便用这一套奚落你,现在又扣到婉妹妹头上!”
我狐疑的看着浣娘,浣娘脸色煞白道:“宝姐姐不知道吧,曾经这些话她们也对我说过,我是采珠女出身,地位低贱,皇上带我入宫已经是轩然大波,何况连着宠幸三日。韩昭仪曾经对我的羞辱,比今日对姐姐更甚十倍百倍,那些话刻毒阴损,一句句都是刀子。”
我握住她的手,触手冰凉,我明白她的心境,也懂得她的痛楚。刚才在一众妃嫔面前我也同样被韩昭仪淡淡几句话羞辱到无地自容,或许,这就是她给我的下马威!
第十七章 映帘梦断闻残语
时如流水逝如飞,流年未逝已成殇。时光荏苒,于我而言,这飞逝如箭的一个多月不过是白驹过隙,浅透三分逍遥、七分寂寥。
自初次承欢之后,若说盛宠也谈不上,后宫鲜艳水灵的女子实在太多,依我看来,萧琮对谁都不偏不倚。只不过他隔三差五也来慕华馆留宿,尤其喜欢与我谈天说地,偶尔也会借古讽今,试探我的见识,我只管见招拆招,婉转逢迎着他,倒也在宫里相安无事。
每日在长信宫和紫宸殿晨昏定省已成惯例,我记挂着太皇太后,却又不便在众多妃嫔散时直接去大安宫,毕竟我已是韩昭仪心里的一根刺,凡事太过招摇只会对自己不利,因此每每在黄昏时分从慕华馆出来抄小径去大安宫给太皇太后请安,时常陪着她老人家说说话解闷,也算聊表心意。
一日黄昏,从大安宫请安出来,我的心里沉甸甸的,仿佛坠了一坨铅。
朱槿的话犹在耳旁:“太皇太后这次是感染了风热,吃什么也不香,一天天的倦乏,太医开的药方她又嫌苦的厉害,好说歹说才进一点子,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慕华馆内殿竹影参差,苔痕浓淡,窗外竹影映入茜玺纱来,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我闲闲坐着,正和嫣寻说起这件事,却见棠璃慌慌张张的进来,神色闪烁不定,我有些诧异,棠璃向来是镇定的,怎么今日如此慌乱?
嫣寻笑问:“你今日怎么跟个慌脚鸡似的,谁跟在你身后讨果子吃呢?”棠璃挤出一丝笑道:“没什么事,才刚差点绊一跤,心里突突的。”
话音刚落,就听见殿外有颇高人声,李顺忙忙的跑来回话道:“回婕妤,羽林军统领顾大人在外面未经通报要闯进来,被奴才拦下了,他直嚷嚷着说要找一个人。娘娘看”
我瞥一眼棠璃,她脸色阴晴不定,只把手搓揉衣角上的绣金芍药,直把漂亮的芍药花搓成了皱巴巴的一团还不自知。
我心下了然,笑道:“请顾大人进来。”
李顺诺诺去了,我温声道:“棠璃,你去里面把皇上赏赐给我的布匹锦缎整理一下,选出几匹颜色鲜亮的给敏更衣和周御女送去。”
棠璃瞬间释然,忙应着旋身进了内殿。
嫣寻道:“娘娘也猜到棠璃与这位顾大人有关联?”
我道:“你看她慌里慌张的样子,分明是在避人。她前脚进来,这位顾大人后脚便跟了来,若说两人没有瓜葛便是连锦心那粗心的妮子也是不信的。”
嫣寻沉思道:“也不知道顾大人所为何事?棠璃所来是个沉稳的,也不至于犯了事被羽林军统领追缉,若不是为公只怕是私事。”
我点头道:“棠璃不是那起招蜂引蝶的人,许是其中有些咱们想不到的缘故。不管怎样,先让她避避也好。”
顾飞廉进来的时候,我靠在偏殿的八仙过海紫檀木小几上,手里端着一盏锦心刚呈上来的白玉荔肉汤,拿着小银勺子慢慢挑里面的荔枝肉吃。
他拱手躬身道:“卑职羽林军顾飞廉,见过宝婕妤娘娘。”
我顿住手里的银勺,使了个眼色,李顺便推过一把软木大漆官帽椅,我笑道:“嫔妾虽不知顾将军驾临慕华馆所为何事,但也无需如此客气,请坐吧。”
顾飞廉并不坐,只沉声道:“卑职适才惊扰了娘娘,实非有心,还望娘娘不要怪罪。”
我冷眼视其举止,倒也行事谦和有礼,容貌英俊,长身玉立,一身崭新明光软甲衬托的他如同天兵天将,威武不凡。
我笑道:“这是哪里话,顾将军日夜拱卫皇室安全,功不可没,实乃国之重臣,嫔妾感激尚且来不及,哪里来的怪罪之意?”
锦心忽然“呀”了一声道:“这位顾大人好生眼熟,莫不是咱们五小姐及笄时陪国师来过靖国府的那位大人?”
我怡然含笑道:“这才看出来么?你的眼神也太差了些。”
锦心怪不好意思:“奴婢也只是远远隔着席桌看了几眼,哪能记得那么清楚。”
顾飞廉也恍然大悟,忙告罪道:“卑职之前鲁莽,冒犯了婕妤,婕妤恕罪!”
我笑着说无碍,又再三再四请了,顾飞廉才告了座。他几次三番有话要说,都被我拿话岔开了。直到锦心送上茶来,他终于忍不住起身道:“婕妤娘娘,卑职有件事想请问娘娘”
终于说到正题上了,我与嫣寻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莞尔道:“嫔妾入宫资历尚浅,不知将军有何事能用得上嫔妾的?”
