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连音,方块字像一盘念珠挂在那里,我们要费很大的力气组合,才能弄清楚。好比说,“我从马来西亚来”,“马来西亚”应该连,跟最后一个“来”字之间,应该隔。否则的话,“马来”了,“西亚来”了,如果一个孩子名叫“西亚”,问题就大了(笑声)。今天打字这么快,计算机这么快,都不是方块字可以胜任的。我一直向往我桌子上有一部中文打字机,能使我打出中文稿件,不再做爬格纸动物。不过汉语拼音化并不容易,主要的是我们有心理障碍,认为我们用ABCD是英文字母,拼出的是英文。其实不是,我们要了解,这个ABCD就是中文字母(笑声),拼出的字,就是中文,就不至于有被同化的屈辱感觉。是的,它们是中文,是华文,不是英文,也不是德文,假如说用ABCD拼出来就是英文的话,德国人可能会气死,法国人也可能会气死。文字完全是工具,就好比车子,你买了就是你的,他买了就是他的。其实,假如拼音文字今天就实行的话,第一个先饿死的就是我,因为我就靠方块字吃饭(笑声)。但是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很短,政治的理由也很短,民族文化非常重要,那是太重要了。尤其各位在美国,你会发现第二代孩子们会讲中国话,但不会写中国字,那么难,你怎么教他?好比说中国的“国”字,怎么写?怎么填到那方块里去(笑声)?要认识这个字,除了死记以外,没有他法。以致孩子们高喊:“我恨死中文!”这还不能使我们猛醒?我们不要增加我们民族向前迈步的困难,应该大家脚步向前,不要自己为自己加一个脚镣,加一个手铐,不要为老祖宗活,不要为过去活!为什么为他们活?应该为孩子们活。拼音化之后,古书看不懂就看不懂算了,现在并没有拼音化,你还不是看不懂(笑声、掌声)。过去的事,老祖宗的事,交给几个人,让他们去庙堂里打扫。我们不要为祖宗活,要为孩子们,为下一代,为国家民族的未来活。假如中国有一天,忽然爆出冷门,威震世界,中国人一咳嗽,地球就发抖,中国话可以成为世界语言,但中国字绝对无法普及,所以必须改成拼音。
今天我讲中国这么多缺点,有人听了一定很泄气,我觉得我们应该听的,正是这些,而不是优点,假如我们讲我们的美德、我们的聪明……最后,我们还是不能够受到人家尊重,我们自己也不能自尊。要知道,中国人的灾难,不仅是中国人自己的灾难,也是全世界的灾难。一只小船沉下去就沉下去,一只大船沉下去,引起来的漩涡会把附近的船都吸引下去。日本人为什么来侵略我们?只怪中国不争气引诱他动手(笑声)。我觉得我们应该自救,自救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知道自己的缺点,假如不知道自己的缺点,整天去想得意的事,恐怕有点像贾宝玉意淫(笑声)。
听众J:我常听到两句成语,一句是“以不变应万变”,另一句是“报喜不报忧”,您有什么看法?
柏杨:“以不变应万变”,我不敢有意见(笑声、掌声)。“报喜不报忧”,我想这是官场特征。
听众K(美国人):您今天演讲的题目好像是专门说中国人的坏话,我想请您也说说美国的坏话(笑声)。就您所看到的书,及您在美国所看到的事,您觉得美国有什么地方,应该向有五千年历史的中国学习?
柏杨:关于美国人的坏话,美国人自己已讲得太多了,这是我非常羡慕的地方,因为美国有自我平衡、自我反省、自我调整的力量。自己有错的地方,都自己讲出来,自己能接受,自己能鉴赏,这一点我们中国人不能。你要是讲美国人好,人家就说你为什么不是美国人,不把鼻子拉高(笑声)。有人讲这是崇洋媚外,我觉得崇洋很好嘛,有什么不好,不但要崇洋,而且要彻底地崇洋,我如果有权利,我一定规定每个人不崇洋不行,哪一个人不是从头到尾都是洋?而且各位还住在美国,而我还住在台湾,我觉得这是醒悟不醒悟的问题,我们应该把人家的好处一条条列下来,好的地方,我们就应该学,我们如果希望像美国一样强大,我们就需要向美国人学习,美国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太多了。美国当然不可能十全十美,因为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至少美国的邮政就坏,投递既慢,而又经常放假。但我们也应该庆幸美国不十全十美,假如美国是那样,他就僵化了。
听众L:柏杨先生是一个博士,是一个病理学家,他今天说我们丧失了民族自尊心,应包括柏杨先生自己在内。今天他说的话,把我们五千年的历史说到坟墓里去了,不能使我们唤起民族精神,这一点我今天来听,觉得很遗憾。我觉得中国受了封建思想的余毒很浓厚,再加上儒家思想,假如我们把儒家思想转变成法治思想,从人治转变为法治,建立法律制度,就会弥补过去的许许多多缺点。因为过去都是人存政存,人亡政息,假如我们今天建立法条,你该做几年就做几年,不要去破坏它。我今天是个厨子,如果我要我的儿子也继承做厨子,这便是儒家思想造成的祸患。我们希望柏杨先生告诉我们怎样去治这个病,我们不能放弃。您说崇洋,在座的许多中国人,并不见得在美国就崇洋,这一点希望柏杨先生谅解。这一点,您错了,这是我一点意见。我希望柏杨先生讲的五千年文化不至于在五千年后仍充满了封建、廷杖、官场。希望从今而后能改革,从人治变成法治,走向光明的未来。
柏杨:我跟你的意见完全一样,追求的也完全一样。
听众M:在大学时,我读过柏杨先生的一些作品,觉得柏杨先生喜欢用讽刺、泼辣、尖酸的笔法,来揭发社会上不合理的现象。今天又听到您讲了中国人这些缺点,我们心里的感触很深,觉得很痛心,很泄气,很难过,但我觉得这就好像看病一样,病已经看出来了,就要对症下药。我不知道柏杨先生作品中是不是能告诉我们如何去面对这些。另外我想请教柏杨先生谈谈台湾文坛的情形,推荐一些好的作品给我们。您比较欣赏哪些作家?
