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忙敬酒,特别是向苏慕桥和泥涂和尚。
当酒沾及唇边之时,他忽然瞥见,窗外一朵梅花,冉冉而落,仿佛来不及作一声失足的
惊呼。
不知怎的,他心中也有一点猝不及防的伤感。
“谢谢几位告诉我这些事”他陪笑着,自干一杯,表面上是敬大家的,其实是为他
自己的伤口而喝,“我这人天性疏懒,人在平江府,不知平江事,我这还算是江湖中人
么!”
泥涂这人气得快、消气也快,脸上又回复了那大笑的狂哭般表情,“有关龚侠怀,我就
知道他这几年声名太盛了,野心太大了,得罪了不少人。他的案子,好像还是陆倔武亲自批
下来的,‘新四大名捕’合力办的我就知道这七八件事,其他的,唉呀,做人呀,有时
少知些总比多管好!”说着自斟自饮,然后又打主意要灌单简、简单喝酒了。
叶红正暗里盘算泥涂和尚告诉他的要点。却听严寒站在窗边,用一种比小寒还寒的语调
说:“这种天气,他在牢里可活得不易。”
叶红仰脖子又尽了一杯酒。
这次,他是为严寒那句话喝的。
——你要撑下去啊,龚侠怀!
2 他们这一帮
大寒。
可是这一天并没有下雪。
只是冷,出奇的冷。
不下雪的冷比下雪还冷。
——以叶红深厚的功力,平时他在家里,常说分不清春夏秋冬,可是现在他不但分明深
刻地感觉到这是严冬,而且时正大寒。
因为太冷,他忽然想起严寒这个人。
他自朱衣轿上走下来,也禁不住要舒展手脚,活血脉以保暖,但不知怎的,动作里仍消
不去心头上的愁绪——这微愁来得全无声息,且留得生如死,驱之不去。
直到快要步出礼桥东南条之际,叶红才觉察,原来楼头有人吹笛,正吹得愁肠百转,如
泣如诉。
——是谁人在画楼吹笛?
叶红猛抬头:
就看见——
“临风楼”。
临风快意应上楼。
叶红忽然想起:据这些天来的查探,龚侠怀当日正是从这儿被“谈何容易”押走的。
“谈何容易”外号“新四大名捕”,实则是宰相史弥远置于平江府的四名亲信。大概龚侠怀
在经过这儿的时候,也曾仰首看见这“临风快意楼”吧?不知那时候的他,心里是什么想
法?他曾估量自己还能走出这风天雪地吗?他可想过自己会在牢里呆那么久么,他的心情是
怎样的呢?一个人突然被捕,可能一辈子就这样完了,心里的感觉又是如何?
那时候,大概也有人在楼头吹笛吧?
叶红只是这么想想而已。
他是精通乐曲的人。他听出来,这笛声吹得很有感情,奏出一种越怕失去越易失去的感
觉,但他也知道,这笛子吹得还不甚完美,功力火候都略有不足。可是,有缺憾才有凄美,
而不完美有时也是一种壮丽。叶红就是喜欢笛韵中那一点遗恨。
他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不只是闻笛寻思而已,而是去面对这一个吹笛的人,和一张令
他惊心心惊、动魄魄动:疾风里的快刀!
所有刺激的事都是意想不到的。
意想不到的是可以狂喜、可以要命。
经过一面走一面动作过后的叶红,白垩似的两颊,又现出了两朵鬼火般的酡红,就像冰
中的火、雪中的血。冷凉,一向都是他的风格。
简单和单简,就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
不管夜月星霜、风声鹤唳,他们都愿跟着叶红。因为,他是他们的寂寞,他是他们的豪
壮。一个男子能使其他的汉子热血奔腾、死心塌地,那不止是有过人之能,而是一种光和
热,不但能磨练了别人,更能磨亮了自己,让人有胆就跟他一起写血的日志。
叶红平时疏懒,可是他一旦“动”起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令大家都一起“动”的人。
他去找严寒,严寒不在。
——这个人自出娘胎学会走路以后,恐怕天下间根本没有人能在他不愿出现的时候找得
着他。
他也找过几个朋友,问过几个人。
黄捕鹿是个退了休的捕头。他在五十岁那天就说要退隐不干,但大理寺特别一再挽留重
任,直到六十岁那年才能离职。不过,也只休养了三年,因右治狱处决重囚引起暴乱,各方
敦请黄捕鹿亲自出马,才平息了乱局。这一出面,接下去几桩棘手案件,都落到黄捕鹿的身
上,他想推辞也辞不掉了。
这样一拖,到了七十大寿之日,黄捕鹿得要在寿宴上挥刀切去自己的一截胡子,公开把
话说到了底:“谁要是再逼黄某出来任事,就是要我的老命。”这才没有人敢再去烦他。
叶红一向视黄捕鹿为长上,十分礼待黄捕鹿,黄二爷也很欣赏这个淡泊多才的世侄。
