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师父家被划定为地主成分后,队伍经过师父家门口的时候,便会直接绕过去,不再停留。但这并不影响师父的观赏,因为小三会牵着师父的手,跟着队伍,跟在欢笑的人群后面奔走。
师父说自己在梦中见到了小三,只是这次小三只顾着自己一直跑、一直跑,却不肯回头看一眼大声呼喊小三名字的师父。
师父醒来后,便再也找不到小三结婚那天送他的那件灯草绒衬衫了。后来梅芬听嫂子说,那件衣服随着小三一起走了,是师父昏迷前从自己身上脱下来穿在小三身上的。
师父说,不晓得为什么,嫂子描述的那个过程他自己怎么也记不清了。师父只记得自己伏在小三的身上,不停地对小三说:“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师父努力地想告诉小三,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他划清界限,只是小三再也听不到了。小三的人生画面中,自己的弟弟永远被定格在对着很多很多人发言的时刻,小三听到弟弟这样说:“我要坚决站稳阶级立场,和我的哥哥现行反革命分子王亦轩划清界限。”
师父始终找不到遗忘那段记忆的理由,也许人生会隐藏许多秘密,我们把不敢触及的记忆锁在记忆的深渊,以为打不开就不会痛。
师父更愿意相信那件衣服是小三自己拿走的。
师父对自己说:“这很好,反正我不配。”
师父体会到小三的感受是在几个月以后。
那天在小三身边的时候,那个当初建议把小三看管起来的工宣队长,一脚一脚踢着趴在小三身边的师父,他喊道:“王听轩,你喊的是什么划清界限?!你这个欺骗人民群众的狗崽子!”
师父说,混乱中可能他推了工宣队长一把。工宣队长倒在了地上,只是他没有发作,而是愤愤地走开了。
工宣队长的怨恨在几个月后终于爆发了,小三生前住的院子里的一位工人阶级的兄弟被放在院子里的铁锹绊了一跤,摔得挺严重。
有人说,这把铁锹和王听轩有关,于是工宣队长说,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阶级报复。
【8】
师父说,在人生的每一个岔路口,我们都要面临选择,只是当我们太卑微的时候,选择权便不在自己手中,命运会代替我们翻开一张张决定人生的牌。对我们而言,所能做的便是走过去,不管道路上有什么。
师父在劳动改造的日子里,会想起很多人,有梅芬、有嫂子,还有自己的侄子东东,有时候也会想念小三,但是他不知道小三愿意不愿意自己去想他。
师父走的时候,梅芬提醒师父,小三的畏罪自杀,并不是让家人解脱的途径,从某些意义上说,小三的离开反而是默认了一切罪名。
师父知道梅芬说得没错,不管是嫂子还是自己这一生都会背负现行反革命家属的头衔,永远没有改变的机会。
师父告诉梅芬,他不会“畏罪”自杀,绝对不会。
梅芬流着眼泪送别师父的时候,师父觉得很抱歉,因为一直以来师父都清楚地知道自己未来的人生路上布满了冰屑与荆棘。但自己一直存有侥幸之心,甚至把原本不需要经历这种刺骨疼痛的梅芬引向了不属于她的人生路。
师父觉得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一个以幸福的名义放弃亲情的人不自私吗?一个以爱的名义牺牲与拖累别人的人不自私吗?
不过师父觉得自己可以弥补,也必须弥补自己曾经犯下的种种过错,当然前提是要找到适合的时机,一次不能错过的时机。
负责看管师父的警察中,有一位姓李的警官是师父的同乡。李警官和师父聊过几次,每次谈话的时候,语气都是冷冷的,只是师父明显感到了李警官对自己的照顾。
那时候,劳改农场里的管理松散得很,单身一人的李警官有时候找不到人带儿子,也会把他带在身边,和劳动改造的犯人待在一起。
说起来,李警官这样的做法也不是那么危险,毕竟这些被关押的犯人多是有政治问题的,并没有伤人的刑事犯人。
在李警官的儿子掉进劳动点附近的水塘之前,师父一直没有想到李警官的儿子就是自己等待了许久的时机。
师父跳下水,把李警官的儿子推到岸边的时候,出了一点问题,师父原本想扶着岸边的石头上去,但那块石头被师父扶得松了,随着师父掉进了水里。
以师父的水性,原本可以很轻松地避开那块石头,但师父忽然发现这就是这么多天以来自己遇到的最好的机会。
师父抱着石头向水中慢慢沉下去。师父说,那时候的自己心里所想的只是:这一次,反革命分子王听轩的死亡是有一点点不同的,他不是畏罪自杀,而是在救助革命干部家属的时候意外身亡的。
也许从那一天以后,梅芬会不再有一个反革命的丈夫,自己未出生的孩子不再有一个反革命的父亲,等他长大后读毛主席语录的时候,不会被人一巴掌扇在脸上,然后痛骂:“你这个地主阶级的狗崽子,怎么有资格念这些?!”
