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小心,他们还死不认账呢。”友仁闻言忙攀扶手,探出头去,往回路上四下里细看,只有远处场坝上有两三匹黄牛在那里晒太阳。正是乡下吃早饭的时候,虽然到处都有茅舍炊烟,并无人影,哪里还有道人踪迹。问道人逃走的方向,更是一望无际的水田。纵有秧针,才出水面一两寸,有人也无处躲藏。
若在平时,友仁一脑子都是孔孟之书,哪信什么邪魔外道。自从在青城山遇见那个怪老头儿,又听罗鹭平日说起剑仙异人,那般活灵活现,只有数月光景,已然改了观念。
因知风尘中尽多异人,自己虽无目的,不由也要随处留心。友仁暗想:“这两次又遇见那个道人,尚可说他是土著,另有捷径或者腿快,又从前面赶回。惟独这阵风来得奇怪。
自己在前面,漫说不曾觉有风,连轿门几串穗子都是迎面飘拂,不曾胡乱摆动。帘钩纵不牢固,也不能后面三乘轿子的帘儿同时被风刮起,那道人又有那种可疑行径。”不禁骇怪起来。仗着一行人多,虽不害怕,总觉心神不安,如有大祸将至。当时恐启家人惊疑,也未深说。只命长年招呼,将甄氏轿子移作第一乘,芷仙第二,自己改在第三。吩咐:“到了多加酒钱,快走。”
成都轿夫,本来出名的又稳又快。一听客人加了酒钱,自是卖力,一个个格外打起精神,往前飞走。虽然道路泥泞,禁不住熟能生巧。友仁在轿中,望见前面两乘轿子平如顺水轻舟,贴在轿夫肩膀上,纹丝也不动地直向两旁雪枝底下穿行过去。只听泥脚板踏在泥水上叭叭响成一片,与轿夫呼喝之声相应,两旁尺许来长轿围上的红绿穗子迎着微风,一齐向后飘拂,身子稳得和腾云一般。
没有半盏茶时,已跑出了几里地,眼看再转过一两个田岸,便是进城大路。虽喜快到地头,不知怎的,友仁还是觉得心神不宁。正不解今日是何缘故,无事发烦。忽听后面銮铃响动,蹄声得得,耳旁又听喊声大起,不由大吃一惊。还未及将头伸出轿门去看,一骑快马,已从斜刺里飞一般往轿前冲来。定睛一看,不禁高兴起来。同时来人已先时出声招呼。
原来马上坐着一个英俊少年,正是友仁好友而兼至亲的小孟尝罗鹭。因为算计姑母寿期将近,友仁全家快来,按照习俗,妻子尚未过门,本不应亲身前去迎接。一则男家并无多人主持,再则自己和友仁,又是总角莫逆之交,素来天性豁达,连友仁家中都是一住几月,哪还在乎这个。更加平日一班好友因他婚礼在即,老拿前言嘲笑,索性老了脸皮,亲来迎接,以免友仁不常大举出门的累赘,好帮着下船时照料。这两日他都约了那两个教他武艺的名师申纯、任中虎和一些下人,算计船到时刻,往河干迎候。他却没料到友仁因成都亲友大多,罗鹭平素又不拘小节,不比在青城是个山居,自己素来恬淡,除年节外,不与外人往来,凡事还是本着俗礼,省人背后议论。知他必在当午船到时候来接,特地多给挠夫子酒钱,头天多赶了一站多路。次日未明开船,天亮就到。打算将妻、妹送到秦家之后,再去拜望罗鹭。
罗鹭午前到了河干,闻得清早到得有船,行李甚多,一打听正是友仁全家。仗着马快,沿路赶了下来,申、任二人在前,罗鹭在后。刚刚放完一辔头,按马缓行,耳旁猛听路侧丛树林里有人说道:“我出现得快了一步,那女孩同那一伙人虽然免难,毕竟还是被牛鼻子跑了。”又听一人道:“那厮恶贯满盈,不久终伏天诛。我们还是找白矮子去吧。”罗鹭刚觉那头一个说话声音非常耳熟,要想回马去看,前面申、任二武师已将缰绳一提,放开辔头,跑了下去。罗鹭的马恋群,不等罗鹭抖缰,一声长嘶,也自跟踪往前飞跑。毕竟心中惦记接人,被马一跑,未暇深思。仿佛耳际还听得天空似风筝般很细微地嗡嗡响了两声。当时只顾放马扬鞭,追赶前骑,均未在意。
