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春笑对铜冠叟道:“山居之乐,一至于此。小弟在家虽然常有门人走动欢会,可惜只生犬子一人,哪有这般闹热。如非他们不久分别,小弟又是安土不便重迁,加之这里土地太少,难养多人的话,恨不能连小弟的家也搬了来,学二位一样,与岩上仙人比邻而居了。”方母道:“我和司兄流离逃亡,虽然衣食不愁,哪比雷兄早就高隐,与世无争,与人无隙?雷兄虽以拢亩自给,不过略问农事,不劳躬耕,凡百用物,俱有门人孝敬。春秋佳日,随意留连,避暑却寒,尽都胜事。无殊尘外神仙,享尽人间清福。先夫在日,若早学雷兄一般,急流勇退,又何致命丧妖人之手,不得善终呢!”铜冠叟见方母又提起心事,忙用言语岔开。方母闻言知旨,也不愿嘉客新来,使人无欢,便也强为欢笑,不再提起。
方端将诸事收拾停当,大家又帮着将晚菜弄好。想起还剩有一些鹿脯和四条鹿腿。
值元儿办完事走来,正要唤了元儿相助,将那鹿的两条后腿腌腊做年货;两条前腿,一条仍准备明日烤来吃,一条半红烧,半白煮,当菜用。却听铜冠叟唤二人暂且停手,去将雷迅、司明、方环全部唤来,有话吩咐。
方端。元儿并肩走后,铜冠叟对雷春道:“端儿不但精细老成,而且天性纯孝,方兄可谓有子,自不必说。我近日常说他们小弟兄几个,除甄济不计外,若论天资,自以元儿为魁。除了他,论哪样都数令郎和端儿。不知怎的,这位银发叟仙人偏看中了环儿和犬子,真令人意想不到。起初因朱真人只垂青元儿一人,我也不便向纪道兄强求。以为小弟兄们若是生来质地不够,便罢,如有遇合,第一得让端儿,谁知他偏无份。我想决无是理,许是大器晚成,也说不定。令郎当时不在场,暂且不说。你看他见小弟兄几个,除令郎外,忽然都有了奇遇,只他向隅,他却一丝也不在意,反以奉母为乐,即此已是难得。若我是个仙人,这等好子弟,便决不放过。其实方仁嫂病体初愈,也真离他不得。环儿有兄侍母,一旦遇见仙缘,加上父仇在身,心喜原是应该。小弟只生有一儿一女,小女早就出家学剑,也还情有可原。只是犬子见我膝前无人,我虽不用他侍奉,他岂能毫不挂心?你看他只有心喜,一句话也没得和我说。适才小弟闻信,原颇高兴,这一来又担心他异日无所成就呢。”
正说之间,无儿等也随了方端走进。铜冠叟道:“适才雷迅贤侄往红菱硷去寻你们的踪迹时,我与雷兄久等不归,正在悬念。忽见纪道兄从金鞭崖走来,言说朱真人本意,想命元儿拜师之后积修外功,五年后再行传授本门心法。不料昨日朱真人接了峨眉掌教乾坤正气妙一真人的飞剑传书,约请朱真人冬至节前去往峨眉后山凝碧仙府大元洞内,相助练那两仪微尘阵法,以备峨眉与晓月禅师、华山、五台诸异派三次斗法之用。此阵共分生、死、幻、灭、晦、明六门,有无穷妙用。除峨眉掌教主持全阵外,每一门上俱有一位道行高深的前辈真人主持。另外还请有九华追云叟白谷逸、滇西大雪山青螺峪怪叫花穷神凌浑、东海玄真子、黄山餐霞大师,连同峨眉本门两位仙长,共是六人,要练三年零三个月之久。如今峨眉众弟子俱都奉命在外积修外功。朱真人因元凡是异日传授衣钵的末代弟子,此去又为时甚久,虽然有那铸雪、聚萤两口宝剑,终因不谙剑术,一旦见了峨眉门下,有些相形见绌,又恐他行道时节遇见厉害敌人,不是对手。