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马追了半天,非但没有追上那辆马车,连马车扬起的尘土都已看不见了!
日色已偏西。
大路在这里分开,前面的路一条向左,一条向右。
亚马只好在这一岔路口停下。
路旁有树,最大的一颗树下,有个卖酒的小摊子。
卖酒的人比买酒的还多。
因为这时候只有一个人在这里歇脚喝酒,卖酒的却是夫妻两个人。
老板手里牵着孩子,背上还背着一个孩子。
丈夫已有四、五十岁,妻子却还很年轻。
所以丈夫有点怕太太。
所以丈夫在抱孩子,妻子却只是在一旁坐着。
亚马一下了马,老板娘就站了起来,带着笑道:“客官可是要喝酒?上好的竹叶青。”
她笑得彷彿很甜,长得彷彿还不难看也许这就是丈夫怕她的原因。
亚马却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
第一、他从来没有看别人老婆的习惯。
第二、连续几天都是桃花运,已几乎连命都送了,现在只要是女人,他就看着有点害怕。
他故意看那老板,道:“好,有酒就来一碗!”
老板娘道:“切点卤菜怎么样?牛肉还是早上才鹵的。”
亚马道:“好,就牛肉。”
老板娘道:“半斤?还是一斤?”
亚马道:“随便。”
他有个很好的习惯他从不跟任何女人争辩。
于是老板娘笑得更甜,忙着切肉、倒酒。
的确是竹叶青,但看起来却像是黄泥巴。
肉最少已鹵了三天!
亚马还是不计较,更不争辩。
他本不是来喝酒的。
他还是看着那老板,道:“刚才有辆马车走过,你们看见了吗?”
老板没说话,因为他知道他这个老婆喜欢说话,尤其喜欢跟又年轻、又阔气的客人说话。
她也知道她的话愈多,等一下的小费就愈多。
所以她就凑了过来,道:“这里每天都有很多辆马车经过,却不知客官要找的那辆马车是甚么样子?”
这下子倒把亚马问倒了,他根本连那辆马车的影子都没有看见过。
老板娘眨眨眼,又道:“刚才倒是有辆马车,好像是辆两匹马拉的黑漆黑车,奔丧似的赶了过去,就好像家里刚死了人,赶回去收尸似的,连酒都没有停下来喝一杯!”
亚马眼堕兄了,道:“对,就是那一辆,却不知往哪条路上去了?”
老板娘沉吟着,道:“好像是往左边去了”
她咧嘴一笑,又道:“客官为甚么不先坐下来喝杯酒,等我再好好的想想?”
看来这老板娘拉生意的法子,并不是酒或牛肉,而是她的笑。
她这法子一向很不错。
只可惜这次却不大灵了,她笑得最甜的时候,亚马连人带马都已到了两、三丈开外,只留一小块银子下来。
他已不想叫任何女人对他印象太好。
老板娘咬着嘴唇,恨恨道:“原来又是个奔丧的,赶着去送死么!”
黄昏后,道路愈来愈崎岖,愈来愈难走,彷彿又进入山区。
天色突然暗了下来,林木渐渐茂密,连星光、月色都看不见。
亚马忽然发现自己迷了路,既不知道这里是甚么地方?也不知道这条路是通到哪里去的?
更糟的是,上午吃的那点东西,早已消化得乾乾净净,现在他的肚子空得简直就像孔明的那座城。
他并不是挨不得饿,就算两、三天不吃东西,也绝不会倒下去。
他只不过很不喜欢挨饿,他总觉得世上最可怕的两件事,就是“饥饿”和“寂寞”。
现在就算原路退回也来不及了,这条路上唯一有东西的地方,就是三岔路口那小酒摊子。
从这里走回去,至少也要一个半时辰。
亚马叹口气,已开始对那比石头还硬的卤牛肉,比泥巴水还黄的竹叶青,有些怀念起来
看看四面黑黝黝的树影、阴森森的山石,听着远处凉飕飕的风声、冷清清的流水声他觉得自己实在倒霉透顶。
他座下的这匹马也在用鼻孔喷气打呼噜,似乎是说:“我比你还倒霉!”