可是对龚侠怀的事,他没有什么办法。
“既然我已退出,就得完全放手,一旦有所请托,别的人也会要我插手别的事。在江湖
上,人情债比怨仇更加累人。宁可结仇,不能欠情,这句话你是晓得的。”
也许他发现这位一向恃才做物、向来不请人帮忙的世侄眼中掠过一丝不惬之色,便实实
在在他说:“主要是因为这件事还惊动了‘新四大名捕’。谈说说、何九烈、容敌亲、易关
西这四个人,身份虽然仅隶属捕役,但他们是京府推任的经略安抚使沈清濂的手上红人,你
是知道的,当今丞相大人的爱将。这种关系,就是提刑司陆倔武陆大人亲自出面说项,恐怕
也解决不了。再说,龚侠怀是江湖人,几次朝廷有意招揽他任事,他都坚辞,必触怒了好些
人——你知道,世问有好些事,是干不得的;有好些人,是得罪不得的”
叶红静静地听着。
他的双手摆在膝上。
他本来只想问一问这件事。
龚侠怀本来就跟他没有什么过命的交情,甚至连深交也谈不上,他只想打听一下,龚侠
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等到那天小雪,“红叶庐”的人都在谈龚侠怀的事,但都像在谈一个江湖上的掌故,武
林的轶事,叶红就微微有些震讶:
龚侠怀还在牢里啊。
——如果现在不想点办法,恐怕就要成遗恨了。
他眼看大伙儿不理,反激起他去查问一下这件事的心志。
听黄捕鹿这样说了,叶红知道这件事果然不好办。
因为不好办,所以又激起了他的斗志。
“你是知道的龚侠怀那一帮人实在有点闹得不像话。是不是要联蒙灭金是国家大
事,朝延上自有人拿主意,几时轮到他们在民间争议?这叫自取其辱!你也知道,这年头说
话全得要当药吃,错不得的。龚侠怀这个人好议论,事事与人见解不同,这不就是把自己跷
出头来让人当箭垛么!你当然知道”
叶红当然知道黄捕鹿的意思。
所以他辞别黄二爷,去找哈七哥。
哈七哥就是平江一带的“千里眼、顺风耳”,听说这人连丞相史弥远睡上个午睡时做了
什么梦都能打听得一清二楚。
哈广情也有他的说法:“知道一个人做的梦,等于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而且还可以知道
他有什么是敢想的而不敢做的。不相信?回想你昨晚的梦吧。要是跟现实里一模一样,做梦
来做什么?将要逝去的在梦里挽留,还未得到的在梦里拥有,你知道他梦到什么便等于知道
他要什么。”
叶红找到了他。
哈广情笑问他:“昨晚你睡得不好?你的眼神不足。”
“还好。”叶红有点苦恼,“我只不喜欢太冷的天气。一冷,我就想睡觉。而且,最近
我的视力很差。”
哈广情立刻明白了:“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天大的事,你是不会在这种时候来找我的。”
叶红手里拿着杯热茶。
他不想喝,也不口渴。
他只想借瓷杯传来微薄的热意,来暖和他已冰冷的手。
“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当他把事情告诉了哈广情之后,哈广情什么也没说,然后两人聊起当年曾一起立志要把
女真人杀回石头城子去的事。大家谈这些当年事,既没慨叹,也没遗憾,却似说张家李家的
闲琐事一般。
然后叶红起身告辞。
哈广情哈哈笑道:“恕我不起身相送了”
叶红知道他的一双腿子,早在平潍州“红袄军”作乱的杨安儿战役里,曾失手被擒后坚
不吐军情,一对膝盖遭酷刑夹碎。到今天他要活下去,只有靠当年的一些人面人情,打探各
路消息,换取酬资,延活于世。
如果哈广情知道内情,一定会告诉他的。如果不说,便是有难言之隐。如果不知道,那
么他一定会去打探。
叶红要转身离去的时候,哈广情才忽然说::“我有两句话,你可能不爱听。”
叶红在听。
“这件事,你最好不要管。”
叶红点点头。“我听到了。”
哈广情又笑了。自从一双腿子废了之后,他就常常笑,而且能笑就笑。“你听到了我的
话,但不一定会听话。”
叶红说:“我在等另一句话。”
“你不妨问问刑房的石暮题,”哈广情说:“虽然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这个人。”
叶红是不喜欢石暮题。
他不喜欢俗人。
石暮题空有个雅名,却是个俗人。
俗不可耐的人。石暮题对他刻意结纳,有次过年,还到叶府去送烤鸭、醉鸡,甚至还有
礼酒年糕。在一次偶然的碰见里,石暮题便跟他提起一大堆达官贵人和大侠巨贾的名字,表