特加殊恩,命元儿三日后到金鞭崖上拜师,略传剑术。等朱真人走后,再随纪、陶二位练习一年本领,即下山积修外功。一俟功行圆满,并无过错,那时再传本门心法等语。我与雷兄送纪道兄走后,便遇你小弟兄几个回转,一时忙着饮食,无暇说起。我想元儿天资心地自不必说,不过此番仙缘,不劳而获,此去金鞭崖,务要敬谨修持,不可丝毫大意,以免有犯教规。元儿去后,除端儿与雷贤侄外,环儿、明儿大约不久也须前往红菱瞪拜师,此别俱非十天半月,你们弟兄五人拜盟一场,情同骨肉。你三人俱蒙仙师青眼,独有端儿与雷贤侄向隅,你三人异日如有成就,遇见良机,务须将他二人引进,方是正理。”
言还未了,司明忽然含泪向前,跪下说道:“孩儿情愿随侍爹爹,不去红菱瞪投师了。”铜冠叟惊间何故,司明便将适才心意说出。铜冠叟才知适才错疑了他,便笑说道:
“你这痴儿,也大把仙缘看得轻了。为父在江湖上在自纵横半生,都道我飞行绝迹,也未遇到仙缘。就连你雷伯父也算上,以他那样惊人本领,真正出入青冥的飞仙剑侠,也未遇见过一次。你表舅仅遇见一个异派妖人,便送了性命。我求了多少年,也仅只遇见你姊姊的师姊缥缈儿石明珠和那日岩前所遇,死在百丈坪的那两个妖入罢了。自从金鞭崖下遇见你纪伯父,得知朱真人在崖上修炼,因知仙缘遇合极难,不可强求,元儿一人独得朱真人垂青,己觉侥幸,并不敢代你们也妄自希冀。不想一日之间,你和环儿俱有遇合,真是做梦也不曾想到。此去拜银发叟为师,学成之后,不恃将来环儿报那杀父之仇,无须假手外人,连你也可希冀成就,岂非万分之幸,你怎倒不愿起来?至于我虽然上了年纪,身体尚健,无须有人服侍。我正想和你雷伯父商量,连我两家俱移居在且退谷去。一则谷中温和,不比这里气候高寒;二则你三人一经拜师之后,不是在山中学艺,便是下山积修外功,不能时常相见。这样既省得寂寞,又免往来不便。常言说得好:
‘一人得道,九祖升天。’你如不去,便是不孝。”
司明方要答言,猛听见元儿道:“猿仙来了。”众人回头一看,果然是猿仙从后山脚飞奔而来,肩上还骑着一个白毛小猿。三老已然知它是银发叟洞中守山灵猿,连忙立起。众小弟兄已迎上前去,一会工夫,陪着它到了跟前。
分别见礼之后,猿仙便把肩上小猿放下,朝着司明连叫带比。司明知适才路上,求猿仙借个小猿来服侍父亲,已获允准,好不心喜。忙问:“猿仙可是将小猿相借?”猿仙点了点头。铜冠叟知猿猴多爱饮酒,便命方端将月前带回来的好大曲酒取几瓶来。方端将酒取到,猿仙接过,嘴对瓶口吸了几下,犹自点头咂舌,似甚香甜。转眼喝完一瓶,向铜冠叟举掌点头,叫了几声,意思是在称谢。铜冠叟正想托它代向银发叟致意,猿仙已将余剩的几瓶酒夹在腋下,朝小猿叫了几声,又朝众人举手,长啸一声,脚不沾尘,如飞而去。
众小弟兄随后追赶,晃眼工夫转过山脚,哪里还有影子。回看那小猿,却未跟去,紧随在铜冠叟身侧,神情甚是驯善。方环满心想问何时入山,也未及问,铜冠叟虽听司明向猿仙询问,仍是不明就里。猿仙走后,才听司明说了经过。未及还言,雷春先已答道:“司贤侄孝思不匾,连猿仙也受感动,真是难得。自古只闻妇代子职,还没有见请猿仙来代子职的呢,这真是一个佳话了。”那小猿本站在铜冠叟身后,闻言便自走开。
