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和妃笑道:“难为肃王有心记着,三皇子还小呢,来了又恐他胡闹,所以留在建始殿让乳娘哄着,嫔妾见他睡了才出来。”
萧祢“哦”了一声,便不再问,众人都松了口气,又歌舞说笑起来。
我向来耳朵好使,隐隐的听见有孩子啼哭声传了过来,起初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那声音越来越近,逐渐便连兴庆宫众人都听见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须臾便有宫人及乳娘满头大汗的抱着一个嚎啕大哭的男孩儿出现在殿门,和妃一见便失声道:“元倬!”
元倬穿着一件红底黄边的肚兜,下着同色洒金裤。脖子里带着一条黄澄澄沉甸甸的璎珞圈,那鹅黄穗子配衬的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此时他正大张了嘴哀哀哭着,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便连鞋子也踢掉了一只。
和妃果然如传说的一样,顾不得萧琮、肃王、皇后等在场,起身便迎出去,从宫人手里接过元倬,“儿”一声“肉”一声的哄了起来。想是见惯了和妃宠溺元倬的样子,加之元倬这种先天之疾确实可怜,因此萧琮等人皆不在意。
那孩子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在和妃怀里一刻不停的哭闹,两条肉唧唧的胳臂不停的推搡着和妃柔弱的肩膀,张大了嘴哇哇哭着,含糊不清的声音甚是洪亮。顺平长公主捂着耳朵嗔道:“都是祢哥哥不好,说什么不好偏说元倬,现时元倬来了,我看你怎么办!”
元倬吵闹起来动静颇大,那哭喊一声声的能钻进人的耳朵里,萧琮想动气又不便动气,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又那么小,难道做父母的还能怪一个两岁多的孩子爱哭吗?我瞥见皇后的面色愈渐苍白,却不肯伸手去抱一抱自己的儿子。其他人更是不可能自讨苦吃,一时间殿中只有元倬的哭闹声声震天,无人肯向和妃伸出援手。
第三十一章 蜂团蝶阵乱纷纷
元倬不知为何伸长了脖子看向我这边,我心下思索,又瞥见福康正飞快的吃着东西,脑中顿悟,想是元倬看见了福康,想与福康一起玩耍也未可知。
我缓缓站起,向和妃伸出手道:“和妃娘娘,不如让嫔妾抱一抱三皇子吧?”和妃见萧琮不悦,元倬又哭闹不休,正哄得焦头烂额,此时忙笑道:“宝婕妤你是有身子的人,三皇子胖大,只怕”
我笑道:“他能有多重?不碍事的。”
接过元倬,我手底下骤然一沉,这孩子被和妃养的白白胖胖,已经超出了正常两岁孩子的体重。也难怪和妃担心,元倬确实皮实的紧。我搂紧了他,无视他的挣扎乱踢,将他放到福康面前。
果然,孩子最喜欢的永远是孩子。
元倬见了福康,登时声音小了许多,渐渐地平静下来,自己抹了脸上的泪,又试探着伸手去抓福康。福康不耐的挥手打掉元倬的手,自顾自的吃着奶油松瓤卷酥。元倬又瘪了嘴要哭,我忙哄他道:“元倬乖,福康姐姐吃完了就跟你玩好不好?”
他可不管那么多,福康不理他,立时便犯了混,转身过来用劲儿推我。吓的和妃、裕妃都变了脸色,嫣寻忙抓住他胡乱挥舞的双手,一径求饶哄劝。郭鸢冷笑道:“嫔妾还以为宝婕妤多有本事呢,还不是一样制不住三皇子?”
我并不抬头,一边哄着元倬一边冷冷回道:“皇上是真龙,三皇子是龙子,嫔妾只愿为皇上分忧,郭充衣什么时候听说过有人能制住龙子的?”
