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永作别回去,到家天已昏黑。家人密报,史道爷适才由后园叩门,现在园中静室之内坐候。杨永所乘之舟乃自备快艇,回时更命船人加快,湖中并未见有一船越过,史涵虚竟会先到两个时辰,闻报大为惊疑,匆匆赶往园中去。一见面,史涵虚便屏人密告,说他早年在茅山出家,曾习道术。当杨永未去君山以前,便听徒弟报告,说前山有一道士,神情行迹怪异可疑。他假装路过,暗中前往探看,见道士满脸凶邪之气,断定不是善良。此来必非无为,无如法力浅薄,查不出他的真意所在。那日听杨永探询道士行踪,背人间出底细以后,当晚子夜人静,便即布卦推算,竟是大凶之相。幸有解救,正应在当日来客身上,详情却不易知。
次夜又以玄功入定,元神飞入湖中,寻见水神查询,才知君山下面便是湖眼。前古时节,岳阳附近诸郡俱是洪水,一片汪洋。嗣经大禹治水之后,用一神钟将湖眼罩住,另在衡岳移来一座小山压在上面。另辟了两处小眼。一面引水由巴陵人江,一面使乌江以东五岭中越城、都庞、骑田、萌诸以北的资、澧、湘、沅诸水,皆于此湖交汇,使其只保有三百里方圆的水面,吞吐云梦三湘,为民众水利。不知怎的,被妖道知道,欲取此钟炼法。但是君山有神禹法术禁制,妖道难于移去。便以极恶毒的邪法,附在丁财鱼网之上,将湖中水神化作五条白鳝鱼网起,带回所居后山崖洞,行法威胁,迫令在山脚穿一洞穴,直达此山中心覆钟之所。等到打通以后,妖道再用避水法宝入湖取钟。
水神俱是南宋忠勇殉国的将士,正直聪明,知道此钟一去,不消两日,洪水暴发,连岳阳带荆襄九郡齐化泽国,因而抗命不允。妖道狠毒,问日一用毒刑拷打。这还是妖道知道水神所居就在湖底,君山脚下,如欲攻穿山腹,到达湖眼,非水神相助不可,否则早下毒手遇害了。最后一次,妖道见水神忍死苦熬,始终倔强,不禁暴怒,一面在湖中下了极恶毒的禁制,一面离山往寻同道妖人,另谋取钟之策。总算妖道心未拿稳,没有斩尽杀绝,给水神留了一线生机,才得保命。水神先仍不肯,强挨了一日,为妖法所制,已然遍体鳞伤,实熬不过苦痛。同时奉到洞庭君巡行太湖途中敕令,得知此是注定劫难,为保巨万生灵,舍命与妖道相抗,已得帝眷,除命宣敕使者来助,指示机宜外,并准其姑且屈从,以为缓兵之计,免得白受楚毒。
水神奉命大喜,因使者乃含鄢口水神,性暴,来时带有风雨。丁财父子见妖道行径可疑,借着风雨为由,故意不下鱼网,使水神没法上岸。水神本身原非水族成真,神通较小。不似都阳、太湖、江海诸神,不论水陆,多能通灵变化。水神又不肯发水上岸,使生灵庐舍遭殃,又在重创未愈之际,恐过时限,再受毒刑。幸得含都口水神相助,送上岸来,直投丁财鱼篓之中。正打算如何向丁财父子传达意旨,恰值丁三毛心好,见妖道过期未来,将水神所化白鳝鱼倒向水盆养起,妖道又恰好外出未来,这才借着泪眼示意,将鱼身盘成字迹,令丁财父子到日留意。
