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伸手遮住她的唇,又凝神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嫣寻会意道:“娘娘放心,外间只有锦心,余者都在门外伺候着。”
我恳切道:“姐姐生气,无非怪我没有告诉姐姐,我因想着媜儿当初才十三四岁,三娘作孽到底也不关她的事。不瞒姐姐说,今夜便是我与媜儿共同设局引三娘说出真相,不然,我在媜儿心里永远都是杀害双成的罪魁祸首!”
云意挪开我的手,嗐气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裴媜怎么会为了一个小厮和她娘亲反目成仇?况且裴媜对你不敬也不是一日两日,哪有那么容易反转的?今日汪玉萼在飞寰殿,又焉知不是她们母女对妹妹你设下的局?”
三娘处事毒辣,命人秘密杀死双成,连着误打误撞的初蕊也被卖到胡地受尽折磨。我忆起双成死的那日媜儿神情,端的是肝肠寸断,万万是装不出来的。
云意摇头:“我知道你想辩裴媜用情至深,可是妹妹为何不想,裴媜若是对双成还有情意,怎的不殉情或是青灯古佛做姑子去?如何又能答应汪玉萼进宫为妃?”
我的神色微微黯淡下去:“正是因为她以为一切是我主谋,才要进宫来对我赶尽杀绝。姐姐也知道媜儿那腹黑的性子,我如今又添了玉真,刘娉和余下的人还不够应付,若是再加上媜儿,当真要首尾难顾了。”
夜风一起,殿外渐次寒天冻地起来,寝殿中的地龙早烧了起来,炭盆里红火的兽首炭偶然发出轻轻的“哔剥”碎声,反让暖意更旺。
良久,云意轻叹一声,将我鬓边散乱的发别到耳后:“你知道分寸就好,万不可顾此失彼。”
彼时,锦心在外轻轻咳嗽一声,我心下了然,要了披风穿上。
云意道:“妹妹自己小心,我先回去了,明日等妹妹细细说来听。”
我原以为她会执意和我一起去,没料到她主动提出要回云台馆,云意看穿了我的诧异,淡淡道:“那种人事,没得叫我看了恶心。”
飞寰殿伺候媜儿的姑姑是绯墨,此刻正在殿中侍立,见我出来盈盈一福,轻声道:“充衣请娘娘到飞寰殿一聚。”
我略一点头,由嫣寻陪着前往。
进了飞寰殿,穿过两个小庭院,便是媜儿寝宫内室。我们一行人脚步极轻,加之事先媜儿叮嘱过,因此一路上遇见宫人内监也只是默然见礼而已。
绯墨带我和嫣寻到内室旁侧一架多宝格后隐藏着,从多宝格的缝隙看去,飞寰殿寝宫外间正中摆着一架楠木云纹小翘头案,案几上放着热酒小吃,两付碗筷,媜儿与三娘把酒言欢,合欢立于一旁伺候。青花缠枝香炉里微微的现出寥落的雾,被暖气一熏更透出一缕若有若无的清幽香气。
三娘想必得知媜儿受宠,得色难掩,已有八分醉意,唇齿间含糊之意频生。媜儿面无表情,只一味劝三娘饮酒。
绯墨上前屈膝道:“充衣不善饮酒,这会子只怕出了一身汗了,不如到后室更衣,让合欢先伺候夫人吧?”
媜儿见绯墨回来,便扬了眉,一双眼在室内梭巡,视线在我藏身的地方定格,冷冷清清的眼神,让我心里都发凉。
她进去之后,三娘便趴伏在案几上,像是酒意不胜。紫金阆云烛台上燃着的销金硬烛已经接近尾声,合欢灭了几只燃到头的,烛光便迷蒙幽微起来。
此刻外头西风卷地,霍霍的风声似呼啸的巨兽狼奔豸突。三娘打了个冷战,迷糊中抬起脸来,殿内只余了她一个人。
“人呢?这屋内也太暗了,来人,快添银蜡来!”三娘不耐,遂高声道。
依声而动,有一个宫人跨进殿来,三娘呵斥道:“死到哪里去了?平日里你们就是这样伺候充衣的吗?”