郭鸢原本簇在萧琮脚下,五彩流光裙裾委垂在地,美不胜收,但一张俏脸顿时失了神采,萧琮恨恨瞪她,一脚掀开她道:“你这张嘴越发会说话了!”韩昭仪瞥一眼刘娉,想是希望刘娉排揎我几句为郭鸢解围,偏偏这时刘娉像个闷嘴的葫芦一样,只垂了头赏玩面前的鸳鸯莲瓣纹金碗,一并连元倬的哭声也无视。
我抱着元倬拍着他的背哄他,不防被他一把抓下发髻上的白玉美人簪来,和妃忙阻道:“快,快夺下三皇子手里的簪子!那是太皇太后赐给婕妤的宝物,轻易损毁不得!”
话未说完,只听金玉撞击之声,元倬已经将那只太皇太后赏赐的无价之簪投掷于地,与白玉地砖相撞,一折为二。
和阗白玉材质本就稀有,一根玉簪的用料绝对不比一件同样材质的挂件少。相反,由于簪子要做成细长之状,且贡献皇家,不能有任何断裂和瑕疵,因此无论是在选料,或是制作工艺上,都比一般的玉石挂件要求来得更高。
这只美人簪,纯正滋润,精光内蕴。因着其名贵非凡,若非重要场合,我几乎不曾佩戴。今日宴请肃王,我才郑重的从妆奁里取出戴上。如今望着躺在地上横尸两截的玉簪,所有人都瞠目结舌,连带歌姬舞姬都静了下来。
和妃吓的一骨碌跪在萧琮面前:“皇上息怒,皇上息怒,三皇子不是故意的,他还是个孩子,他”往日她口齿清晰伶俐,如今为了这支簪子颠三倒四,可见她对元倬何等护惜,也可见这支白玉美人簪是何等珍罕!
韩昭仪“呀”的一声:“这可是先皇西征时和阗王献上的稀有之宝啊,宝婕妤你也太不小心了,太皇太后特意赏赐与你,三皇子年幼,平日也不知道和妃娘娘是怎么教导的,但你怎么能让他抓握着玩呢?”
我此时欲辩无从,萧琮已有醉意,见韩静霜如是说,元倬又仍在哭闹,心头火起抓着案几上的越窑莲瓣纹大盘便扔了下来,哗啦脆响,我下意识一把将元倬紧紧抱进怀里,他小小的身子惊成一团,让人又爱又怜。
殿中虽然人多,却鸦雀无声。韩昭仪乖乖的住了嘴;和妃心急如焚又不敢争辩,直挺挺跪着动也不动;皇后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看着她这个做亲娘的,不由声声叹息。
将吓得发抖抽泣的元倬交给嫣寻,自己上前跪道:“皇上,簪子是太皇太后赐给臣妾的,如今损毁,都是臣妾的不是!臣妾愿意领罪。”
皇后与三妃站立不言,唯有刘娉的声音幽幽道:“婕妤,这簪子是先皇遗物,婕妤既得了宝贝,为何不好好珍藏,反而让三皇子任意拿取呢?虽然三皇子地位尊贵无比,婕妤姐姐也无需为了讨好他而置先皇于不顾啊!”
言下之意,我为了溜须拍马什么也敢拿给元倬玩耍,尤其这美人醉卧簪乃先皇之物,更见罪不可恕!我心里的暗火一股股往上冒,原来萧琮离得远没看见也就罢了,身旁这些人难道都瞎了?明明是我抱着元倬时不小心被他一把拔下簪子,这会儿反而死活要让我承认是自己故意拿簪子给元倬玩的无稽之谈!
隔着远远的坐席,萧琮的声音遥遥传来:“你也知道请罪?你可知这簪子贵重无比,如何能让稚子玩耍?”