顾飞廉深深一躬道:“卑职有个旧时相识,名唤棠儿,不知是否在慕华馆当差?”
“棠儿?我的内侍里倒是没有这个人。嫣寻,馆内有这个人吗?”
嫣寻笑道:“不瞒将军,慕华馆里没有叫棠儿的人呢。”
顾飞廉眉头拧起,喃喃道:“她的模样我是不会看错的,许是,许是她改了名字”我见他疑窦重重,存心要断了他的念想,便让锦心召出馆内所有宫人,让他一溜儿看过去。他又活泛过来,直盯着屋子里随侍的宫人,也不避嫌,一个个下了死劲儿的端详,
顾飞廉看来看去都没有他要找的人,便垂着头不言语。我暗里发笑,我早已遣了棠璃出去,他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半晌,顾飞廉道:“棠儿二十来岁,模样齐整;和卑职从小一起长大,卑职找了她十来年,娘娘好歹替卑职留心!”
我笑道:“将军放心,我一定替将军留意这个人,只是不知道将军找这位棠儿姑娘究竟所为何事?”
顾飞廉郁郁道:“娘娘不必知道,总之是顾家欠她的太多。”
嫣寻与我对视,彼此都有些不解,我淡淡笑道:“将军原来是性情之人,放心,若是有这位姑娘的音讯,嫔妾一定通知将军。”
顾飞廉临走又深深一拜,眼神犹自在殿内穿梭。我看着他的样子,倒像是真的关心棠璃,不像是装出来样子哄骗人的。
棠璃踏进殿里,见我歪在昙花小凉榻上打量她,走近笑道:“娘娘这是怎么了,像是不认识我似的。”
我含笑看她:“可不就是不认识你了么,棠儿姑娘。”
棠璃闻言脸上的宁和像潮水般迅速退了下去,她有些嗫嚅道:“娘娘叫谁呢,奴婢不明白。”
我半撑起身子,拉着她坐下道:“快别跟我装了,顾大人到底是你什么人?你又为什么要躲着他?”
棠璃仍挣扎道:“奴婢从没听说什么顾飞廉,娘娘许是听错了!”
我和嫣寻忍不住发笑,锦心也噗嗤笑出声说:“姐姐这是怎么了,昔日只有我做这种傻事,姐姐今天也和我一样了!”棠璃犹不自知,嫣寻笑道:“棠璃妹妹,娘娘只说顾大人,可没说顾大人的名讳,你要是从来没听说过,这‘飞廉’二字又打哪儿冒出来的呢?”
棠璃灰青了脸一言不发,锦心凑近打趣她道:“好姐姐,你还是招了吧,那位顾大人提起姐姐便心急火燎的,想必对姐姐有意的很呢。”
我见棠璃眼色冷冽,毫无半点喜悦羞怯之意,仔细观之反倒有几分恨意,忙喝止锦心道:“没眼色的东西,看不见棠璃不喜欢了!”
锦心见棠璃脸色不好,忙止了笑,呐呐道:“不过是打趣姐姐几句,姐姐怎么就恼成这样?”
我虽然也是一肚子的疑问跟好奇,但还是关心棠璃的心情占了上风。我拍拍棠璃的手道:“这里左右没有外人,若是你愿意,便说出来大家排解排解。若是不愿意,你放心,我们自当今日从未听说过棠儿这个名字,以后也不许顾飞廉接近慕华馆半步!”
七月流火,今年因着之前连绵的雨季作为铺垫,降低了暑夏的燥热,室外虽然也有蝉鸣声声,却更多的像是无力的哀叹,哀叹这个并不太热的夏季还未过完,自己的一生便要从头再来。
棠璃叹出一口长气,缓缓道:“奴婢原本姓李,父亲是前朝的太常少卿。嘉和二年八月初六,我父亲因牵扯陈太妃巫蛊案被人告发,朝廷将我全家成年的男子腰斩于市,女子充为营妓,彼时奴婢不过五岁,也被发配到漠北军营里去充当杂役。”
她说的平淡,我却听得心惊,五岁的小孩子能做什么?不给她死路,却让她在军营里众多虎狼的觊觎与骚扰下慢慢长大,然后承负起营妓的命运,这是何其残忍的举措!
棠璃继续说:“也是奴婢有福,七岁那年,遇到了主母。”她说起裴陆氏,眼里瞬时充盈着柔光:“主母与老爷到漠北探望陆老爷,见我少年老成又身世可怜,便不顾老爷的反对极力将我搭救出去带回了西京。后来皇上当政的第三年,查清了陈太妃一案乃是有人栽赃诬告,为陈太妃昭雪沉冤,也还了我李家清白。可是我的父母、我的哥嫂、我李家上上下下二十八口人,都回不来了,都回不来了”
她的眼泪簇簇而下,濡濡浸湿了膝盖头喜鹊报春百褶裙的布料,她哽咽道:“还有我那三岁的弟弟,也被发配到西蜀蛮荒之地,走在半道上就没了,小姐,他才三岁,才三岁啊!他们说他半夜里烧的滚烫,嚷嚷着要娘亲,可是我的娘亲,在父亲行刑的那天就一头碰死在牢房里了!”
棠璃终于控制不住捂着脸痛哭起来,泪水像小溪一样在她的指缝里蜿蜒,我忍不住抱她入怀,眼泪也似断线的珠子一般无法止住。锦心趴在桌上抽噎着,只有嫣寻还强自忍着,红着眼圈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