直到会见友仁,一心叙阔,随即丢开,将申、任二人招呼上前,分别引见之后,挨着友仁轿子,且谈且走。不觉过完田岸,前面便入土路。友仁忽然惊呼道:“大表弟你看,天上是个什么?”罗鹭抬头往上一看,只见一片灰云,宛如一座百十丈的高峰,扑面飞来。仿佛很快。正在相顾惊异,耳旁猛听申纯惊叫道:“祸事到了,前面的人还不停轿下来逃命?”言还未了,那座奇怪的云峰已疾如奔马一般卷到,忽然飞沙走石,狂风大作,天日无光,昏暗暗伸手不辨五指。只吓得人喊马嘶,乱作一片。罗鹭和两个武师那般本领,竟会抢不上前头去。只勉强翻身下马,伏在地上,彼此不能相顾。还算好,那风云来得也快,去的也急,没有半盏茶时,便即过去。依旧日暖风清,晴天一碧。眼看那座怪云峰在日光下滚滚飞驰,转眼往天边飞去。
这时几乘轿子大多连人跌翻,轿顶也被风揭去,行李也吹得四散零乱。风势略定,罗鹭见第二乘轿子倒在路旁,两名轿夫一个还在抱着轿杆挣扎,一个伏在地上连动也不动。心中惦记着芷仙,不知可曾受伤,首先一箭步纵上前去。定睛一看,不由“嗳呀”
一声。原来轿中芷仙,竟然被风刮得不知去向。这一惊非同小可。
友仁先也从轿中跌出,总算还不曾受伤。因为变起非常,本已吓得面无人色。再听罗鹭在芷仙轿前失声惊叫,料知出了事故。悬着心跑将过来一看,越发吓得体似筛糠,又惊又痛。还算罗鹭稍微镇静,连同两武师遍处寻找。除甄氏那乘轿子的轿夫有些经验,因见风大难支,不等招呼便即停轿,与友仁两个人侥幸没有受伤外,余人虽然大半跌得皮青脸肿,肉破血流,俱还在场,只不见了芷仙一人。友仁夫妇与罗鹭,两个是骨肉义重,一个是比翼情深,又是伤心,又是着急。先疑芷仙是被怪风刮出轿去,不知吹向何方。即率同了两武师与手下健仆,乘着快马,往四下里搜寻,差不多把附近一二十里地面全都踏遍,全无踪影。在自忧伤肠断,一筹莫展。
那姓申的武师,当年原是绿林侠盗,外号人称无翼神燕,生平见多识广。见友仁两郎舅焦急,便劝慰道:“我看那旋风来得太奇,裘小姐如被风刮去,决非二三十里以内所能寻到下落。现在轿仰人翻,还有好些受伤的人和女眷们,裘兄文弱,无济干事。莫如命轿夫将轿子收拾收拾,派两名家人,护送裘兄夫妇行李,寻了住处。同时命家人在附近查看;我二人和罗贤弟骑着快马,顺着风行之路往前搜寻打探,或者还有万一之想。
否则裘小姐一个文弱女子,即使不曾受伤,孤身在远处坠落,也有不便。”友仁一听,事已至此,虽然伤心,也是无法,只能尽人力,以听天命罢了。夫妻二人向着罗鹭等三人,忍泪含悲,道了重托,告别往城中走去。好在轿夫虽有两个受重伤的,还空着一乘轿子,这时业已喘息过来,早将残毁之处扎好。罗鹭吩咐先抬到自己家中。又命两个下人跟去,开发轿钱医伤等费。送走了友仁夫妇。同了两个武师,略商前途会合地点,快马加鞭,分头跑了下去。
可怜罗鹭既是伤心,又觉对不起友仁夫妇。如在服满以前定好吉期,去年迎娶,恩爱夫妻早成连理,哪会遇上这样天外飞来的横祸?一路上心似油煎,用尽目力。一边向人打听,又加重托:如有人能寻见芷仙,不问人是死是活,不惜万金重谢,连看带跑,逢人遍告。直寻到黄昏时分,同武师分而复合者几次,直跑了有一二百里路程,人虽不困,却已马乏难行。罗鹭更是从早到晚,只在路上讨了一些水喝。然而始终哪有分毫朕兆,前一段路上所问的人,还说也曾见有那座云峰从天空飞过,只是越飞越高,转眼不见,风也并不甚大。十里以外问人,简直连那怪云都无人看见,天已昏黑,无可奈何,两武师再三劝慰,才垂头丧气,骑马赶回。叫开城门到家,业已三更向尽。
友仁夫妻也是粒米未沾,哭得两目皆肿。一见罗鹭等空身回来,知是绝望,越发大放悲声。罗鹭对景伤情,又是一番伤心肠断。自此劝慰了好一阵,才行止泪。