亚马轻抚着马鬃,喃喃道:“看样子你也累了,不如先去喝口水吧。”
他走到泉水旁,就见到小桥旁那小小人家。
小桥、流水、人家。
这本是幅很美,很有诗意的图画。
只可惜亚马现在连一点诗意都没有,此刻在他眼中看来,世上再美丽的图画,也比不上一碗红烧肉来得动人。
低低的竹籬笆上爬着一架紫籐花,昏黄的窗纸上,还有昏黄的灯光透出来。
屋顶上炊烟袅袅,风中除了花的香气外,好像还有葱花炒鸡蛋的香气,除了流水声外,又多了一种声音。
亚马肚子的叫声,他下了马,硬着头皮去敲门。
应门的是个又瘦又矮的小老头子。先不开门,只是躲在门缝里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
那眼色就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
亚马唱了个肥诺,陪笑道:“老丈请了,在下错过宿头,不知是否能在老丈处借宿一宵?明晨一早上路,自当重重酬报。”
这句话,好像是他很小的时候,从一个说书先生的嘴里听到的,此刻居然说得很流利,而且看来彷彿很有效。
他觉得自己的记忆力实在不错,那么小时候的事竟然记得很清楚,想不佩服自己都不行。
而这句话果然有效,因为门已经开了。
小老头其实也不算太老,只有四十多岁,却秃得头发都没有了。
他自称姓柴名铁斧,是个砍柴的樵夫,有时也打几只野鸡、兔子换酒喝。
今天他刚巧打了几只兔子,所以晚餐已过,他却仍在喝着酒。
他酒喝得很慢,菜却吃得很快,所以又叫他的女人去炒蛋加菜。
他笑着道:“也许就因为喝了点酒,所以才有胆子去开门,否则三更半夜,我怎么肯随便就把陌生人放进来?”
亚马只有听着,只有点头。
柴铁斧又笑道:“我这里虽没有甚么值钱的东西怕被人抢,却有个漂亮的女儿!”
亚马又开始笑不出来了,现在他甚么都不怕,就是怕漂亮的女人。
有了人陪喝酒,就喝得快了些,酒一喝多,豪气就来了。
柴铁斧脸已发白,大声道:“萍儿,快去把那半只兔子,也拿来下酒!”
里面的屋子里,就有三分埋怨,七分抗议的声音,道:“那半只兔子,您老人家不是要等到明天晚饭要吃的么?”
柴铁斧笑骂道:“小气鬼,也不怕客人听了笑话,快端出来,也不必切了,我们就用手撕着吃!”
他又摇头笑道:“我这女儿叫阿萍,甚么都好,就是没见过世面,我真耽心她将来嫁不出去!”
亚马连头都不敢点了,一听到小姑娘要嫁人的事,他哪里还敢答腔。
一个粗布衣裙,不着脂粉的少女,已端了个菜碗走出来,低着头,噘着嘴,重重的把碗往桌上一搁,扭头就走。
亚马虽不敢多看,还是忍不住瞄了一眼。
柴铁斧并没有吹牛,他的女儿的确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长长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只不过脸色好像特别苍白。
害羞的女孩子多半是这样的。
她既不敢见人,当然也就见不到阳光。
亚马才转回头来,就发现柴铁斧也正目光灼灼的看着他,眼睛里彷彿带着种不怀好意的微笑。
“你看我这女儿怎么样?”
人家既已问了出来,你想不回答也不行。
亚马摸了摸鼻子,笑道:“老丈只管放心,令嫒一定嫁得出去”
柴铁斧逼问一句道:“要是嫁不出去呢?你娶她?”
亚马又不敢答腔了,只恨自己为甚么要多话。
柴铁斧大笑,道:“看来你倒是个老实人,不像别的小伙子那么油嘴滑舌。来!我敬你一杯,这年头像你这么老实的小伙子已经不多了!”
柴老头醉了。
一个人若敢跟亚马拚酒,想不醉也不行。
“看来你倒是个老实人”
“这年头像你这么老实的小伙子已经不多了”
亚马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他有时被人称作大侠,有时被人看作强盗,有时被人看作君子,有时被人看作流氓
但被人看作是“老实人”这倒是平生第一次。
“他若知道我究竟有多老实,一定要吓得跳起来三丈高。”
亚马微笑着躺了下去。
躺在稻草堆上。
这种人家当然不会有客房,所以他也只好在堆柴的地方将就一夜。
无论如何,这地方总有个屋顶,总比睡在露天里好。
他若能预知在这里会遇到甚么事,宁可睡在阴沟,也不愿睡在这里了
第六章 树顶香巢
夜已深。
荒山之中,四下静得很。
深山里,总带着几分淒凉的静寂,绝不是红尘中人能想得到的。
虽然有风在吹,吹得树叶飕飕的响,但也只不过使得寂静的夜,更平添几分萧索之意。
白天经过了那么多事,在这么一个又淒凉、又萧索的晚上,躺在一个陌生人家,柴房的草堆上面,你叫亚马怎么睡得着?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说书先生的故事
“一个年轻的举子进京赶考,路上错过宿头,投宿到深山里一处人家,年迈的主人慈祥而好客,还有个美丽的女儿
主人看得出这少年举子年轻有为,就要将女儿许配给他,他也半推半就,所以当夜就成了亲。
第二天早上,他才发觉自己睡在一个坟墓里,身旁的新娘只是一堆白骨,却仍将他送的聘礼玉镯戴在手上”
亚马一直觉得这个故事很浪漫、很有趣
现在却突然觉得不太有趣了!
