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子做了要不然,你跟许显纯打起来,哪有这般容易得手!,’
他说完这番话,就想抱着水小情扬长大笑而去:以一个及时赶到的突袭者姿态来,以一
个手刃强敌的挑战者身份而去,是最潇洒不过的事,但他才走了一步,觉得水小情身体太
重,稍一运力,胸中剧痛不堪,便没有再走。
王寇这时却冷冷他说了一句话:“你本来是东林党的人,而今投靠魏阉,不得重用,便
要杀人,如此而已,这件事要传出来,你根本无处栖身,为何现在不过来先杀了我灭
口?”
唐斩道:“作为一个杀手,一定要不断杀更难杀的人才能n:实自己,我要替魏忠贤杀
人,魏忠贤却要杀我,我杀他不着,只好杀许显纯。”
王寇道:“那我呢?杀不着许显纯,只有杀你。”
唐斩仰天大笑道:“这样杀下去,最后只有杀向我们自己。”
王寇冷冷道:“但在没有自杀之前,一定要杀尽所有该禾的。”
唐斩笑着反问:“什么才是该杀的?该死的?其实只是挡着我们前路的人!而我们,也
挡在有些人的前面”
王寇徐徐站起来道:“你现在就挡在我前面
唐斩不去理他,低头看水小情,问:“你伤怎样”他与她毕竟有一夕之情,眼看她
要死了,心中也恻然。
王寇见唐斩在这时候居然不看自己,一时踌躇,不知该不该动手。转念一想:唐斩居然
现在还假装不知,探看水小情,岂不是故意诱自己动手千万别上了他的当,只听水小情
勉力挣开眼眸,在唐斩耳边说了几句话,他不知她说些什么。
然后只见水小情抽搐一下,便咽了气。
唐斩慢慢将她尸体放下,蹲下来凝视了一阵子,说:“你知道她临死之前说了些什么?”
王寇冷冷地道:“不知道。”
唐斩一蹲下去,头重脚轻,差点站不起来,但他依然说话,一面暗运气调息:“她临终
前感激我而恨你,她暗算许显纯那一刀,是救了你,而你那么狠心。”
王寇冷冷地道:“我没有要她救我。”
唐斩道:“所以她告诉了我你的弱点。”
王寇想问:什么弱点?却说:“我不想知道。”
唐斩道:“她说你的确能忍、够精明、有魄力,但是自负骄满,最得意的时候常伏败
机。”
王寇哈哈大笑:“她的话没有用。”
唐斩眉毛一扬,眉心的痣也像青龙吐珠一般跃动了一下:“何以见得?”
王寇道:“如果有用,你就不会把它告诉出来了。”
唐斩眉毛一高一低:“哦?”他缓缓站了起来,道:“你那么重视我的看法么?如此的
话,你的判断岂不是受我的意思所左右?”
王寇怒道:“杀手更重要的是武功,不是看法。”
唐斩哈哈大笑,回首,大步踏出,抛下了一句话:“如果武功最重要,许显纯、顾曲
周、萧佛狸、朱国帧、朱延禧都不会死了。”
王寇一个人在这种大宅里,没有月没有星的庭园中,院子里都是死尸,活人只有他一个。
他缓缓站起来,抱着水小情的尸体,走了出去,因为他知道,他再也不能待在这里,因
为被许显纯指使出去的人,很快就会回来。
他把水小情抱到一处荒郊,轻轻抚摸她的脸,静静的看着她的脸,这时,他想到很多很
多,她在生时与他一起的情形,那时她年少,他也正少年,阳光雨水,午后的溪边那时
还没有出道江猢,没有争名,没有夺权,只有做大事的幻想。
没有第三者在身边,只有他想拥抱她。
良久,夜渐央,他亲手掘好了穴墓,轻轻把水小情的尸身,放到洞里,然后堆起了黄
土,把自己一柄短刃,也埋了进去。
天亮时,他在墓碑刻下:“天下至无情夫爱妻水小情之墓。”
然后他站起来,对着早晨天色微明的幽幻长吸一口气。他决定了一系列的行动,敷药、
充饥、沐浴、抖擞精神,要在唐斩没料到的时机之前,先去凤洲山布下死亡局,要唐斩丧命
在他刀下。
他面对微明,拔出了刀;像晨曦对夜幕,作出了破晓!