那宫人一言不发,手拿一把银蜡,身形也没怎么动作,便到了三娘身边。
因着殿内灯火昏暗,她甫近身,三娘便骂了起来:“本夫人还没睡呢,你们倒受用偷懒去了,这会子散了发髻做什么?晚上不用伺候了么?”她性子原是记蛮横刁钻的,此刻借着酒意,伸手抓扯那宫人的头发便要责打。
忽然的,那宫人将头一偏堪堪躲过三娘的抓扯,蓬头散发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庞,只是一瞬的电光火石,三娘像被毒蛇咬到般火速松开手,并且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我与嫣寻互看一眼,彼此心中了然,铺垫了这么久,这场戏,终于开始。
第六十九章 聚敛魂魄无贤愚
不知何时,飞寰殿两侧的窗户逐次打开,四通八达的殿堂内无处不有风来,无尽的穿堂风在秋冬尤为凛冽,刹那间就消散了室内的暖气,吹得帷幔翻飞,烛火尽灭。
初蕊蓬头散发而出,阴森道:“三夫人,您是要添银蜡么,奴婢给你呈上来。”
三娘一直以为初蕊和双成都已死无对证,此刻浑身发颤,指着初蕊嗬嗬有声。
初蕊又近一步,幽幽道:“三夫人,您不是要奴婢死么?奴婢死的好惨,他们把奴婢罩在麻袋里活活杖杀,奴婢的脸都碎了”
说话间,凌厉的风吹拂开初蕊披散的发,露出一侧血肉模糊的脸颊,饶是知道做戏,在这样昏暗的仅靠月色照明的阴森场合,乍一看见,我也不禁心惊肉跳。
三娘惊惧不已,连起身也忘了,吓的从软榻上跌落在地,只撑着连连倒行,口中求饶道:“我并非存心要你死,初蕊,你要怪便怪双成,是他连累了你,并非是我!”
风在室内穿梭,其声如殒萧瑟凄厉。初蕊缓缓跟随,风鼓动起她的衣袖,一步步踏近,更显可怖。“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三娘以袖遮面,颤抖着发出呵斥之声,“来人,来人啊!”
她声嘶力竭的呼喊并不奏效,初蕊冷笑道:“哪里还有人来?三夫人,今日你便同奴婢一起到地府去说个明白吧,双成还在阎君座前等着您呢!”
窗在开合的空隙发出吱呀之声,冷风肆意闯入,横冲直撞。终是迎面而来,似一只瞎眼的鹰,不着痕迹的入骨清寒,在月下清辉中,摇动满室鬼影纷乱。
初蕊伸手向三娘,满面血泪,十指弯曲如钩,见者为之胆寒。
三娘终于撑不住惨叫道:“初蕊,初蕊,是我对不住你,你饶了我,你饶了我!”
初蕊面上的血液从颊上滑落,狰狞异常,她哑声道:“那么你告诉我,双成是怎么死的?我是怎么死的?”
素日狡猾的三娘在酒意的催发下,失了一贯的狡黠沉稳,此刻忙不迭道:“他是自己找死,不能怪我——我不能让一个杂役骗走媜儿,他怎么配得上媜儿,他怎么能存那种心思!”
初蕊沉声道:“所以你就假借五小姐之名哄他出来,然后命人杀了他?”
三娘道:“若不如此,天长日久,假若他们做出苟且之事,我汪家颜面何存?”
初蕊且哭且笑:“那么我又何辜?为何要命人连我一并打死?”
三娘不敢看她,颤声道:“我只计划要双成死,谁料到你们当时在一起的?既然媜儿不肯忘情,也只有委屈用你来做筏子。我并不是存心要害你,初蕊,尘归尘土归土,你快回去,每逢阴节死祭,我必定亲手为你烧纸焚香,你饶了我罢!”