那妖道原是云南竹山教中妖人,既贪且狠。以为那钟既是前古奇珍,到手以后,一用妖法祭炼,立可无敌。无心得知底细,喜极欲狂。恐外人生心抢夺,意欲独占,多亲厚的同党也未告知。只把所爱妖妇换了道童装柬同来,在君山十二螺后寻一隐僻岩洞住下,结坛行法,令妖妇镇坛,自去湖边作怪。先也费了些手脚,终于将水神擒到。每次均带回后山岩洞毒刑威逼,然后限期放回。这次出外寻人相助,原因水神拼死不屈,情出不已。而所寻妖党,又是生平惟一患难至交,这才勉强寻去。途中想起,仍不放心,惟恐那同党恃强分润;或是因此泄露,在妖法未炼成以前被人抢夺。准备见了那人,先探明了心意,再约相助。稍有可疑,仍回君山,再向水神毒刑诱迫。本来首鼠两端,心意不稳。及至寻到那妖党巢穴一看,人已不在。路遇别的妖党,才知那妖党与妖道分手不久,便在滇边为正教中人所杀,形神俱灭。
妖道见诸正教日益昌明,门下弟子个个法力高强,既痛心好友之死,欲为报仇,又恐自己日后与仇敌狭路相逢,也步了好友的后尘,为其所杀。于是求钟之念更切,誓欲必得。自知一班同党个个贪狠,无什信义。法力比己浅的,全无用处;神通大的,到手时必被抢夺了去。死去好友尚且难料,别人更靠不住。妖道想了想,还是回到君山,仍按预计,强迫水神行事,比较机密稳妥。虽幸行时把稳,留有退步,对于水神未下绝情,但是水神太已刚强不屈。途中盘算,觉着对于水神,重了不好,轻了也不好,真想不出用什么方法好使屈服。
妖道回山一看,水神居然自行投到,当时妖道喜出望外。只是水神答说:虽然被迫顺从,但环湖诸郡有千百万生灵,必须谨慎,尽量减轻灾祸。本身法力本极浅薄,又受妖法重伤之余,如由湖中山脚攻穿到湖眼覆钟之处,至少也须百日才得成功。妖道自是不允。水神说纵然不顾生灵,神力也是不逮。最后水神勉强应允七十日以内将山攻穿,否则死活惟命。妖道惟恐夜长梦多,继一想:“自己已来了两三个月,并无所成。好容易才将水神制服,允为出力,如再闹僵,更无善法。如若横行,将整座君山揭去,必定山崩水涌,江河齐泛,神钟还不一定见影,先闹出惊天动地的声势,一干正教中仇敌多在外修积功行,无事尚且找事,见这样巨灾,不问由天由人,必不放过,只一发现,立即相率而至。便是各异派中同党,见此旷古奇珍,也必不容独取。洞庭湖又是冲要之地,正邪各派空中时有飞过,绝无不发觉之理。”觉着水神所说也是实情,不能再以力屈,只得强忍气忿,允了七十日的期限。每日去往山麓守伺督促,以防懈怠。
水神无奈,只得假意出力,向湖底君山脚下进攻。等攻进十来丈以后,暗令含鄱口水神藏在洞内防变。那地方就在旧日泊岸的水底,水势既不深,所攻之处又在湖水以下,上面还有数十丈的污泥。所攻之洞不大,一到十丈以内,妖道便难观察,做作极像。妖道料水神不敢违约,一心盼着七十日的限期到来,穿山取钟。对于三湘七泽,环绕数十郡县的千百万生灵,全未放在心上,狠毒已极。
这日杨永停船时,那一个急漩将船向旧埠头斜驰过去,便是水神欲使与妖道相见,暗中引去的。妖道知道那旧埠头久无舟船停泊,那船又斜转得奇怪,杨永又上前间话,先颇生疑,不怀好意。及看出是游山少年,杨永礼貌言词又极谦恭,更见所携酒肴丰美,忽动食指,向杨永要些,回往后山与妖妇同享,离开当地不久,洞庭君便已到来,将山脚水洞里面封固,以防万一。可是洞庭君终非妖道之敌,只能釜底抽薪,暗中防护。而那日杨永停船虽出无心,妖道却动了疑心,与妖妇商量,觉出近来心动不宁,似非佳兆。