他一路走到山上,凡是他走过一步,即把后面的脚印踩去。然后再走第二步。
未上山前,他己非常了解这山丘的周遭,上到山来,七十余丈的平台上,只生有几丛不
及膝的荒草,几堆乱石,然后就是·棵古榕树,树极粗大,拔天而虬,在黄土平台上,远看
如一朵顶天立地的大伞。
他走到平台上,开始细察这里每一寸每一分土地,东南方近边缘处,有三颗怪石,一大
两小,其中两颗充满青苔黑斑,只有一颗完全没有,大的有轿舆那么大,小的只有石鼓那么
小,他也留了心,他走过去,肯定了石后石缝,都没有藏人,也试推了石块,知道三颗石头
堆叠和连接的情形,跟高手对决时,必要时会不断更换场地,场中每一事每一物,多熟悉一
些,就等于多一分生机。
然后他再细察土质。这些泥土属红浊黄混的颜色,遇到天气阴和,就会潮湿,有些粘
松,但并不滑脚,自从他在杀许显纯的紧张关头摔了一跤后,便对脚下的一切越发小心了。
有很多红上结成细粒硬块,部份含有砾石的,还形成较大的硬粒,小的有如瞳孔那么小,大
的也不过如手掌那么大,土质很松,但不致下陷,施展轻功时,要稍留意泥地不易藉力,宜
足跟发力下挫方能高跃。
一般而言,土质潮湿,如用着撒沙敌眼,并不生什么效用;若作暗器发劲射出,则杀伤
力较大,不可不慎。
这时天边有几缕乌云飘来,有几缕像狼烟转折的浮云,遮住了日光,使得大光几绺几绺
的撒下来,很是奇诡,有一种幽冥的感觉。王寇举目看看,远处乌云密罩,在远山巅,仿佛
正酝酿着一场雷雨。
王寇心忖:哦,待会儿有一场大雨,他往地上看,更证实了这一点:一群红蚂蚁,列成
一条细线似的,一直向前婉蜒。王寇循着蚂蚁行线望去,只见蚂蚁一直绵延到榕树根部的一
个杯底大的小洞里,爬了进去:
风雨来临之前,蚂蚁似乎有预知的本能,他本来想跳到树桠上去,等待那名动江湖的一
击,但他又想深一层,天下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若在雷雨之中,自己躲在树上,那
是极危险的事。人算不如大算,一个极厉害的杀手,为雷电所硕,也是无可抵御。听天由命
的事,所以他还是远离了树。
他先注意到地上的蚂蚁,不过指甲样长,螫人倒是挺痛的。一个杀手,任何小事,只要
加以注意,便可成为自己所长。他便听说过大侠梁斗后人公子襄座下的七十一子弟,曾靠地
上蚂蚁以助击败一方霸主江伤阳的故事,前人所犯的错,是一面镜子;自己所犯的错,是一
种教训。
然后他游目四顾,的确可以望见远处,任何人走近这土丘方圆十里之内,他定可以居高
临下,先行看见,而土丘下的来人未必能及时看得见他,何况上丘附近,全无遮蔽之处,环
境十分荒芜,偶有乱石,隔开甚远,虽有乱草,也只有脚刭高长,只要自己多加留意,敌人
是断断欺不进来的。
不过,而今视野清明,当可一览无遗,但要是下雨了怎么办?这个问题,王寇很快就找
到了答案。因为此刻他眼帘所见,就有一层似珠帘一般的烟雨,视野虽有些膝陇,但一切依
然见。
雨帘慢慢成了雨墙,王寇觉得头上、额上、衣上、有些微寒,有些微凉,有些微湿,但
很快的,他听见雨的脚步,每一下,打在树上,“卜”地,一声,打在石上,“的”地一
声,打在土上,“笃”地一声,然后雨势渐渐急了。“淋漓”渐成急鼓,紧紧密密麻麻急
急,打在身上衣上额上,到处都是密集的雨声。他可以看见,从对山那边,一阵狂风,将雨
墙如一排箭林般吹来,一下子,他全湿了。
一下子,身上、身边、四周、周围、近远、远方,都似被一阵密集的烟水笼罩住。很远
的山坳那边。有户人家,茅屋上升起做饭的灶烟,给雨一打,浓得像一糊稀饭,好像实体一
般凝结又上升。对山的雨,下到这边来了。
这时天光已变成一种幽冥的色彩,像古画绢丝上那一种陈黄一般,而画上的山水、烟水
朦胧倏忽,他就在这烟雨之中。他的双眼清晰而静定,虽在滂沦大雨的山上,周遭十里任何
动静,他尽收入眼里。
没有人来。王寇心里冷笑。三天之内这才是第一天的晌午,他就来了。他葬了水小
情,敷了伤药,睡足了觉,换了新衣,准备好了于粮,就在这儿,制敌机先,先发制人,只
要唐斩一来,就给他一条路。
死路。
杀手从来不给敌人第二条路。
他永远只给人选两条路:死路和绝路。两条路是一条路,因为他也知道,万一,自己要
别人给他一条路的时候,那也等于前面没有了路。无路。
烟雨茫茫,所有的路,都隔千山万水,隔断重山。
王寇立在雨中。
雨锁断群山。王寇想起他过去的烟云,他一生里,没有喜,没有悲,只有一场场对决,
他踏着松软的土质,在想:他的对手何时踏上这一块土地,何时躺在这一块土地上。
他的伤大致已无碍。腹、背两道刀伤。入肉不深,不过被雨水湿透,有些隐痛。其他的
伤,更属轻微,一个杀手的肉体,是没有价值的躯壳,有用的是杀手的性命。他转身望那棵
大榕树。似一张巨伞,在雨中山岗上独撑。
他仔细地数着,已经是第三遍了,一共有九百多枝分岔小桠,六十条粗枝,五条巨干。
这五条巨干正中两条,他要在唐斩未来之前,飞身上其中一条,然后等唐斩来到、等他到来
赴约之际,他即从天而降,一刀要了他的命!