柏杨:我先说第二个问题,陈映真、王拓、三毛、袁琼琼、陈铭磻、杨青矗,都是第一流的,不过我看得并不很多,因为我的眼睛在坐牢时受了伤,没有办法集中看小字,台湾的报纸字又特别小,这个问题可不可推荐我太太来答复。|Qī|shu|ωang|
张香华:柏杨忽然给了我一个难题,不过,我坐在这里一直在想另一个问题,因为刚才一位先生说柏杨今天讲的话,使我们丧失了民族的自尊。我想就我的了解,把他的意见解释一下。我想柏杨的意见,并不是说我们国家一点前途、一点希望都没有。关键在于我们是否能自我反省。他讲崇洋,这是一个事实。崇洋,这个名词应该看怎样理解,试看我们今天的生活方式,物质的享受,崇洋已经是非常明显。不过我想他刚才有句话没有讲得很清楚,而在别的地方讲演时,却十分强调,就是,我们崇洋,但不媚外(掌声)。我们承认美国比我们强,我们应该向他学习,但我们不需要去乞求他,不需要用自卑的方式,用自怜的方式来生存,而是怎样改进,怎样想办法,很快地超过他们,我想这是柏杨心里的话。很抱歉,我擅自作一补充,因为我整个思想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掌声)。
柏杨:关于李玲瑶小姐问到该用什么方法,我想到一点。我提出来都是些病态的东西,我想大家都很难过,我自己也很难过,因为我们当初听到的中国是很光荣的,像朱元璋,他是民族英雄,后来我发现完全不是这样,别人正跟蒙古人作战时,他在后方却扩充地盘,抄别人的后路,最后更篡夺政权,完全为自己打算。等到别人把蒙古人打得一塌糊涂,把在中土的蒙古人的精力,完全磨损之后,朱元璋却坐收其成。发现这件事之后,我是那么沮丧。我想我们能不能复兴我们的民族,要从我们能不能承认自己的缺点、承认自己的错误开始。假如连缺点、错误都不承认,又怎么改革?怎么进取?过去,我们一直不肯承认自己的缺点、错误,因为我们已丧失了辨别是非的能力,一旦发现缺点,简直就没办法活了。而一个有自尊心的人,会承认自己缺点、自己错误的,只有中国人大多数死不认错。我们也有检讨,但检讨的结果都是因为自己太好了(笑声)。所以我们一直受人家欺负,今天被张三欺负,明天被李四欺负,后天被王五欺负。中国人每个人都应该有能力来检讨自己,不要抱怨,不要总是专讲别人。在台北时,有对夫妇吵架,找我评理,丈夫凶巴巴地说,他太太不爱他。我就说,如果想教人爱你,第一个条件必须要自己可爱(笑声)。如果自己不可爱,怎么教人家爱你?如果自己要别人尊重的话,必须自己先有被尊重的条件,这个条件不是骂一骂就可以得到,也不是喊喊口号就有用。假如此地不可以随地吐痰,可是你总在这里吐痰,教人怎么尊重你?小便要到洗手间去,假如在大街随便撒尿,又教人怎么尊重你?所以我想我们一定要有被尊重的先决条件,一定要知道我们不如别人的地方。中国人似乎一直在死不认错,一认错就被认为是崇洋?是的,为什么不崇洋?我们现在整个思想体系、经济思想、学术思想、民主思想、法治人权思想,都不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社会制度、意识形态、生活方式,都是从外国来的,哪一个是传统传下来的?我们的物质生活,如汽车、飞机、眼镜、理头发的方式、房子、刮胡刀,都不是中国发明家发明的,所以我觉得不是崇洋的问题,而是学习的问题。现在台北人喜欢吃土鸡,我也喜欢吃土鸡,洋鸡没有人吃,不好吃就没人吃,洋鸡也没有人要。只要好的,就会有人要(笑声)。但中国人的神经,出奇衰弱,一提到崇洋,就是媚外,怎么会产生这种结论?崇洋不过学他们的优点,假如有一天美国人统统抽鸦片烟自杀了,我们总不会跟进吧。我们自己要有受人尊重的前提,要有反省自己的能力,这是我们民族生存发展最大、最基本的要件。怪来怪去都在怪别人,这个民族就没有救了。不但发生在我们民族身上,发生在任何民族身上,后果都一样。印第安人老讲白人杀光了他们,把白人恨入骨髓,仅仅恨有什么用?自己复兴才对!你不能复兴,白人将来可能杀得更多。我觉得我们不要责备任何人,不要抱怨任何人,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其次,承认我们错误之后,承认自己的缺点以后,才有复兴的可能性。只怕承认了之后有些人自己的神经先行崩溃。