恐时限未至,便有人来,坏他凶谋。妖妇又说:“你神情诡异,易启世俗猜疑,坐处又在前湖,万一仇敌路过发现,立败全局。看水神那等刚强,既然应允,必非搪塞,守伺在彼,有损无益,还是想好到日如何应付施为要紧。”妖道本觉坐在岸上往下注视,只看水神出入进攻,水底污泥似沸花一般腾涌,水洞以内情景难于观察,徒劳守伺。为防到日有人作梗,竟欲向本派长老借上两件法宝,以备万一。闻言大以为是,次日便往云南飞去,所以近日未见。但那乔装道童的妖妇甚是机警,时常借故往史涵虚观中巧语窥探。水神曾说救星由于杨永而起,史涵虚惟恐妖妇警觉,故未同行。来时占有一卦,占出有双木人解救,日内便可发现,除害仍须期限将满,妖道回山之时。令杨永随时留意,必有应验。
史涵虚说罢,杨永答道:“我只会点武功,妖道邪法如此厉害,怎能抵敌?那双木人,想是姓林的神仙,肉眼凡胎,怎能识得?”史涵虚道:“那卦象仙人,属于阴性。
岳阳洞庭滨湖一带,景物清丽,水天壮阔,时有仙灵往来其间。贫道昔年便曾遇过,只惜福薄缘铿,未蒙垂顾,失之交臂。贫道对于术理之学,颇曾下过苦功,卦象当无差错。
公子累世行善,祖泽甚厚,况又为此莫大阴功义举,必荷仙人垂青无疑。从明日起,公子也无须专赴何处守候,更不可泄露风声,显出形迹。每日午后,可去湖楼一带随意闲游,机缘到时,自能遇合。那男女妖人甚是诡计多端,贫道与公子先后脚起身,在此久停,恐被发觉。还须去至城中寻一施主,假装募化,引往君山上香,掩饰行藏。至多在城中施主家住上一夜,明早必归。非到所盼仙人到来,不能见面。今日也不能在府上居住了。事关数千万生灵,公子不可大意。贫道去了。”说罢,作别自去。
杨永平日本就深信史涵虚之言,加以好些异迹,心中忧急万分。送走史涵虚后,严令家人不许对人说史道爷来过。次日饭后,便借词出游,去往湖边一带,物色留意。初意连日晴和,岳阳楼上尽是俗人,仙人不会混迹其问,如来,必在滨湖清幽之地。连访候了数日,均无所遇,每日均到了入夜始回。有时也去岳阳楼上品茗饮食。
这日,杨永出门稍早,在湖边游了一会,正觉着口渴思饮,忽遇一好友,强拉往岳阳楼上品茗。杨永先见满楼茶客多是各路商客,市井俗人,无一具有雅骨。暗想:“昔日吕祖三醉岳阳,仙迹留传,不知真假。此楼风月无边,景物固佳,似此尘俗之地,酒肉喧嚣,怎得仙人停留?自己不肯在此延仁仙踪,不为无见。今日为友拉来品茗,未有去湖边物色,莫要错过。”继而又想:“史涵虚原说仙人必要相遇,只要时时留心,休被当面错过,无须专注一处。卦象先凶后吉,多半不致失误。”一面寻思,一面又和同去友人谈笑,不觉到了黄昏将近。楼中茶客以土著居多,好些湖湘商客借着品茗商谈交易,到了日落黄昏,相继散去,楼中逐渐清静。杨永暗道:“此楼风景最佳之处便在风月,所以范希文一记,便成千古佳作。此时正人佳境,游人反赋归去,端的俗不可医。”
杨永正在寻思间,一眼瞧见一个白衣少女,正在湖楼一角凭栏望湖,只看见半面,仿佛绝美,丰神尤为可爱。岳阳水陆要冲,商旅往来,五方杂处,游娼本多。杨永一桌四人,其中两个是志同道合的英侠密友,一个和杨永一样,也是世家公子,他们虽非浮浪一流,毕竟年轻喜事,又有几杯酒下肚,引起少年人的兴致。以为茶楼酒家,孤身女子怎会在众人丛里出现,全无羞涩畏惧之状?竟误认作是江湖娼妓一流。虽然一时见猎心喜,依然各自矜持身份,不愿当着人引逗,意欲少时随往女家,再行结识。只问答了几句隐语,并未公然向女轻薄。
