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心里有什么毛病,’她说。‘你是在恋爱中!’这时他就不禁要笑起来。
“‘我在恋爱中!’他大叫一声,‘那末我就未免太荒唐了。观众将会要笑痛肚子!’
“‘当然你是在恋爱中,’她继续说,并且还在话里加了一点凄楚的滑稽感,‘而且你爱的那个人正是我呢!’
“的确,当人们知道实际上没有爱情这回事儿的时候,人们是可以讲出这类的话来的。普启涅罗笑得向空中翻了一个筋斗。这时忧郁感就没有了。然而她讲的是真话。他的确爱她,拜倒地爱她,正如他爱艺术的伟大和崇高一样。
“在她举行婚礼的那天,他是一个最愉快的人物;但是在夜里他却哭起来了。如果观众看到他这副哭丧的尊容,他们一定会又鼓起掌来的。
“几天以前诃龙比妮死去了。在她入葬的这天,亚尔列金诺可以不必在舞台上出现,因为他应该是一个悲哀的鳏夫。经理不得不演出一个愉快的节目,好使观众不致于因为没有美丽的诃龙比妮和活泼的亚尔列金诺而感到太难过。因此普启涅罗演得要比平时更愉快一点才行。所以他跳着,翻着筋斗,虽然他满肚皮全是悲愁。观众鼓掌,喝彩:‘好,好极了!’
“普启涅罗谢幕了好几次。啊,他真是杰出的艺人!
“晚上,演完了戏以后,这位可爱的丑八怪独自走出城外,走到一个孤寂的墓地里去。诃龙比妮坟上的花圈已经凋残了,他在坟旁边坐下来。他的这副样儿真值得画家画下来。他用手支着下巴,他的双眼朝着我望。他像一个奇特的纪念碑,一个坟上的普启涅罗:古怪而又滑稽。假如观众看见了他们这位心爱的艺人的话,他们一定会喝彩:‘好!普启涅罗!好,好极了!’”
第十七夜
请听月亮所讲的话吧:“我看到一位升为军官的海军学生,第一次穿上他漂亮的制服。我看到一位穿上舞会礼服的年轻姑娘。我看到一位王子的年轻爱妻,穿着节日的衣服,非常快乐。不过谁的快乐也比不上我今晚看到的一个孩子——一个四岁的小姑娘。她得到了一件蔚蓝色的衣服和一顶粉红色的帽子。她已经打扮好了,大家都叫把蜡烛拿来照照,因为我的光线,从窗子射进去,还不够亮,所以必须有更强的光线才成。
“这位小姑娘笔直地站着,像一个小玩偶。她的手小心翼翼地从衣服里伸出来,她的手指撒开着。啊,她的眼里,她整个的面孔,发出多么幸福的光辉啊!
“‘明天你应该到街上去走走!’她的母亲说。这位小宝贝朝上面望了望自己的帽子,朝下面望了望自己的衣服,不禁发出一个幸福的微笑。
“‘妈妈!’她说,‘当那些小狗看见我穿得这样漂亮的时候,它们心里会想些什么呢?’”
第十八夜
“我曾经和你谈过庞贝城,”月亮说;“这座城的尸骸,现在又回到有生命的城市的行列中来了。我知道另外一个城:它不是一座城的尸骸,而是一座城的幽灵。凡是有大理石喷泉喷着水的地方,我就似乎听到关于这座水上浮城的故事。是的,喷泉可以讲出这个故事,海上的波浪也可以把它唱出来。茫茫的大海上常常浮着一层烟雾——这就是它的未亡人的面罩。海的新郎已经死了,他的城垣和宫殿成了他的陵墓。你知道这座城吗?它从来没有听到过车轮和马蹄声在它的街道上响过。这里只有鱼儿游来游去,只有黑色的贡杜拉(注:贡杜拉(Gondola)是在意大利水城威尼斯来往运行的一种细长平底的小船。)在绿水上像幽灵似地滑过。