师父知道自己的水性很好,在江南水边嬉闹长大的孩子怎么会水性不好呢?于是师父只有紧紧地抱着那块沉重的石头,在师父心里,那块承载着那么多美好与希望的石头,更像一根必须奋力抓住的救命稻草,虽然那些美好和希望还只是也许。
师父说,自己曾经设想过与小三的离别,那应该是在他们两人很老的时候吧,在午后暖暖的阳光下,两个人躺在床上,微笑着聊着年轻时候的往事,然后其中的一个人渐渐没有了声音。
师父从没有想到自己和小三之间会以那种方式分别,同样也没有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相会。
小三曾经说过,人不可以在挫折面前懦弱。虽然小三自己没有做到。但师父觉得自己并不属于小三说的那种懦弱,只是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有师父所爱的人,他必须要找到他,告诉他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9】
师父是被农场里的工人陈师傅打昏后拖上岸的。在陈师傅的宣传下,师父的故事变成了劳改农场里最好笑的笑话。那段时间时常会有人说:“王听轩那个小子在水里慌了神,居然抱着个大石头不松手。”每次讲到这个桥段时,总会惹得围观的人大笑。
陈师傅人挺本分,对人也实在,缺点就是不太讲卫生。就拿刷牙来说,基本上是十天半个月才刷一次。师父和陈师傅也算挺有缘,十几年以后,居然在同一个城市工作。陈师傅依然时常在旧友团聚的场合,说起师父当年闹过的“笑话”。
陈师傅喜欢露出全是烟垢黄渍的牙齿,向大家一遍又一遍诉说当初自己是如何通过人工呼吸救回了师父的。
师父说,他每把这个细节说一遍,自己对他的感激之情就又少了一分。
嫂子出现在师父面前的时候,师父很吃惊,因为师父被关押的地方距离家乡很远,而且交通极其不便,所以师父万万没有想到很少出远门的嫂子会辗转四五天的路程过来看他。
师父后来才知道,嫂子向一位犯人的家属打听情况,听到“王听轩在水里抱着石头”的那个笑话,便立即赶了过来。
虽然嫂子一直假装不知道师父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师父知道自己的想法是瞒不住嫂子的。
嫂子说:“离开的人没有痛苦,但是他们会把自己的责任留给活着的人,就像小三离开以后,便把很多事托付给了我们。那是一个很沉重的担子,但是我和你还有梅芬,三个人一起分担这个重担,便可以撑下去。可如果分担的人少了一些,担子再重一些,那些留下的人就会更辛苦。”
那只是一次很短的会面,但师父知道,小三离开后嫂子的生活压力沉重,为了带给自己这段话,嫂子花费了近十天的时间。
师父说,嫂子远去的时候,他想起了新婚那晚的小三,一样是在这样的千叮万嘱之后离去的。
师父知道自己不能死了。师父对自己说:“我会履行自己的责任,我可以低着头、可以弯着腰、可以趴在地上,但我一定会活下去。”
嫂子是坐着闷罐火车过来的,这种火车不怎么通气,人长时间坐着会很难受,但是车票比普通的火车票要便宜不少。
师父说,嫂子走的时候,他对她说不要再坐那种车回去了,路上有机会就吃点热的东西,不要一路都吃冷馒头。
嫂子答应了师父,但是很多年以后师父和嫂子聊天的时候,嫂子无意中说漏了嘴,她还是坐着闷罐车、吃着冷馒头回去的。
嫂子笑着说:“可以节约好几毛钱呢。”
师父说:“我早就猜到你会骗我。”
【10】
师父曾经觉得小三向自己描绘过的未来是虚幻的。小三说,一定会有一天,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会彼此尊重、彼此敬畏,不管对方是地主也好,右派也好。
但这一天居然真的到来了。一九七六年那一年,历史走到了一个新时代,那些曾经响彻耳边的革命口号,慢慢地开始消失了。家庭成分这样一个让师父惊心动魄的词,已经渐渐不那么刺耳了。虽然在最初的几年,人们谈到地主子女的时候,依然不由自主地选择藐视的态度,但时代真的变了,变得像小三描绘的那样,每个人都开始走向轨道,按照正常的秩序生活。
每个人都发生了许多变化,师父在学校里当了老师,梅芬在单位里成了业务骨干,而做了多年临时工的嫂子,被转成了正式的工人。
当然变化最大的人是小四,头脑灵活的小四去了政府工作,升官的速度比火箭还要快。在人们的印象中,小四这个名字早就被人忘了,即便是师父所在学校的校长,见到小四的时候也会故作热络且尊敬地喊他陈主任。
当年同住一个院子的很多人都对这位如今叫陈主任的小四颇有微词,抱怨的多是小四绝情,对老朋友不照顾。
不过师父觉得小四不错,当年嫂子被招收为正式工便是小四出的力。每次见到师父,不管身边是谁,小四都会跑过来和师父打招呼。有空的时候,小四还会拎着酒菜去师父家里找他叙叙旧。
很多人羡慕师父和小四要好,还有人觉得两个人应该是亲属关系,对于这种猜测师父觉得蛮好笑的。师父觉得小四对自己亲厚与两个人都有过一段受人歧视,艰难讨生活的经历有关。