初蕊住了手,笃定是百种滋味涌上心头,一时竟怔了。
三娘见她呆立,觑了空子从地上爬起来便往内室逃去,不防撞在媜儿怀里。
三娘如见了真佛,抱住媜儿惊慌道:“快,快命人点起烛火,快!”
我见火候到了,缓步从多宝格后闪身出来。绯墨与合欢逐一关闭门窗,点亮烛火。灯火明亮下,三娘见初蕊仍站在原地,青玉石板上明显的现出影子,抬头又见到我,登时倒吸一口气,不由得松开了媜儿。
媜儿唇边笑意森然:“娘亲,是你,果然是你!”
三娘霎时面孔雪白,哑声半晌,终颓然苦笑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你为了那个杂役,居然如此算计,让你娘当众出丑!”
媜儿瞳孔深深,冷冽道:“娘亲何尝不是一直在算计我?”
三娘不言,忽又仰头凝视我,齿间迸出森冷的恨意,“是你怂恿媜儿这么做的?亏你有心思,找出这么神似那贱婢的人来讹我!”
我冷笑道:“承蒙三娘夸奖,我不过有心思罢了,如何比得过三娘有手段?在媜儿面前既杀了双成那个眼中钉,又拔了我这个肉中刺,一箭双雕,堪称女中诸葛。”
三娘狠狠瞪我,锦心已闪出替初蕊摘去面上的伪装,擦净血水,初蕊端步上前,屈膝一福道:“贱婢命不该绝,不望今日还能见到三夫人。”
媜儿扳正三娘,幽声道:“初蕊并没有死,死的人只有双成。娘亲,为何你要这样心狠,为何你一定要他死?”
此时,凡是留在飞寰殿寝宫的人都是知晓内情的,三娘见众人眼神闪烁不一,或鄙夷或不屑,已有几分恼羞成怒,当下厉声对媜儿道:“他不过是个乞儿出身,仗着几分颜色,便妄想攀附上你,这样的混账不杀留着何用?如果他没死,你又怎能有今日的荣华富贵圣眷优渥?”
媜儿似不认识三娘般,良久,一滴泪缓缓从她眼角滑落:“娘亲忘了,女儿曾经说过,娘亲若害死双成,女儿定不独活”
三娘脸色一凛,旋即气道:“你要是想死便死去,就当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不过你也别得意,你为了那贱人殉情,皇上知道了,靖国府上下都随你入土,既然登台唱戏,便要唱足全套,连同这位娘娘,谁也别想往外摘!”
她唇齿犀利,口中说到“这位娘娘”,一手便指向我,眼神里更是含着无尽恨意。
我全然不惧,上前道:“三娘既是妹妹亲母,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皇上并非昏庸之君,妹妹更非无智之人,今日之事,不过让三娘还我并双成初蕊二人清白而已,何来妹妹殉情,靖国府陪葬一说?况且说句狂话,我与妹妹圣眷正浓,即便有人在皇上面前说三道四,皇上也未必肯信!”
媜儿双肩抖动,似乎关闭在殿中的寒气即将摧毁她的身体与精神。我近前搂住她,又说道:“三娘是我们的长辈,按理这话也不该我说。不过你明知道当初妹妹看他与别人不同为何不能像父亲那样赶他出府也就罢了,非要活生生将他饿死?你这不是在妹妹心里剐肉吗?一条人命在三娘眼里莫非真就那么不值钱么?”
我说的激愤,不免有些心悸疲惫,嫣寻忙扶住我道:“娘娘消消气,既然事情水落石出,便交由裴充衣自己处置好了。此刻更深露重,娘娘还请移驾回宫吧?”