示他交游广阔,面子够大,庸俗得令叶红一回到家,就洗脸换衣,才能进食。不过俗人往往
也很有用。
俗人特别能办俗事。
——办俗务也要有办俗务的人才:你叫一个沙场杀敌的大将军去杀一只鸡让大家果腹,
他就未必能干得来。
何况,叶红记得石暮题跟他提起过龚侠怀。
他称龚侠怀为“龚大侠”,言下不胜仰慕:他大概以为平江府里所有的“大侠”,彼此
都是刎颈之交吧!没想到那时候,叶红并不怎么看得起龚侠怀,他认为龚侠怀对他也差不多
是这样的看法。
石暮题对这位宗室王孙、世家公子的来访,热烈得像笑里都着了火、眼里都点了灯。
叶红直截了当,提起龚侠怀的事。
石暮题的眼色,立即就像他名字中间的那个字一样,但碍着叶红面上,他仍是抖擞精神
地说:“我也听过这件案子不过,这案子的公文并没有转到我手上。据我所知,龚大侠
是‘新囚大名捕’拘提的要犯,很可能是赵肃我承办的明儿我跟你去问问看。”然
后他皱着眉头说,“如果这件案子不是交由我恐怕在下难有尽力之处。万一龚
侠怀是朝廷方面或史相爷要拿的人,那么沈清赚必定执行甚厉,我这个小小的执吏,芝麻小
官,实在帮不上忙了希望公子到时能包涵则个。”
叶红明白石暮题的人虽然可厌,但他说的倒也不是推托之辞,史弥远秉政,文臣武将,
尽是他心腹手下。他一向任小人、逐君子,擅权害政,党羽遍布,累岁连兵,海内愤痛,莫
敢一言。如果是史弥远要办之人,要治之罪,授意下去,由安抚史沈清濂批案拘提龚侠怀,
谈说说、容敌亲、易关西、何九烈等奉文状向刑部签发驾帖,抓拿龚侠怀,再押送执吏赵肃
我审理。沈清镰是史弥远的亲信,而“谈、何、容、易”又是史弥远的人,赵肃我则是沈清
镰一手培植的部属——这样的案子,自是谁都插不上手。
问题是:这只是猜测。
究竟捉拿龚侠怀是谁的主意?叶红也还弄不清楚。
“叶公子跟龚侠怀是远亲?”
“不是。”
“是至交吧?”
“非也。”
“那么”石暮题深思熟虑地道,“公子出面,还是不如龚大侠亲人出头为他申诉陈
情为妥。第一,龚侠怀是江湖人,叶公子是世家子弟”
“我也是江湖人。”叶红明白石暮题的好意,但他不想接受这个曲意维护。
“第二,”石暮题微微一笑,不以为仵,“为了使事情不会太复杂,反使大理寺注视,
多生枝节,还是由龚大侠近亲至交来陈诉此案,公子暗中打点就是了。”
这点叶红很同意。
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规矩,每一行也有每一行的行规,一如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脾
气一样。
如果要办事,而且想把事情办好,就得要遵照办事的方式:正如不能以骑马的方式来骑
驴,摇橹的方法来御舟,一支钥匙是不能开启所有的门的。
“我就担心龚侠怀好像没有什么亲人在这里。”叶红始终不能释怀,“他在牢里,
不知如何?”
石暮题经验丰富,他马上明自了叶红的意思,“好,过两天我会托人过去看看。”然后
语重心长他说:“我也听说在龚大侠出事之后,‘诡丽八尺门’正闹得一团乱。怎么搞
的?这时候再不以霹雳手段沉着应付,龚侠怀这一辈子就没指望哪!”
他的表情像拿起一根针,正在看着针眼穿线似的说,“我倒是觉得,公子这般高情厚
义,不如去踉他们那一帮人先行计议,研判一下究竟因何出事?龚大侠曾得罪过些什么人?
如何着手营救?找谁出面?这样总比茫无头绪的好。”
俟石暮题送叶红跨出门槛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不经意他说:“据说贵府藏有一
尊邬落石的‘苏子观音像’,那天陆倔武陆大人跟我提起,大家都不胜钦羡哈哈哈。”
果然是俗人。叶红连眼也不抬他说:“好,改天我着人送呈石先生雅赏。”
据说邬落石的“苏子观音图”价值连城,可是叶红并不在意。在他看来,别说一幅画,
就算是珍玩古董,也抵不上一条人命——何况那是一条好汉的性命。这世间,有些人,活着
如蛆繁生;有些人,则是死一个少一个。
他走出石府大门,觉得天寒得心都冻了。
举目苍茫,因为太冷,连市肆也一片萧条。
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有喊杀声传来,一忽儿就逼近眉睫。
那是二嫂亭、羊棚桥的方向。那儿原有六、七座勾栏瓦子,平时是人烟稠密、铺席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