师父说,那时候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小四对他的亲厚远远不像他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师父发现小四的秘密是在几年以后。那一年,小三的儿子东东已经快毕业了,虽然毕业后全部是包分配的,不过学生自身的人际关系还是会影响到毕业后分配工作的好坏。嫂子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背景,便拜托师父请小四帮忙。
嫂子说,东东的学习成绩也算不错,咱也不指望分到什么好单位,只要能留在本地就可以。
那天晚上,师父弄了几个菜,把小四请了过来。
小四很爽快,完全没有犹豫便答应了。
小四和师父一边喝酒,一边聊了很多过去的事情。小四喝了很多酒,然后忽然趴在桌上大哭。
小四的举动让师父很意外,但也无从劝起,因为他不知道小四到底是想起了哪段伤心的往事。
小四哭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望着师父说:“五哥,毛主席像上的那滴墨水是我滴上去的。”
那一瞬间,师父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心上那个已经结了痂很久的伤口痛了起来。
师父想起孤零零地站在批斗会场中央的小三,原来整件事情中,小三才是最无辜的人,替别人顶罪,被亲人放弃〖Zei8。Com电子书下载:。 〗,而造成这一切的就是眼前这个装了很久好人的家伙。
小四说:“我不是故意的,三哥被他们抓起来的时候,我很害怕,我不敢承认是我干的,我没有想到三哥会死。”
师父说,他把整杯的酒泼在了小四的脸上,他第一次看到有人被酒泼醒。
小四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等待被宰杀的狗一样,可怜巴巴地望着师父。
师父说,他没有打小四,因为他知道他和曾经的自己一样,期望用身体上的痛苦舒缓内心的愧疚。
师父在心里说:“你别想,因为我们都是害死小三的凶手,虽然我们无法分清谁是主谋,谁是帮凶!”
东东毕业后分配到了一家不错的单位,有人议论王卫东和小四的关系的时候,师父才知道小四在其中做了很多工作。师父觉得自己很可耻,这些所谓的好处,都是用小三的性命换回来的。
只是师父没有勇气回绝那些帮助,师父不想用东东的前途去换取自己的自尊,也不想让嫂子承受旧时的伤口被再次揭开的痛苦。
那以后,师父见过小四好些次,小四站在师父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怯生生地望着师父。
师父说,他总是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他知道小四只是希望他可以走过去和他说一句话,哪怕是毫无意义的一句话。
但是师父觉得自己做不到,有时候师父也会怀念年轻时和小四在一起的时光,可惜那时候的师父和小四都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们会用最惨烈的方式,将彼此的人生路践踏得崎岖不平。
小四在那条路上坚持了很久,一次、两次、三次……终于有一天,小四不再出现了。
师父说,“我们之间那条本不该相逢的人生路,终于不再交叉了。”
【11】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师父还是时不时听到小四的消息,因为总有人希望通过曾经和小四亲密无间的师父接近陈主任,时常有人在和师父聊天的时候把话题引向陈主任。但渐渐地,那些有企图的人发现陈主任已经不再来找师父了。
师父知道小四住院消息的时候,距离喝酒的那一晚已经过去了六七年。师父说,那时候在很多人眼里,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被陈主任淡忘的穷朋友,已经没有人再在师父面前刻意提到陈主任了。
师父从一个同乡口中知道了小四在医院里急救,同乡说,小四病得很重,也不知道能不能逃过这一劫。
那一晚,师父失眠了,脑子里不断出现小四的样子。师父想起年轻时的小四乐滋滋地跑来告诉自己又找到一个干活少拿钱多的好活。师父想起自己从监狱回到家乡的那一天,小四随着梅芬和嫂子一起跑向自己的样子。师父还想起,小四在路边想说话又不敢说话的样子。
第二天早晨,师父对梅芬说,我们去看看小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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