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人较多地了解中国文化,应该说始于利玛窦。
1582年,利玛窦来华,先在澳门学习汉文,后上广州、肇庆传教,最后到达北京。据张尔歧《蒿庵闲话》记载:“玛窦初至广,下舶,髡首袒肩,人以为西僧。引至佛寺,摇手不肯拜,译言我儒也。遂僦馆延师读儒书,末一二年,四书五经皆通大义。后入朝京师。”利玛窦是一个极聪明的人,非但能识时度势,借儒传耶,而且在短时间内便能通晓汉文,精习儒典。
利玛窦虽死于北京,但他所著的《出访中国记》在西方世界影响很大。
继利玛窦之后,西方人到中国传教的,著名的有比利时人金尼阁、南怀仁、德意志人汤若望、葡萄牙人鲁德照等。
他们回国后,纷纷著书立说,报导中国情况。如金尼阁的《中国传教史》、鲁德照的《中华帝国史》,在17世纪的西方都有很大的影响。这时候,不仅传教士们谈论中国,而寻常百姓亦开始知道中国是一个很美且很神秘的国家。
如果说,古代和中世纪西方人对中国的重视,主要是对中国工艺品的爱好,那么这时候,侧重点则转到中国的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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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说。利玛窦死后不久,就有人对他传播中国儒家道德学说给予很高的评价。艾儒略的《太西利先生行迹》写道:“利子曾将中国四书译成西文,寄回本国,国人读而悦之。知中国古书,能识真原,……皆利子之力也。”
17世纪中叶,《大学》、《中庸》、《论语》皆被译成拉丁文,在法、英等国出版。
1687年,柏应理将三种译本合编一册,题为《中国哲学家孔子》,在巴黎再版,引起强烈反响。次年六月,巴黎《学术报》上有一个名叫柏尼埃的人写道:“中国人在德行、智慧、谨慎、信义、诚笃、忠实、虔敬、慈爱、亲善、正直、礼貌、庄重、谦逊以及顺从天道诸方面,为其他民族所不及,你看了总会感到兴奋。”在当时西方人看来,中国的政府是最好的政府,道德是最好的道德。他们特别喜欢中国孔夫子“为政在人”的格训和父慈子孝的规范。在他们眼里,中国是一个秩序井然、上下同心、朝野协和的国家,不仅重视人才的选拔,而且将家与国连为一体,治国如同治家。
当时的西方人推崇中国的儒家思想,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他们将孔子的学说看作自然神论,以此作为他们思想启蒙的工具。
18世纪英国哲学家休谟就曾说过:“孔子的门徒,是天地间最纯正的自然神论的信徒。”
①说得更为具体是本世纪初英国学者史蒂芬爵士在《十八世纪英国思想史》一书中所写的:“他们知道,信奉基督教的国家,只占世界上的一小部分;
①休谟:《论迷信与宗教狂热》,见《论文与随笔》(Treatisesand
Sketches)
(1760年)
,第1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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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儒学批判73
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的人,从来没有听到过基督教的国家。从基督教看来,懂了基督教的教义,就可以享受永恒的生命;不懂这个教义,就得吃无穷的痛苦。而那成千上万的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个教义。譬如中国人就不知道。所以从中国人的立场上讲,这个教义,好比是月球上的东西,是和他们不相干的。那么中国人就得吃无穷的痛苦吗?如果说,中国人没有吃无穷的痛苦,又如果说,他们跟基督徒享受同样的幸福,而又那样的纯良,那么基督教义,不论对于现世或来世,是必须的吗?