司明也跟着赶了过去。
方母先见猿仙生相甚是高大凶恶,这小猿身体却长得和方端不相上下,浑身尽是白毛,腰间还围着一片鹿皮,臂也不长。细看面貌,也和人相似,不类猿猴。胸前隆起,腰肢甚是窈窕。除了通体长着长毛外,竟有七八分像人,及至见她听了雷春那一番无心的话,便已避过一旁,大有害羞神态。走得虽快,上身笔直,也不似猿猴跳纵行路。心中奇怪,当时也未说破。
铜冠叟正向雷春谦谢,见司明随了小猿跑去,便笑说道:“雷兄还夸奖他,你看他连话俱未听完,便已走开。也是小弟平时惯了他,连个规矩都不懂。环儿去给我将他唤了回来,还有话吩咐呢。”方环见那小猿到来,也甚高兴,闻言拉了元儿一同追去。寻到一看,那小猿正和司明手拉手,并坐在一棵老树根上,各拿着一个碧绿的野果在吃呢。
元儿方喊一声:“明弟,师父叫你呢。”那小猿也站起身来,朝司明说道:“师父叫你呢。”虽是学着元儿说话,其音娇婉,人耳清脆,宛如少女,不禁惊异。司明见二人寻来,也已闻声站起,欢呼道:“她还会说人话呢,我们快对爹爹说去。”那小猿也学司明说了一句:“我们快对爹爹说去。”元儿方环见她学人说话,随口而出,虽甚惊喜,并未疑到别的。那小猿随着三人到了三老面前,先朝铜冠叟叫了一声:“爹爹。”司、雷二老方在惊异,方母早已留心,闻声站起身来,朝小猿浑身上下定睛看了又看,猛地失惊“咦”了一声。铜冠叟也猛地灵机一动:“她是人么?”方母道:“一点也不差。”
又朝小猿道:“你和我们都是一样,快随我们到里面穿衣服去。”说罢,拉了小猿,往岩洞中便走。方端。方环要上前搀扶,方母说道:“无须,你们不要进去。”那小猿已伸出手,扶着方母往洞中走去。
雷春问道:“这莫非是秦时毛女的故事么?”铜冠叟道:“谁说不是?我见她与常猿有异,只因心目中印着她是猿仙的子孙,没有想到别处,适才听她一吐人言,简直和人说话一般。可惜我们不通猿仙的言语,不知她的来历。”雷春道:“我看此女一片天真,定是自幼生长山中,被猴抚养,多食灵药,才长出这一身长毛。她这等聪明,什么话一学便会,不消多日,定可问出根底,猿仙送她到此,必然还有别的深意呢。”铜冠叟点了点头。
司明正要说话,小猿已经穿了衣服,随了方母出来。只一双脚太大,连方端的鞋都穿不下,仍是赤着。还未近前,方母便笑对司、雷二老说道:“此女真个通灵,善解人意。就这一会工夫,人话已学会了好些。只消几天,便可问她的来历了。我看她眉目清秀,身上的毛长而柔细,必是自出娘胎,便被人遗弃在深山穷谷之中,为猿仙所遇,带去抚养长大。因为吃了兽乳,成人后与猿仙在一处饮食,吃的又尽是山中果实芝草黄精之类,所以成了这般形状。以后和我们在一处久了,如肯常食烟火熟物,许能恢复人形,也说不定。”司、雷二老闻言,点了点头。
再看那小猿,头上乱发已经方母整理,身上穿了衣服,简直换了一个样儿,除那满脸长白毛外,侧背面看去,竟然与人无异。这时亭亭静立,垂手侍侧,听见众人谈笑问答,也不学嘴,只管凝神谛听,俯首沉思,若有所悟。不时又注定司明,看上几眼,仿佛对司明一人特别在意似的。