听众O:柏杨先生,我看您的文章很刻薄,可是今天听您的演讲,觉得您的人很可爱(笑声)。这是真话,现在有个要求,不知道文字狱是不是我们中国文化的特色。在西洋历史上,我还没有找到像中国过去文字狱的case,不知道您对这种文字狱,将来有没有多写文章,发掘明王朝以后,中国文字狱对知识分子阶层的影响。
柏杨:谢谢您的意见,我自己在牢房里搜集了不少资料,准备写一部《中国冤狱史》,
中国冤狱(包括文字狱)之多,真是举世无双(笑声)。
听众P:柏杨先生,我最赞成您写这部冤狱史,您是绿岛大学毕业的,我是岛外小学毕业的,我也像您一样。
柏杨:你坐过几年?
听众P:半年。
柏杨:幼儿园、幼儿园(听众大笑)。
听众Q:您在《早起的虫儿》书中推崇科幻小说,教人不要看武侠小说,原则上我非常同意,不过倪匡说过:不看柏杨的杂文是人生的一大损失,不看金庸的武侠小说是人生的另一大损失,不知道您的看法怎样?第二个问题是,听说您在绿岛时看了很多算命的书(笑声),我觉得算命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很神秘,不知道您的感想怎么样?
柏杨:当我写那篇文章时,我还没有看到金庸的作品,因为那时他的小说还不能进入台湾(笑声)。我觉得看过金庸的武侠之后,别的武侠都不能看了。我看过王度庐、不肖生……很多武侠,但看了金庸的之后,别的都比下去。金庸的文字水准、意境水准,都非常够,尤其他的武侠小说在海外流行,意义更大。因为普通人看正式的文学作品很吃力,武侠小说无形之中,使人受到感染,使中文得到普及。他确实写得不错,我很佩服他,他用这样的笔法写出来,的确是空前的。我在坐牢时买了很多算命的书,因为十二年后出来,时局都变了,我可能没办法谋生,我预备在街上摆卦摊(笑声、掌声)。我研读了一年多,后来有人告诉我,政治犯不准当算命先生,我就没有再研究了。谈到命运,我自己是相信命运的,年轻的朋友大概不相信命运,我年轻时也不相信。
听众R:您赞成简体字,又赞成罗马拼音……
柏杨:不是罗马拼音,而是汉语拼音。因为你的说法涉及到……
听众R:您提到金庸武侠,赞成他的词句优点,这是不是关系到字形的优点,或者仅是读音的优点?如果简化,甚至只剩下汉语拼音,那么字形优点和词藻优点是不是只能靠音的优点存在?
柏杨:我想你把音变成形之后,“形”、“音”、“义”,仍会结合一起,密不可分。中国人看到“笑”字觉得在笑,可是美国人看到laugh也会觉得在笑,人赋给“形”什么意义,它就有什么意义。人看到花固可觉得她在笑,也可觉得她在哭。改变后,字和义会重新结合。
听众R:那需要多久时间才能重新结合?
柏杨:顶多一个礼拜(听众大笑)。我的意思是说拼音很容易,一个礼拜就会了。方块字搞十年也搞不通。
听众S:我觉得今天最开心的是能够在国外看到您,在那么多年的牢狱之后。我有一个小小的问题请教,您怎么能在经过那么多苦难之后,有今天这样的心情出现在大家面前,您是基于什么样的心情,把这些苦难摆平?这是我希望自己学到的,能不能请您讲一点?
柏杨:我觉得我没有什么改变,在牢房里该哭我就哭嘛,该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