如是,后面的事我已经不好再插手。初蕊虽恨,毕竟已平安回到我身边。至于死去的双成,媜儿究竟如何对待三娘,那也不是我能操心的事了。
一夜沉酣,清早醒时,通身舒坦如释重负,苏合香的清冽舒爽在空气中如细雾弥漫。
嫣寻伺候我洗漱,含笑道:“娘娘好睡。”
我“嗯”一声,嫣寻又道:“昨夜锦心和初蕊姑娘嘀嘀咕咕,下半夜才睡下,这会子只怕还没起,要奴婢遣人去叫起吗?”
我摆手示意不用,锦心与初蕊从小便在靖国府一同长大,姐妹情谊自然不比旁人,可惜棠璃已逝,不然此时她们三个不知道要欢喜成什么样子。
想起棠璃,我不免心酸,眼圈儿一红,滴下泪来。嫣寻服侍我这么久,察言观色也知道我想什么,见我此刻落泪,柔声道:“逝者已逝,娘娘还是要多多保重身子才是。如今皇恩浩荡,娘娘应该多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悲戚。”
我懂她的意思,深宫禁苑,人人筹谋算计,我不过一时运气好得了萧琮的爱重,若是太过随性而为,只怕时日久了也难以自保。伸手接过她拧好的温热面巾敷在面上,抹去泪痕,将心酸惘然也一并抹去。
这一日我打算在馆内好好和初蕊叙旧,并未特意穿戴,就捡了家常衣服头饰,淡淡的描了妆。对镜自照时,忽的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一切都是梦境,自己并未设身处地,就像萧琮曾经说过的“随时随地可以撂开手去”。
这个念头一上来,我自己也骇了一跳。恰逢乳娘抱了玉真过来,织金弹花襁褓明艳可爱。我牢牢抱她在怀,须臾不舍放手。这个不满一月的婴孩,是我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是我明确自己真实存在的证据。
“娘娘抱松些”乳娘见我双臂用劲,当下便有些着急,嫣寻忙上来轻轻拉开我的臂膀道:“娘娘想什么想那么出神,公主该哭了。”
我悟过来,这才松了力道。乳娘见我放松,忙从我怀中将玉真抱了去。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诞下玉真后我一直没有奶/水,崔钰说我体质寒凉,即便有奶/水最好也不要喂与玉真。万般无奈,连想要自己哺育女儿的念头也不得不一并打消。乳娘是谦王府送进宫的,原是等着伺候谦王侧妃的孩子,可惜那孩子生下来几天便夭折了。她长相不美,仅算端正罢了,好在她对玉真极好,照顾备至,倒是让我省了不少心。
喝过红枣茯苓粥,锦心和初蕊羞怯的出现在殿前:“奴婢们昨夜睡过头了”
我撑不住笑:“早知道你们两个凑在一起便是话痨,睡便睡罢,谁等你做什么事呢。”
初蕊近前跪在我面前,抱了我的脚道:“小姐,不,娘娘,棠璃姐姐已经不在了,您留下奴婢做个粗使丫鬟服侍您吧!”
锦心怕我不答应,也上前求道:“小姐,奴婢和初蕊都是从小被父母卖到府里的,也算是半个家生奴才,小姐若不要她,她现在能往哪里去呢?”
我挽了初蕊的手,温声道:“我身边贴心的人就这么两三个,你回来了正好呢,谁说不要你的?”
初蕊神色一喜,正要说什么,忽听外殿悠远,有人唱喏:“太皇太后驾到!”
第七十章 睡起宛然闻众笑
听闻太皇太后驾临,我忙起身相迎。
她来的突然,我只穿着家常一袭梨花白笼烟岫云衣衫,披散着头发,懒散慵怠,实在不成样子。恰好窗下暖龛里一盆万寿菊开得正艳,我顺手折了一枝,花枝为簪,将长发绾成一个简洁的髻。
刚出寝殿,太皇太后已在众人簇拥中来至面前,我蹲身盈盈一福,朱槿闪出将我扶起,太皇太后笑道:“哀家闷了好些时日,今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