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忙下车,来到车子后面,打开旅行箱,拿出今早拣到的那只鞋子,仔细察看。 没错,就是这只鞋,同顾家明脚上的其中一只一模一样,刚好可以凑成一双!
难道这就是他穿两只不同鞋子的原因? 原来他就住在那所公寓里?
是巧合还是真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只有一双皮鞋? 凌锐无法理解,因为他自己就拥有十几双皮鞋,他的叔叔甚至有几十双,就连凌家的园丁,也至少有四、五双。
他根本想象不出,有人可以穷到只有一双皮鞋。 正在疑惑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车子的保险杠上,有一个灰白色的鞋印,在黑色的车身上,分外明显。
这正是家明奋力想打开车子后盖的时候,踹上去的。 凌锐将手中的鞋翻过来,仔细对照了一下鞋底的花纹,可以肯定,正是同一种皮鞋留下的。
这个人看来急于取回自己的鞋。 想想自己遇见顾家明的时候,他也正意图打开车子的后盖。
那么,百分之八十的可能,这只鞋的主人就是顾家明。 想到此,凌锐重新将鞋子丢回旅行箱里,然后启动车子,飞快的驶向家明住的那栋公寓。
此时已经接近夜里十一点了,房东被一阵剧烈的敲门声吵醒,骂骂咧咧的爬起来开门,发现门外正是早上替人交房租的漂亮阔少爷,不禁喜笑颜开。 凌锐不屑同他应酬,直接问:“那家姓顾的,全名叫什么?”
“他啊”房东想了想说,“好像是叫顾家明。” “人呢?还在吗?”
“噢噢,我今早收了您的钱,就赶他们走了,呵呵。”房东讨好的笑。 “走了?”凌锐有些失望,于是问:“你知不知道他搬到哪里?或者在哪里工作?”
“搬到哪里不知道,工作嘛,我以前听他说过一次,好像是在公司。”房东边回答,边奇怪。 这个阔少爷打听一个穷光蛋做什么,该不会是后悔赶人走了吧?
猜测得到了确认,凌锐正打算走,又忽然回过头来问:“他一个人住?还是” “不是一个人,他还带着一个小孩。”房东答。
凌锐点点头,转身离开这栋公寓。 回到车子里,他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冷笑。
这个顾家明还真有想法,竟然在凌氏下属的一间小公司工作,挣凌氏的钱!
昨晚,家明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回到十年前。 那天深夜,大雨滂沱,雷电交加,大一间男学生宿舍的传声器突然尖声响起来。熟睡中的年轻人们被惊醒,纷纷怒骂不已,谁也不愿去接听。传声器执拗的响个不停,睡在上铺的家明坐了起来,他有一种预感这是找他的。
从床上爬下来,接通传声器,宿舍门房的声音大得几乎能把人震聋:“顾家明在不在?顾家明?” 家明忙答:“在在。”
“下来,有人找!” 果然他的直觉是对的。
室友中有人骂:“我,家明,这大半夜的,找你来私奔的吧?” 家明嘿嘿笑了两声,赶忙穿上外衣跑下楼。
一楼的大厅里,一个女孩披着长风衣,浑身都湿透了,看见他,眼睛亮了亮,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 家明小心翼翼的扶着女孩的肩,惊异的问:“凌岚,怎么是你?!”
女孩扬起脸,乌黑的秀发还滴着雨水,贴在脸颊上,映衬着她的脸色愈发苍白,柔弱的叫人心痛。 她一边流泪一边说:“家明,带我走吧!”
“呃?”家明有点发懵。 女孩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我怀孕了。”
“啊!”家明向后退了一步,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有了小孩,可他们不让我生下来,明天就要拉我去医院堕胎!”女孩紧紧拉着他的手,美丽的眼睛里满是绝望,“可我想生下这个孩子!我要这个孩子!”
家明只觉得耳边嗡嗡直响,大脑几乎无法思考。 女孩见他一个劲发愣,轻轻垂下长而卷曲睫毛,踮起脚尖,纤细的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我从窗子逃出来找你,家明。你是爱我的,对不对?家明,如果你真的爱我,就带我走吧!”