中国三万万人的情况,照正统基督教的教义去讲,是讲不通的。这是一个惊人的事实。于是在整个18世纪,主张‘自然神论’的人,就利用这个惊人的事实,不断地向正统的基督教进攻了。“
文化交流还有这样两种现象,是很值得重视的。第一种现象是,人们认识别的民族的文化,一是带着好奇的心理,二是带着功利的目的。
好奇的心理导致他们注重文化的特质,功利的目的导致他们注重他们自己民族所缺乏的。特别是将异域文化介绍给国人,大多都是些能够补救他们自己民族文化弊病的成分。第二种现象是,人们认识别的民族的文化,总是跟他们所接触的文化层面和社会层面有关。贵族们所接触的是上层社会和精英文化,平民们所接受的是社会底层和大众文化。由于接触面不同,致以他们对别的民族的文化很难有一个全面的了解。关于这一点,我们从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的中国留学生身上便可看出。从洋务运动开始,中国所派的留学生大多为富家子弟,就学于西方一些著名的高等学府,所接触的大多是社会上层与精英文化,而本世纪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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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新儒学批判
代有一批留学生,尤其是留法的学生,采取的是勤工俭学的方式,所接触的主要是社会底层与大众文化。因之,这两种留学生对西方社会的认识就大不一样。前者所看到的是西方文化的优秀成分,并试图移植于中国;后者所感受的是西方社会的负面现象,并试图用一种新的文化抵御西方文化传入中国。
利玛窦以后来华的传教士认识中国,情况亦大抵如此。
他们所接触的是文字上的东西,主要是儒家经典。
儒家经典,如果仅从文字上看,的确蕴含着一种很美的人生境界。至于儒家思想给中国社会发展所带来的负效应,西方人不可能认识真切。他们将《大学》、《中庸》、《论语》等典籍介绍到西方,使没有到过中国的西方人所认识的中国,更是儒家典籍中所构想的文化面目。而且,儒家典籍中所构想的那一套,许多东西又确实是西方人所没有的。这样,也就自然使他们中的许多人对中国文化有了好感。
需要指出的是,20世纪以前的西方人对中国文化的态度,并非铁板一块。
即是说,欣羡中国文化的,大有人在;批评中国文化的,也大有人在。两相比较,似乎批评者更占优势。
许多学者对传教士鼓吹的中国文化优越论,不以为然。
他们的理由很简单:如果中国文化比西方文化优越,为什么中国人一直处在愚昧与落后状态呢?
18世纪初年,有位叫弗朗西斯。洛基尔的人,用发生在康熙年间的中西历法之争的事实,说明中国人虽然发明了天文学、火药、印刷术,但实质上社会却没有什么进展。
1737年,一本题为《自然神教的救药》的书在西方世界很畅销。这本书就是以基督教文化为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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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批评中国文化和西方那些中国文化崇拜者的。作者无名氏质问道:据说中国人讲究理性,是世界上最聪明的,难道他们独得了理性十磅,而世界上其他民族总共只得了一磅;其实,中国人是偶像崇拜者,有不少偶像,而且还在制造新的偶像。而在该作者看来,偶像崇拜是最愚昧的行为,怎能同西方的基督信仰相提并论。
18世纪,对中国文化批评最甚者,是著名作家笛福。他的《鲁滨逊飘流记》几乎把中国人说得一蹋糊涂,一无是处。
这部游记共三个部分。我国读者大多只知道第一部分,对第二、三部分知道的人不多。在第一部分,主要是鲁滨逊在西方各地飘流。
第二部分里,则在东方飘流,其中包括中国。
第三部分叙述鲁滨逊的感想,其中就有关于中国人及中国文化的批评。请看他在第二部分借鲁滨逊的口气所写的两段话:“中国人的骄傲,简直达到了无可复加的程度,只有穷困才能达到这种程度。穷困和骄傲合在一起,构成了中国人的悲剧。
“我不得不认为,美洲那些赤身裸体的生番,要比他们快活得多。因为那些人既然什么都没有,也就不构成苦难。至于中国人,则在慢而无礼。
但就大体而言,只是一些乞丐、一些苦力而已。
他们还死要面子,那些不可以用言语形容的,主要表现在他们的衣饰和房屋上面,也表现在他们大群的仆役和奴隶上面。此外,还有极其可笑的事情。据说,世界上除了他们自己以外,任何人都是他们鄙视的对象。
“看到那些在极度简陋和愚蠢中的人那样高傲,那样专横,那样蛮不讲理,我简直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使我更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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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新儒学批判
的了。他们有机智之名,其实机智是不存在的。在那些场合,我和我的朋友西蒙神甫觉得再可笑没有了。“
①
当时的西方为了抵御中国文化的渗入,有几家颇具影响的刊物连篇累牍地登载对中国文化批评的文章,英国的《君子杂志》和《每月评论》就是如此。此外,当时一些著名的思想家,如卢梭、孟德斯鸠等人,都曾在他们的著作里批评中国的专制制度和儒家文化。
对于伏尔泰对中国文化的崇拜,不少思想家责之为“空泛的想象”
,“缺乏应有的历史知识”。