风还在吹,树叶还在飕飕的响。
如此深山,怎么会有这么一户人家?
明天早上,我醒来时,会不会也是躺在一片坟墓堆里?
当然不会,那只不过是个荒诞的故事!
亚马又笑了笑,但他不知道为甚么?背脊上还是觉得有些凉飕飕的。
幸好这位主人并没有开口要把女儿许配给他,不然就真有点像那故事情节了
风更大了,吹得这柴门“吱吱”作响。
清冷的月光从门缝里照进来,苍白得就像那位萍儿姑娘的脸。
突然“吱”地一声,这柴房的门被推开了,一条人影蹑手蹑脚地进来了!
是一条纤弱窈窕的人影,是那个阿萍!
亚马突然背脊发凉,人却闭上眼睛,不敢稍动。
阿萍轻轻地来到亚马身前,仔细地凝视着他,良久才轻叹道:““”哼!”
她缓缓举起了手,她手中握着一柄锋利的尖刀。
尖刀映着清寒的月光,映在亚马脸上
她已双手握刀,要往下刺入。
从这里刺入,正是他的心脏,一刀穿心,立即送命,连半丝痛苦都不会有。
只要这一刺,就可以结束这个无恶不做的“”就可以挽救无数少女的清白!
阿萍彷彿下定决心要往下刺了,突然她一看,窥见他左手小指上的那枚戒指。
“玉清令?”
她手上的卫儿时放松了下来,也立刻在亚马面前跪了下来。
他怎么会有这只戒指的呢?这个恶名昭彰的“”真的会是她们玉清教的“令主”?
阿萍心慌意乱,悄悄地伸手,轻轻地掀开他的衣襟。
亚马屏息静气,耐着性子等待着,看看她到底在搞甚么名堂
阿萍却见到他健壮厚实的胸膛,皮肤洁净光滑,却找不到玉清教徒特有的那种印记。
阿萍不由疑心大起,喃喃道:“没有?”
亚马正想开口问她:“没有甚么?”
她却玉手连挥,一刹那间已点了他身上七、八处大穴!
她虽然纤弱娇柔,但一双手却是稳重得很,认穴又准又快,绝不在当世任何一位点穴名家之下。
亚马这下非但已无法问她,连动都不能动了!
他虽自己不能动,却有人抱着他动!
当然就是那个阿萍,她双手一抄,就把亚马抱了起来,抱出了柴房。
清冷的月光洒在树林上,林中却黑黝黝的不见天日。
阿萍轻车熟路,手中虽然抱着一个大男人,却能迅速敏捷地穿林而入。
在一颗特别大的树下,阿萍略一停步,再又纵身而起,并将亚马托住,跃上了一处横枝。
只这份轻功,就让亚马叹为观止了,阿萍却一再藉着横枝之力,将亚马托得直上树梢!
树梢竟有这么好一个去处!
原来她早已经营了许久,已经把这里的竖直不合用的枝桠削去,又用结实的树枝横铺直架,再铺上厚的细软枝叶,竟是一处居高临下,视野极佳的眺望之处。
月色照得那潭泉水发白,她的小桥、茅屋全都清晰可见,只是从下面绝对看不到这上面来。
谁也不会想到这么高的树上,会有这样舒适的地方!
亚马宁可睡在这里,也比睡那柴房的一堆稻草要舒服得多!
果然阿萍就将他放得躺下,头手一拂,同时解开了亚马哑穴。
亚马能开口说话了,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解开衣襟,让我看看你的乳房!”
阿萍又羞又惊,怒道:“果然是个可恶的色鬼!”
对付这样的色鬼,就是狠狠地将他揍一顿,然后将他这条闯祸的“祸根”“喀嚓”剪掉!
她纤手一扬,一耳光打来,谁知她这只手却被亚马捉住,嘻嘻笑道:“你若要打我?出手至少还要快一些!”
阿萍又惊又怒,另一只手果然疾如闪电,直戳他的腰际“期门穴”。
谁知仍是被亚马捉住!
阿萍正要开口怒骂,却被亚马不由分说地搂在怀中,深深地吻了下去,同时低喝:“噤声!”
被他这样一吻,阿萍果然瘫软无力,正要努力推开他,却隐隐听到树下的林中有脚步声。
有很多人的脚步声,而且脚步极轻,显然都是武功高手,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那座茅屋团团围住!
幸而阿萍早一步将他抱上树来,也幸而亚马耳朵很尖,能听出有脚步声。
亚马低声问:“是来对付我的?”
阿萍道:“不,是来对付我爹的!”
亚马道:“为甚么?”
阿萍道:“我爹不性柴,他本姓廖,号称“三手剑”!”
亚马暗惊,道:““三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