铜冠叟越看她,越觉出乍看虽然是个毛人,看久了,竟是其秀在骨,浑然一片天真。
额际茸毛披拂中隐藏着的那一双剪水双瞳,尤其黑白分明,精华朗润。五官也极端正。
只可惜为满身长毛所掩,有如明珠未昭,美玉在璞,难邀俗眼一顾罢了。正在惊奇之间,见她睁着一双秀目,又在注视司明,猛地心中一动,不禁“嗳”了一声。雷春见铜冠叟忽然失色惊讶,忙问何故。又听铜冠叟轻轻道了个“罢”字,面容也跟着转变过来,众人俱都不解。
雷春还要再问时,忽听铜冠叟对方母道:“这都是明儿一时愚孝,惹出来的事。她既非猿仙一类,早晚如代明儿服劳,自是不便。此后教化一切,相劳之处正多呢。”方母先也未悟出铜冠叟心意,闻言猛地触动灵机,眼望司明,朝铜冠叟含笑点了点头。
雷春这才恍然大悟,自然不便再问,便对方母道:“司兄意解甚为高旷,小弟非常佩服。以小弟看来,猿仙既命此女来代子职,也不可负其厚意。同居一屋,既嫌不便,适才司兄又说这里高寒,冷热气候相差甚多。好在三位贤侄俱都各有旷世仙缘,此别至少数年。这里虽说仙邻咫尺,也只是可望而不可及,无甚意思,我们既年华老大,自知不能再从赤松子游,也该享一点晚年舒服才是。且退谷中景致虽无这里幽静清奇,经小弟多年苦心经营,倒也食用不缺。闷来时有花可种,有山可看,林石云水,样样凑趣。
况且地势深藏乱山环谷之中,外人也不易发现。那里闲房甚多,何不就今日之聚,便作定局?待二位令高足贤郎入山之后,一同移居舍间,彼此都有个照应,又解了岑寂,岂非两全其美?”
铜冠叟道:“小弟适才便有此意,承蒙不弃,再好不过。彼此新交至好,无须客气,能假我两家三问茅屋足矣。”雷春道:“舍间因以前门人从居者多,房舍尽有,能与小弟同居一处更妙。且待方仁嫂与司兄看了再定如何?”方母道:“雷兄高义,万分感谢。
小儿日前曾和迅世兄商议,要向雷兄学那独门传授七步劈空掌,以后同居一处,正好求教了。”雷春道:“小令郎不久已是剑仙一流,小弟哪一点微未小技,何足一顾?端世兄要学,以他那般品端性厚,岂有吝惜之理?倒是此女既非仙猿一类,应该给她取个姓名,也好称谓才是。”
铜冠叟道:“适才已曾想过,因想等她几日熟通人言,看她知道自己家世不知道,再行与她定名。雷兄这一提议,我倒想起,明儿原是向猿仙借一子孙来陪伴我;她又是猿仙送来,虽未必便是猿仙之女,必然有些关联。莫如将‘猿’字犬旁不用,暂时作为她是姓袁,以示不忘她本来面目。取名一层,我想人为万物之灵,她的出身又不出人猿之间,暂时就叫她作灵姑何如?”雷春、方母俱都抚掌称善不置。
这时这些小弟兄们见了灵姑,俱都觉着新奇。方端、雷迅毕竟年长一些,早看出三老对于灵姑的一番深意。偏偏那灵姑天真烂漫,憨不知羞;事前又是受了猿仙之命而来,只管侍立在侧,有一眼无一眼地看着司明。司明却是只觉灵姑来得凑趣,小孩子心里又感激,又喜欢。见灵姑老看他,仿佛对他比别人亲热得多,心里一高兴,也憨憨地老看着灵姑。
雷迅看在眼里,几番要笑出声来。未后忍不住,悄对方端道:“明弟外号火眼仙猿,今番快要名副其实了。”方端老成知礼,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