家明感到女孩的泪水滴在自己的脖子上,一直流到他的胸口,像一个烙印般的疼痛。 是的,他爱她,比任何人都多。
慢慢冷静下来,他拉住女孩的手,说:“凌先生和凌夫人也许只是一时生气,他们不是那么不通情达理的人,我去同他们谈谈好不好?” “没用的。”女孩摇头,“他们决不会让一个私生子败坏凌家的门庭。”
其实家明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更知道,凌氏夫妇也不会允许女儿嫁给一个穷光蛋。 他犹豫着,终于开口说出来:“凌岚,你今年只有十七岁,你”
还未说完,女孩便打断他,斩钉截铁的语气同她柔弱的身躯全然不同:“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不,家明,我可以吃苦,我要生下这个孩子,否则我宁愿死。” 家明沉默着,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孩。这么大的雨,她一个人跑来,鞋子都丢了一只。他太了解她,知道她隐含在深处的个性有多么坚烈。
他比她更知道生活的困苦,他们的将来,会比她所预想的艰难数倍。但是他爱她,他希望她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就算她将来后悔,也还是可以回到凌家去,无论怎样,她都是凌家的宝贝女儿,没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 于是,他温柔的拨开粘在女孩脸颊上的一缕头发,微笑着说:“好,我上楼去收拾东西,然后我们一起走。”
女孩也笑了,忽然身子一软,向下倒去,家明忙扶她坐到椅子上,自己跑回宿舍收拾行李。 室友被他叮叮咣咣的声音弄醒,挣眼一看,正见他提着行李要走,不禁吃惊的问:“喂,你发神经啊?拿箱子做什么?”
“私奔啊。”家明朝他笑笑,头也不回的走出房间。 “神经病!”室友一点儿也不相信,低低骂了一句,倒头又睡了。
那天的雨下了一整夜,家明叫不到车,便将行李中所有的外套都盖在凌岚身上,然后背着她一路走到火车站。 就算在梦中,他仍能深切的感觉到,那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的感觉
不过为什么现在他会觉得这雨是热的? 而且这味道
家明猛然惊醒,赫然看见儿子的小鸡鸡,正冒出一股热腾腾的黄色的液体,全部浇在他的头上。 “哇啊啊啊!”他惨叫着一骨碌爬起来,小安正好尿完,拍着手嘻嘻笑。
家明气急了,抓过儿子来,朝着小屁股上就是啪啪两下:“臭小子,敢往你老子头上尿尿?!” 小安挨了打,放声大哭起来。
“怎么啦?怎么啦?”朱美正在厨房做早餐,听见哭声,忙跑出来看。 家明头发上滴着黄汤,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无奈的说:“你看看小安干的好事”
“哈哈哈哈哈哈”朱美非但没有表示同情,反而笑得前仰后合没完没了。 小安见别人笑,忘了哭,也跟着笑。
家明脸涨的通红,懊恼的看着一大一小笑的在地上打滚,气急败坏的说:“喂喂,太过分了吧,我可是受害者嗳!” 朱美好不容易忍住笑,推搡着家明:“我去放热水,你快洗洗吧。”
从行李中翻出干净的衣裳,家明开始担心粘上污渍的西装同他的皮鞋一样,正式的西装他也只有一套而已。 好不容易将身上的味道全部洗掉,他从浴室出来,朱美正在喂小安吃早饭,看见他,笑了笑,朝沙发努了努嘴。
家明转头去看,却见叠的整整齐齐的一套西装摆在那里,约摸又是她老公的遗物,虽然一看便知是便宜货,但却也干净整齐。 他的心里不由的一暖,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看桌边的两个人。
朱美还没有化妆,一张脸黄黄的,有些疲惫。她今年大概也不过二十八九岁,却已经作了五年的寡妇。十八岁结婚,不到六年,在外面跑运输的丈夫就出车祸死了。她只好到处做工,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使她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老的多。 家明想,如果凌岚没有死,那么到今年也二十七岁了,会不会变成第二个朱美?
随即他又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的手指是用来弹钢琴而不是洗衣做饭的,她的爱好是意大利歌剧而不是每晚黄金档的连续剧。
凌岚不属于这另外一半可怕的世界,就算十年前她没有以死的方式离开自己,可她终有一天还是会离开,回到她的世界去。 家明清清楚楚地明白,但这丝毫不会影响他憧憬将来。
那天坐上夜班火车,凌岚很快便疲倦的睡着了,而他却在不停设想着以后的事,微笑了一路租一间虽然小却舒适的公寓,他在外面工作,而她在家里照顾小孩,做好热腾腾的晚饭等他回来,周末的时候,他们两个带着孩子去郊外野餐,生活虽然简朴却很快乐。然后,孩子大学毕业,前途无量,他便退休,种种花草,在金色的黄昏里,将一串美丽的铃兰别在老伴花白的头发上,看她一如年少时娇羞的微笑 美丽的公主,给了穷小子一个梦,仅仅是一个梦而已。
而顾家明怀抱着这个梦,一直幸福到今天。 朱美发觉家明正盯着她的脸看,便用抬起一只手,有意无意的想要遮住眼角的皱纹。家明看在眼里,忽然觉得,其实不管是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其可爱之处。
看着儿子很乖的吃光一杯奶和一个煮鸡蛋,家明抱着他狠狠亲了两口。小安被爸爸的胡子茬扎的脸上痒痒的,嘻嘻哈哈的在他怀里躲来躲去。 家明将手表伸到儿子面前,问:“小安,告诉爸爸现在是几点钟?”