从此,他就是刺客中第一高手。
可是唐斩几时来?三大之内,那一天都可以,他必须忍,他必须要等。一个杀手,要用
忍耐来夺取先机,要用等待来攫取人命。
他盯住那棵树,就像盯住他的敌人。而这棵将会变成唐斩的敌人,无论何时,只要唐斩
一到,他就会扑下夺取他性命。
他越看越清浙,每一树干、每一枝桠,哪处滑湿、哪处茁壮、哪处枯萎。他上去之后,
就再也不能失足。他甚至看清楚每一张树叶的茎脉。
树叶翠绿,轻滴雨露,原来雨已止歇;天空云动飞忽,令王寇站在山头,有一种大地飞
去的感觉。忽然当头一空,柔和且耀人的光芒,像一阵轻纱,洒落在他身上,使人生起了一
种暖洋洋之意,比什么都欢愉、都舒服。
感觉里就像有一个神抵在上面,王寇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匍伏在天地间的沧海一粟。这时
风飞云走,些许乌云,些许阳光,一切都在急剧的变化着。王寇不喜欢这种感觉,他伸出了
手,握起了拳头,要把命运,握在自己的掌里。
他走到树下,树下落遍了黄叶、枯叶,厚厚的一堆,好像毯子。下面是潮湿的,风轻雨
停,树叶下钻出许多好奇的小虫,在探头迅速爬行。
一些蛛网,黏在树上,正趁风雨过去而重建阵图,树叶下也有密缝的白色蛛网,似一织
绢的梭子,上面黏着几条虫尸。
天地万物,不过是你捕我捉,你死我活的一场角逐而已。王寇想,他开始去数榕树下凸
露的根须。
在交手的时候,决不能误蹈中任何一节树根,或不小心踏到树根的凹孔里去,那怕是一
下点的失误,高手相搏,足以致命。
这时雨水都吸进泥层里去了,被雨洗过的山丘,更是黄红得分外明爽,王寇居然看见,
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只比针眼儿大一些儿,紫色的、红色的、白色的,不知何时,竟在土
上无声无息的绽放。
王寇在这顷刻间,感觉到生机是美好的,值得珍惜的。但是他和唐斩之间,只有一人能
活,他要用唐斩的鲜血,来染红这块地,来滋养这些花。
或者用自己的血!
正如这山岗上,只有这一棵高大的树!
他笔直走到树下,肯定山岗上己没有留下任何他来过的痕迹,然后再抬头看那棵高大
的,被雨洗过后便清新的树。
那树有两条巨大的粗干,他就要飞身上去,然后作一个极漫长的等待,等到唐斩来,他
就扑下来
就算一击不中,他也算过,至少可以把唐斩逼到树干前,绝了退路,他再施杀着——唐
斩斩杀敌人,往往只有一刀,但他的匕首,不只一柄,但每一柄都一样能杀人。
他跟唐斩,没有什么特别的仇恨。本来他们杀了许显纯,魏忠贤必定派杀手来找他们两
人算账,他们好应该联手应敌,但他们都知道,谁都留谁不得。因为他们是同样的人,同样
的杀手。
一条草龙趁雨后“殊”地溜了出来,他一脚踏下去,草龙肉浆迸裂,他用脚将他拨入枯
叶下层,没有人会发现下面埋了一条虫尸,正如没有人发现他来过。
他可以不必踩死草龙,但他踩了,这山岗是他的,现在只有他一人可以威皇的姿态,雄
居在这里,假使有任何另一个人上来,他就要杀死他!
他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莫比的刚毅。
他咬着嘴唇,年轻就己微驼的背影也直了一直,这时雨后的树,特别清新,断续地滴下
清凉的水珠,他长吸了一口气:漫长的等待,艰苦的忍耐要开始了,最惊心动魄的一战,也
要在他飞身上树之后开始。
他终于飞身上树,也就在要飞上树干的刹那,他忽然看见树干后伸出一张脸,眉心有一
颗活活如跃的红痣,眼神里有一种杀手的残忍,脸孔却如情人般的温柔,这张脸似在奋悦,
似在惋惜。然后就是刀光一闪。
终
“呼”地一颗人头飞上了半天,惊愣的脸容在刹那间凝结,他睚眦欲裂的看见了他自己
微微佝偻的背影,正“花”的喷洒了百数十点鲜红的血,落下地来!
稿于一九八一年五月七日劫后余生第一部完成之小说
校于一九八七年五月十一日至六月二十三日赴台行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