杨永越看那少女越美,因在侧面,少女凭栏遥望,不曾回顾,不好意思过去。暗想:
“此女半面已如此美丽,全貌必更惊人,真个平生未见。想不到这里会有如此国色,打扮又如此素净,真如画图上仙女一样。古称西子、南威,想也不过如此。”正在一面寻思,一面目注少女,随口向众问答,想到未两句,忽然觉着少女一身素白,不施铅华,肤色如玉,丰神秀逸,举止娴静,装束神情哪一样均不像娼妓江湖一流。猛想起史涵虚所说仙人是个阴性之言,心里一动。
姑射仙林绿华见茶楼上人对于杨永过于趋奉尊敬,又对自己说些风话,中间还杂有江湖上隐语,也误认作是土豪恶霸之流,倚势横行的恶少年。本就有气,欲加惩治。只因素来在外行道,不肯操切,以防误杀,故作未闻,依旧凭栏望湖,不去理他。嗣听四人品头评足,絮絮不已,虽然语声极低,近侧无人,终是侮辱。更认定是伙匪类,决计除悼。想认清四人面貌,以便少时访明恶迹,酌情下手。这一回顾,与杨永刚好对面。
杨永虽未见过真仙人,平日喜与英侠缁流来往,颇有几分目力识见,本看出少女好些异于常人之处。方欲暗嘱友人住口,不可多言,有话少时再说。及见一少女一回顾,觉出少女之美,固是到了极处,出乎想像之外,并且丰神高洁,玉润珠辉,别具一种冷艳容光。尤其那一双凤目已含薄怒,神光炯炯,隐藏威严,令人见了,为之胆怯。即便不是神仙,单这一双眼睛,也可看出是个非常人物。同时又看到少女腰中佩有一柄镶着金牛头,长才七寸的短剑。先为手臂所掩,不曾看出,这一回身,略为显露,短剑并不曾出匣,随着身子一转,那楼栏暗影中,便有光华连连闪动,分明是匣中宝光隐隐透出所致,益发断定所料不差。杨永情知方才言语轻薄,已然得罪,连忙亲身走过去躬身行礼,说道:“弟子杨永,日前受一道长指点,有机密大事奉告。弟子在湖楼上下等候仙驾,已非一日。适才发现上仙在此,因是肉眼凡胎,心拿不定,不合妄自试探,语多狂言,乞恕弟子不知之罪。这里耳目甚众,说话行礼,均有许多不便,拟请上仙驾临寒舍,再行细告,不知可否?”
林绿华和杨永一对面,看出他二目神光满足,内功颇深,脸上并无邪气。说时语声甚低,似乎怕人听见。气便消去好些。心想:“自己的行藏多半已被识破,所说之言必有深意。此时还拿不定他为人善恶,既请去往他家,正好就便观察,相机行事。如是恶人,所说道长必也妖邪一流,一同除去,更是两得。”侧顾楼上茶客已几散尽,自己和对方四人均在楼角僻处。茶伙都在收拾桌椅,洗涤壶碗,无人注目。便冷笑答道:“你住何处?”杨永答说:“沿湖往右,顺大路直行二三十里,再往右折转,见有大片水田园林,便是寒家。地名水云村,一问即知。”绿华便令杨永等四人先行,自己随后就到。
初意杨永如有恶意,必要强劝自己同行,或是令人暗中跟随,未必肯允。杨永人甚精明,知道适才语言不检,将仙人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