这些天开始教他认表,家明一有机会便要考他。 小安盯着表看了半天,不肯说话,一个劲儿咬着手指头,身子扭来扭去,最后注意力干脆又转移到窗户外面的云彩上去了。
家明知道他又忘记了,有点儿急,朱美忙将孩子抱过来,一边推他出门:“你快上班去吧,我今天请假陪他。” 家明忙不迭的叮嘱:“小安,要听阿姨的话,不许淘气,不许钻到床底下,不许乱跑,不许扔东西,不许把饭扣在床上,嘘嘘要嘘到马桶里”
朱美在一旁直翻白眼:“家明,你真像个老头子。” 玄关处摆着一双皮鞋,朱美不再捉弄他了,拿出了另外一只鞋。
街上人流涌动,等待红灯的时候,家明扬起脸向天上看。今天晴朗无云,才刚刚八点,阳光就已经有些刺眼了。 家明眯起眼睛,深深嘘出一口气,像往常一样暗自在心里许愿。
希望今天可以有好事发生!
第三章
在远威公司的总经理室里,凌锐站在内间,透过虚掩的房门,冷眼看着外面上演的一出好戏。
这出戏的总策划正是他,今天一早,他便找到远威的总经理,要求辞退顾家明。总经理见少东主发话,自然立刻照办。 反正辞退的只不过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职员而已。
只是凌锐没有想到,这出戏竟然会如此热闹。外间,顾家明正跪在地上,双手抱住总经理的大腿泣不成声:“经理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家里有小孩要我一个人养活我自问在工作上从来没有失职过” 总经理的脸色铁青,头上也冒出了汗。这辈子裁人无数,可从来没遇到过这么惨烈的场面。对方可怜的神情不能不教人动恻隐之心,可另一边是未来的老板,又绝对不能得罪。想走,又被顾家明死死抱着,不能脱身,无奈之下,只好硬起心肠,冷酷的说:“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公司也有困难啊,近来经济不景气,作人事精简也是没办法的,你快走吧!”
“经理”顾家明还想要继续争取。 凌锐在一旁气的发抖。
这个人竟然连一点尊严都不要,像条可怜虫一样随随便便就下跪,哭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就是这种窝囊龌龊的男人,却骗到了他那美丽而聪慧的姐姐,使她和他们凌家蒙羞! 在他的记忆里,父母对顾家明的描述,是一个觊觎凌家财产,不择手段的掘金男这个评价在他脑中形成了一个根深蒂固的认识。
如果现在见到的顾家明,是一个优秀的男人,他或许会略微的原谅他一些。因为他一直有一个疑惑,他觉得姐姐看中的人,不会像别人说的那样不堪,或许他们是像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一般相爱。 可事实上,凌锐每见到一次顾家明,心中那种被侮辱的感觉就更重一分。
他已经坚信姐姐绝对是被骗的,甚至可能是被这个男人强迫的! 他要惩罚这个男人,他要以牙还牙。
就在凌锐快要冲出去狠狠揍人的时候,怪事忽然发生了。 总经理已经唤来保安,众人正准备强行将顾家明拖走,顾家明却自己站起来,脸上虽然还挂着泪水,表情却异常平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自己走出了经理室。甩下众人站在那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都在怀疑他是不是受到刺激太大,导致精神出了问题?
凌锐也愣住了,在刚刚那一瞬间,他觉得顾家明像是换了一个人,腰板笔直,不卑不亢。 难道这个人有双重人格不成?
凌锐忙跟着出去,启动汽车,悄悄跟在顾家明身后。 现在,他对这个人充满了好奇,这一点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拐过一个街角,家明挺直的背才微微佝偻下来。 为了生活,他早已学会如何低头,甚至丢弃所有尊严,去乞求别人的怜悯。但是刚刚眼见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他便再没有必要去向人卑躬屈膝。
至少最后让人看到的,是一个挺直腰杆的顾家明也好。 街边有穿着超短裙的小姐在派发免费的咖啡,他领到一杯,然后拐进街角的小公园,找一张长椅坐下。
此时的公园里,只有老人和儿童,家明举起纸杯喝一口,才发现原来领到的是黑咖啡,苦的令他皱眉。 失业了,在这个关头,刚被房东赶出来,自己就失业了。
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