17、18世纪是西方文化蓬勃发展的时期。西方人对自己的理性文化与科学文化充满着信心,相信他们的文化不仅是最好最新的文化,而且是世界其他民族文化发展的前景所在。
因之,他们对于异域的中国文化,不可避免地抱有轻视的情绪。
但是到了19世纪乃至20世纪,情况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理性与科学在西方世界受到怀疑,“欧洲中心论”
的文化观被动摇,许多西方人自此失去了对自己文化的信心,并开始向非欧世界寻求精神食粮。
上帝之死与现代西方人的精神饥饿
李约瑟博士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耐人寻味的话:“西方人的思想通常在世界是一个自动机和世界是上帝创造的神学之间
①以上材料转引自范存忠《中国文化在启蒙时期的英国》,第44—48页,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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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儒学批判14
摇摆。“
①他称之为“欧洲特有的精神分裂症”。
近代西方文化是通过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运动从中世纪过渡而来的。前文说过,文艺复兴时代的思想家们并不反对上帝,他们的批判之剑只是指向中世纪的教会和经院哲学。
相反,上帝信仰的思想之根仍然深扎在他们的灵魂深处。这是因为,上帝信仰的意义关乎着人类自古以来所思考的两大主题,即人生的终极关怀和世界的最高原则。近代科学看似对天启信仰的背离,但实质却是一致的,都是对自然与人生最后原因的追问。关于上帝的本体论证明与科学探索很大程度上说是在做着同一件事。科学的进步带来理性的萌生与发展。理性,从本质上说,就是科学的理性。由此决定着,近代思想家们意图用理性战胜中世纪的愚昧,但理性本身又带有缺陷,仍然同上帝信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就是,在西方近代思想家们那里,理性不仅仅是一面旗帜,还是一种力量,具体说是一种相对于信仰的认识能力。
通过它,人们可以摆脱愚昧,走出思想受奴役的境地。但是,理性作为一种认识能力,植根于近代科学的一系列成就,是科学知识的普适性和自然规律的因果性给了它无可辩驳的权威。理性的根基就是事物的因果关系,或曰事物的本性。理性的至上权威,实质上就是科学的至上权威。因之,理性与科学的要求就是把世界看作绝对的有序。正是这种世界绝对
①转见沈小峰:《普里高津与耗散结构理论》,第233页,陕西科技出版社198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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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新儒学批判
有序的思想之结,使上帝信仰与科学信仰或理性信仰走到一起。
在中世纪神学家们的眼里,自然与社会的和谐与因果,都操之于上帝之手,是上帝的全智全能保障了世界万物的有条不紊,而在近代思想家们那里,一切自然与社会现象既有着内在的因果联系,又有着最后的原因。正惟如此,他们在对人生、社会与自然的理性思考中,又不得不请出上帝作为他们的理论支柱。这在维科那里为“天神意旨”
,在康德那里为“大自然隐蔽的计划”
,在黑格尔那里为“绝对理念”
,在牛顿那里为“第一推力”。
在启蒙思想家看来,正是因为自然法则和严格的因果链条的存在,才有可能使人们运用理性去认识世界。而人既然是自然界的一分子,就必须像其他自然物一样,受制于严格的自然因果律。
伏尔泰曾说过:“如果全部自然界一切行星都要服从永恒的定律,而有一个小动物,五尺来高,却可以不把这些定律放在眼里,完全任性地为所欲为,那就奇怪了。”
①
美特利干脆直呼“人是机器”。
②启蒙思想家本想用理性作旗帜,去否定宗教的权威和打倒王权的偶像,但却没有想到,理性在他们的一片欢呼声中,不知不觉地也扮演起权威和偶像的角色来。换言之,理性变成了一种新的信仰和一尊新的偶像。一切以理性为尺度,为准的,无异于把理性摆在上帝的位置上。
①丹皮尔:《科学史及其与哲学和宗教的关系》,第280页,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
②拉。美特利:《人是机器》,第20页,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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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儒学批判34
按照启蒙思想家的口号,崇尚理性,就是发扬人的个性自由,坚守人的自我价值。但是,理性被机械化,被奉为新的权威和偶像,不仅使人们的个性自由不可能,而且在理性之光的普照下,人们变得看不见自我,或曰失去了自我。正如本世纪科学史家布尔特所说的:“从前,人们认为他们生活在其中的世界,是一个富有色彩、声韵和花香的世界,一个洋溢着欢乐、爱情和美善的世界,一个充满了和谐而又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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