“我把它的市场——它最大的一个广场——指给你看吧,”月亮继续说,“你看了一定以为你走进了一个童话的城市。草在街上宽大的石板缝间丛生着,在清晨的迷茫中成千成万的驯良鸽子绕着一座孤高的塔顶飞翔。在三方面围绕着你的是一系列的走廊。在这些走廊里,土耳奇人静静地坐着抽他们的长烟管,美貌的年轻希腊人倚着圆柱看那些战利品:高大的旗杆——代表古代权威的纪念品。许多旗帜在倒悬着,像哀悼的黑纱。有一个女孩子在这儿休息。她已经放下了盛满了水的重桶,但背水的担杠仍然搁在她的肩上。她靠着那根胜利的旗杆站着。
“你在你面前所看的不是一个虚幻的宫殿,而是一个教堂,它的镀金的圆顶和周围的圆球在我的光中射出亮光。那上面雄伟的古铜马,像童话中的古铜马一样,曾经作过多次的旅行:它们旅行到这儿来,又从这儿走去,最后又回到这儿来。
“你看到墙上和窗上那些华丽的色彩吗?这好像是一位天才,为了满足小孩子的请求,把这个奇怪的神庙装饰过了一番似的。你看到圆柱上长着翅膀的雄狮吗?它上面的金仍然在发着亮光,但是它的翅膀却落下来了。雄狮已经死了,因为海王(注:即中古时期“海上霸权”威尼斯。)已经死了。那些宽大的厅堂都空了,曾经挂着贵重艺术品的地方,现在只是一起零落的墙壁。
“过去只许贵族可以走过的走廊,现在却成了叫化子睡觉的地方。从那些深沉的水井里——也许是从那‘叹息桥’(注:这是威尼斯城内联接宫殿和国家监狱的一条走廊。凡是被判了死刑的人都是走过这条走廊到行刑的地方去,所以它叫做“叹息桥”。)旁的牢狱里——升起一起叹息。这和从前金指环从布生脱尔(注:这是代表威尼斯的一只“御船”的名字。古代威尼斯的首长,在耶稣升天节这天,就乘这只船开到海上(亚得里亚海),向海里投下一个金戒指,表示他代表威尼斯与海结婚。因为威尼斯在中世纪时是一个海上霸权,与海分不开的,故有此迷信。在15世纪末叶,自从绕过好望角到东方的新航线发现以后,威尼斯就丧失了它海上霸权的地位。)抛向海后亚得里亚时快乐的贡杜拉奏出的一起手鼓声完全是一样。亚得里亚啊!让烟雾把你隐藏起来吧!让寡妇的面纱罩着你的躯体,盖住你的新郎的陵墓——大理石砌的、虚幻的威尼斯城——吧!”
第十九夜
“我朝着下面的一个大剧场望,”月亮说。“观众挤满了整个屋子,因为有一位新演员今晚第一次出场。我的光滑到墙上的一个小窗口上,一个化装好了的面孔紧贴着窗玻璃。这就是今晚的主角。他武士风的胡子密密地卷在他下巴的周围;但是这个人的眼里却闪着泪珠,因为他刚才曾被观众嘘下了舞台,而且嘘得很有道理。可怜的人啊!不过在艺术的王国里是不容许低能人存在的。他有深厚的感情,他热爱艺术,但是艺术却不爱他。
“舞台监督的铃声响了。关于他这个角色的舞台指示是:‘主角以英勇和豪迈的姿态出场。’所以他只好又在观众面前出现,成为他们哄笑的对象。当这场戏演完以后,我看到一个裹在外套里的人形偷偷地溜下了台。布景工人互相窃窃私语,说:这就是今晚那位扮演失败了的武士。我跟着这个可怜的人回家,回到他的房间里去。
“上吊是一种不光荣的死,而毒药并不是任何人手头就有的。我知道,这两种办法他都想到了。我看到他在镜子里瞧了瞧自己惨白的面孔;他半开着眼睛,想要看看,作为一具死尸他是不是还像个样子。一个人可能是极度地不幸,但这并不能阻止他装模作态一番。他在想着死,想着自杀。我相信他在怜惜自己,因为他哭得可怜伤心。然而,当一个人能够哭出来的时候,他就不会自杀了。
“自从这时候起,一年已经过去了。又有一出戏要上演,可是在一个小剧场里上演,而且是由一个寒酸的旅行剧团演出的。我又看到那个很熟的面孔,那个双颊打了胭脂水粉和下巴上卷着胡子的面孔。他抬头向我望了一眼,微笑了一下。可是刚刚在一分钟以前他又被唬下了舞台——被一群可怜的观众嘘下一座可怜的舞台!