好好好,既然你们都作壁上观,我也不傻!所喜自己生就一张利嘴,还不至于任人鱼肉践踏。
“臣妾失仪。三皇子明朗活泼,又贵为龙子。若是他喜欢,臣妾有什么好东西也愿意给他。臣妾心想,簪子再名贵也不过是死物,若能哄得三皇子破涕为笑,即便是先皇在世也是愿意的。只是臣妾愚钝,没料到三皇子年纪幼小,把持无度。一时猝不及防,因此犯下大罪。皇上若是要怪,就请怪罪臣妾,与三皇子、和妃无关。”
我言罢深深的叩首,再抬头时隔着水帘般的额饰,看不见萧琮的表情。
萧祢此时起身将元倬抱在怀里,逗弄着他圆润的脸盘朗朗笑道:“簪子再贵重又值得什么?哪有元倬这么个大胖小子宝贝?婕妤引咎自责,风止可观,非吾等所及。”
又听顺平长公主也开口求情说:“皇兄,宝婕妤又不是有心的。再说她一力承担,实乃冰壶秋月,莹彻无瑕。况且您忘了,她肚子里还有咱们萧家的子嗣呢,做母亲的人谁不疼爱孩子,您忘了母后是如何疼爱您的了吗?”
良久,只听萧琮缓声道:“都起来吧——虽是如此,若不责罚,便显得朕太偏心。便罚扣宝婕妤半年俸禄,以儆效尤。”
萧琮说话间风华含而不露,贵气逼人,一点点的不经意,以及一点点的捉摸不透;汗牛充栋的温文尔雅、车载斗量的风度翩翩,无一不在提醒众人:他是真命天子九五至尊,更是天下第一人。
我谢了恩,拾起地上断为两半的白玉美人簪,康延年已经快步上前接过。我慢慢起身回席,萧琮温暖赞许的目光悠然而至,虽然隔着长长的殿阶和坐席,我却能感觉到他温和关切的心。是的,即便如何,我也不能让他的宠爱丢了颜面。
殿中各人的注意力都被嬉闹的元倬吸引,无暇他顾。福康吞咽下最后一口奶油酥,又饮下一大口杏仁茶,满足的叹了一口气。这才意犹未尽的朝元倬伸出手去,元倬见她有动作了,就像孙悟空见了如来佛一样,止住胡闹破涕为笑。
福康抽出袖袋里别的吉祥如意纹四方丝帕,徐徐为元倬擦尽脸上的鼻涕泪水,开口说道:“哭吧哭吧,再哭姐姐不跟你玩儿了!”元倬又皱着脸要哭,福康拧上他的腮帮子笑:“哄你呢,走,姐姐带你捉蛐蛐玩去。”
我见元倬虽口不能言,却能听见别人说话,不像是天生的聋哑。耳边听得福康低声玩笑:“又哭又笑,黄狗撒尿!”我不禁扑哧笑出声,好在附近没有旁人听见,兼之元倬闭了嘴不哭,萧琮兴致又起,殿里众人便都欢歌晏晏起来。
宁妃的眼神随着福康上下左右移动着,一刻不离,见福康吃了好些东西,又要带着元倬出去玩耍,顿时慌了神道:“你毛毛躁躁的,怎么能带着三皇子出去玩呢?万一摔着了,可不是顽的!”
福康笑道:“母妃放心,福康只和弟弟在殿外玩耍,绝不走远。”
饶是如此,宁妃仍然不放心,我见着两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上写满了失望不乐,笑着对宁妃说:“娘娘让她们玩去吧,孩子嘛,在这种宴席上也难免无趣的很,嫔妾正好觉得胸口闷,跟着她们一起出去透透气,娘娘放心。”
宁妃关切道:“婕妤妹妹,你可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她们,不论是谁,若是出了差池,可没人能担待得起。”她说话间手里的象牙雕花箸朝着韩昭仪的方向轻轻一拨,我立时会意,含笑点了头,悄悄带着两个孩子退了下去。
绕过飞金嵌银的朱紫殿门,才算离开了欢宴沸腾的内庭院落。
兴庆宫气局虽小,但绚丽华美超过正明宫。我缓步出来,只见宫殿大小主次分明,高低错落,大型廊院组合复杂,正殿左右翼以回廊形成院落,转角处和庭院两侧又有楼阁和次要殿堂,并在中央主要庭院左右再建纵向庭院各一至二间。下部砖石甃砌,金钉朱漆,每扇宫门都雕刻有龙凤飞云。上列门楼,左右有朵楼和阙,都覆以青绿琉璃瓦及线条流畅的瑞兽瓦当。
旁边的东海池碧波盈盈,和煦日光洒在水面,粼粼如金。我靠着白玉阑干,看着两个孩子戏耍,嫣寻和宁妃的近身采茵与一干宫人内监在旁守护,孩子特有的娇憨银铃声不绝于耳,一切都显得温馨宁和。
“婕妤娘娘。”
我扭过头去,迎着耀眼的阳光看见面前站了一个高大的人影。
第三十二章 银汉无声转玉盘
顾飞廉面色严峻,躬身礼罢,与我保持着合体的距离:“婕妤娘娘好兴致。”我淡淡一笑,又回过头去看着福康和元倬,不置可否。
“娘娘。”他又唤我。
我微微窝在阑干的转角处,沐浴在并不算炎热的阳光中,舒服问道:“顾大人忙于宫中守卫与皇上的安全,今日擅离职守,究竟有何事要问本婕妤?”