“今天晚上有一辆很寒酸的柩车开出了城门,没有一个人在后面送葬。这是一位寻了短见的人——我们那位搽粉打胭脂的、被人瞧不起的主角。他的朋友只有一个车夫,因为除了我的光线以外,没有什么人送葬。在教堂墓地的一角,这位自杀者的尸体被投进土里去了。不久他的坟上就会长满了荆棘,而教堂的看守人便会在它上面加一些从别的坟上扔过来的荆棘和荒草。”
第二十夜
“我到罗马去过,”月亮说,“在这城的中央,在那七座山(注:在提未累(Tivere)河的东岸,古代的罗马即建在这些山上。)中的一座山上(注:指巴拉蒂尼山(Palatine)。这山上现在全是古代的遗迹。)堆着一起皇宫的废墟。野生的无花果树在壁缝中生长出来了,用它们灰绿色的大叶子盖住墙壁的荒凉景象。在一堆瓦砾中间,毛驴践踏着桂花,在不开花的蓟草上嬉戏。罗马的雄鹰曾经从这儿飞向海外,发现和征服过别的国家;现在从这儿有一道门通向一个夹在两根残破大理石圆柱中间的小土房子。长春藤挂在一个歪斜的窗子上,像一个哀悼的花圈。
“屋子里住着一个老太婆和她幼小的孙女。她们现在是这皇宫的主人,把这些豪华的遗迹指给陌生人看。曾经是皇位所在的那间大殿,现在只剩得一座赤裸裸的断墙。放着皇座的那块地方,现在只有一座深青色的柏树所撒下的一道长影。在破碎的地板上现在堆着好几尺高的黄土。当暮钟响起的时候,那位小姑娘——皇宫的女儿——常常在这儿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她把旁边门上的一个锁匙孔叫做她的角楼窗。从这个窗子望去,她可以看到半个罗马,一直到圣彼得教堂(注:这是罗马梵蒂冈山上一个著名的大教堂。在1506年开始建造,1626年完成。圆屋顶是艺术家米开朗琪罗(1475—1564)设计的。)上雄伟的圆屋顶。
“这天晚上,像平时一样,周围是一起静寂。下面的这位小姑娘来到我圆满的光圈里面。她头上顶着一个盛满了水的、古代的土制汲水瓮。她打着赤脚,她的短裙子和她的衣袖都
破了。我吻了一下这孩子美丽的、圆圆的肩膀,她的黑眼睛和她发亮的黑头发。
“她走上台阶。台阶很陡峭,是用残砖和破碎的大理石柱顶砌成的。斑点的蜥蜴在她的脚旁羞怯地溜过去了,可是她并不害怕它们。她已经举起手去拉门铃——皇宫门铃的把手现在是系在一根绳子上的兔子脚。她停了一会儿——她在想什么事情:也许是在想着下边教堂里那个穿金戴银的婴孩——耶稣——吧。那儿点着银灯,她的小朋友们就在那儿唱着她所熟悉的赞美诗,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所想的东西。不一会儿她又开始走起来,而且跌了一跤。那个土制的水瓮从她的头上落下来了,在大理石台阶上摔成碎片。她大哭起来。这位皇宫的美丽女儿居然为了一个不值钱的破水瓮而哭起来了。她打着赤脚站在那儿哭,不敢拉那根绳子——那根皇宫的铃绳!”
第二十一夜
月亮有半个来月没有出现了。现在我又看见他了,又圆又亮,徐徐地升到云层上面。请听月亮对我讲的话吧。
“我跟着一队旅行商从费赞的一个城市走出来。在沙漠的边缘,在一块盐池上,他们停下来了。盐池发着光,像一个结了冰的湖,只有一小块地方盖着一层薄薄的、流动着的沙。旅人中最年长的一个老人——他腰带上挂着一个水葫芦,头上顶着一个未经发酵过的面包——用他的手杖在沙子上画了一个方格,同时在方格里写了《可兰经》里的一句话。然后整队的旅行商就走过了这块献给神的处所。
“一位年轻的商人——我可以从他的眼睛和清秀的外貌看出他是一个东方人——若有所思地骑着一起鼻息呼呼的白马走过去了。也许他是在思念他美丽的年轻妻子吧?那是两天前的事:一匹用毛匹和华贵的披巾所装饰着的骆驼载着她——美貌的新嫁娘——绕着城墙走了一周。这时,在骆驼的周围,鼓声和风琴奏着乐,妇女唱着歌,所有的人都放着鞭炮,而新郎放得最多,最热烈。现在——他跟着这队旅行商走过沙漠。
“一连好几夜我跟着这队旅人行走。我看到他们在井旁,在高大的棕榈树之间休息。他们用刀子向病倒的骆驼胸脯中插进去,在水上烤着它的肉吃。我的光线使灼热的沙子冷下来,同时对他们指出那些黑石头——这一望无涯的沙漠中的死岛。在他们没有路的旅程中,他们没有遇见怀着敌意的异族人,没有暴风雨出现,没有夹着沙子的旋风袭击他们。
“家里那位美丽的妻子在为她的丈夫和父亲祈祷。‘他们死了吗?’她向我金黄色的蛾眉问。‘他们病了吗?’她向我圆满的光圈问。
“现在沙漠已经落在背后了。今晚他们坐在高大的棕榈树下。这儿有一只白鹤在他们的周围拍着长翅膀飞翔,这儿鹈鹕在含羞树的枝上朝着他们凝望。丰茂的低矮植物被大象沉重的步子践踏着。一群黑人,在内地的市场上赶完集以后,正在朝回家的路上走来。用铜纽子装饰着黑发的、穿着靛青色衣服的妇女们在赶着一群载重的公牛;赤裸的黑孩子在它们背上睡觉。另外有一个黑人牵着他刚才买来的幼狮。他们走近这队旅行商;那个年轻商人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只是想着他的美丽的妻子,在这个黑人的国度里梦想着在沙漠彼岸的、他的那朵芬芳的白花。他抬起头,但是——”
但是恰恰在这时,一块乌云浮到月亮面前来,接着又来了另一块乌云。这天晚上我再没有听到别的事情。
第二十二夜
“我看到一个小女孩子在哭,”月亮说。“她为人世间的恶毒而哭。她曾得到一件礼物——一个最美丽的玩偶。啊!这才算得是一个玩偶呢!它是那么好看,那么可爱!它似乎不是为了要受苦而造出来的。可是小姑娘的几个哥哥——那些高大的男孩子——把这玩偶拿走了,高高地把它放在花园的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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