他见我问的直接,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道:“末将想见棠儿!”
我举起手背遮住刺眼光线:“顾大人是否记错了?本婕妤似乎曾说过,慕华馆并无一个叫棠儿的女子。”
顾飞廉沉声道:“婕妤的陪嫁侍女棠璃,原本姓李,曾是官婢出身,莫非娘娘不知道?”
我的脸色渐渐冷凝起来,横了眼波问道:“顾大人这话好生蹊跷,棠璃本是我裴府的家生奴才,打在她娘亲肚子里时就是靖国府的人。何来的官婢出身?”
顾飞廉眼里绞着难言的疼痛,他半跪下道:“婕妤娘娘,末将找她找得好苦,许是天意,才让末将又在宫里遇见了她。娘娘,我求你,让棠儿见一见末将!”
我冷笑道:“大人何须行此大礼?我已经说过,慕华馆并没有这个人,靖国府更没有这个人。大人非要说我的陪嫁丫头是李棠儿,也不知是何居心?”
顾飞廉霍然起身,眼眸里已有了恨意:“娘娘莫要忘了,飞廉虽无能,但若是要彻查棠璃身世,还不算太难!”
我见他态度坚硬,又忆起棠璃那日哭的何等凄惨,不禁起身直立,言语里也透出了难耐的恨意:“查?好,很好,顾大人最好仔细查查,查查李家二十八口人是不是白白送死!查查李棠儿的三岁幼弟是殁在西蜀的哪一家驿站!查查李棠儿在漠北的行营里受过何等侮辱欺负!不过本婕妤提醒你一句,你要查,顺带连着你老子顾章的老底也查一查,看看你们顾家人的肠子是不是黑炭做的,还有没有脸再见李家的人!”
顾飞廉张口结舌,愣愣不能语。良久,也不管我有什么反应,径直旋身而去。
我目中尽是阴翳,便连这山映斜阳天接水的美景也无心欣赏,福康见我不悦,懂事道:“宝母妃,咱们回席上去么?”
我拉了她软软的小手道:“福康还想玩吗?”
她笑:“自然是想玩的,母妃平日都不肯让我这样玩耍。”
元倬见福康拉了我的手,不肯示弱般也抓住我的裙角咿呀有声,虽满嘴的含糊不清,却让人心疼得紧。我蹲下身去半搂了元倬道:“宝母妃知道元倬是听得懂的,元倬乖,以后跟福康姐姐时常来宝母妃宫里玩耍如何?宝母妃宫里有好大的温泉池,还有一汪湖泊和很多果树呢。”
福康听了,扭股糖般黏上来巴着我问道:“宝母妃住在哪里?我一定和弟弟去玩!”
采茵陪笑道:“公主,宁妃娘娘会不高兴的,公主还是静心养着身子才好。”
福康满脸的笑意像退潮一般消失下去,我侧目道:“福康究竟得了什么病?为何宁妃娘娘一直要将她圈在曲台殿里不许出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