罗鹭重又将二武师和许多门客请至后面商议,俱都无甚善策。就中只有一个新来的食客,名叫尤璜,年纪最轻,到才不过两月,见家人纷纷议论,先是沉吟不语,忽然起立说道:“裘兄来时,路上可曾见什么异兆么?”友仁道:“一路之上,倒也平安,起岸以后,不知如何,总觉心神不甚宁静,不久便遇这场大祸了。”说着说着,猛又想那古怪道人,便将前事说了。尤璜闻言,吃惊道:“照此说来,恐怕令妹难得生还了。”
众人正要根问何故,那申武师忽然抢着说道:“尤兄言之有理,裘兄令妹必为妖人摄去无疑。起初,我见那云峰来得古怪,因为昔年曾在边荒之区遇见好几次大旋风,将山中沙石都卷成了一根风柱,拔术扬尘,人畜遇上,皆无生理,先也疑是什么飓风之类。
后见那风来快去速,那么大风力,并无砂石击人,又疑不类。因为急于找人,未及向裘兄细问。如今一听这道人行径,猛想起舍妹那年才只五岁,同了小弟,还有保姆出游,先也是遇见一怪老婆子,对保姆说,要将舍妹度上山去,被保姆和小弟将她骂走。第二日,先父带了舍妹在门前闲立,又遇那怪老婆子。舍妹方和先父指说昨日之事,忽然一阵旋风,将舍妹刮去。日光底下,也见那风头像一座小山,疾如奔马飞走。先父连用家传珠弩去射,均无效果。至今不知舍妹死活存亡。与裘兄令妹情形,正是大同小异。恐怕暂不能寻回呢。”
尤璜冷笑一声道:“如此说来,妖人猖獗,我们只能束手任其宰割了?”申武师道:
“若论真实武功,我等纵然不行,尚可代约能人相助。这种飞行绝迹的妖人,除了剑侠飞仙,谁还是他敌手?不过裘兄与罗贤弟也无须悲伤,凡事皆有命定,人力也不可以不尽,吉凶祸福,正难逆料。依弟之见,明日一早,再着十来个干练家人,携了盘川,分头由附近各县村镇往前寻找,多出酬赏,寻找裘小姐的下落。如真不见,便是被妖人摄去,只好认命的了。”
友仁夫妇与罗鹭想了想,只此一法,明知报官无用,也不报官。互相又劝慰了一阵,略进了一些饮食,便即散了家人。挑了十多名干仆,吩咐妥当,分别就卧,有事在心,哪能睡着,天还未大明,便即起身。罗鹭不必说,连友仁也带了两名同来长年,跟着出城寻找。
这时,罗鹭的姑母秦家同许多亲友,俱都得到了凶信,赶来问讯。罗鹭、友仁已走,由甄氏出见,说了经过。恐骇人耳目,只隐起道人一节不提,众人已经骇怪万分。亲属戚友,俱在盛时,自然不能坐视,派人的派人,亲往的亲往,也纷纷帮着寻找不迭。
似这样接连乱了有一个多月,休说芷仙下落,连丝毫影子俱无。吉期自是耽误,连秦家办寿,一半为了想借这个催娶侄媳,因为出了这场祸事,也都冷淡下来。
两月之后,友仁、罗鹭虽然还在寻访,已知凶多吉少,在自痛哭悲悼,也无济于事。
尤其罗鹭,自发生事变那天起,好似变了个人一般。日常总是神魂颠倒,若有绝大的心事。素来那般好客的行径,一概收拾干净。除了友仁夫妇和两位武师还略为周旋外,对谁都冷淡起来,每日只和那尤璜形影不离,同出同进。有时竟两人关起门来谈天,一谈便是一夜。次日天还没亮,又一同出去,一去就是好几天不回家。友仁夫妇只道他为了寻找芷仙,优伤太过,也曾劝解过几次,罗鹭只微笑不答。
看看春去夏来,不觉四月初边。芷仙固是鸿飞冥冥,无处寻踪;罗鹭的性情举止,也越来越觉乖僻古怪。他虽是生长在富贵膏梁之家,却是秉赋聪明,长于知人,善别贤愚美恶,并非一味滥交。凡是投奔他的,交情不论新旧,只要有一技之长,无不尽情延纳。慕名延聘的,更不必说。若来人是拿他当秧子的,他便用善言打发,酌赠金钱,使其知难而退,决不容留。所以门客众多,并无好人混迹,声势浩大,从未惹出事端。不过来人既是些有名武师,江湖豪侠,自视多半甚高。起初主人礼貌殷勤,自然有如归之乐。及见出了事变,主人忽然对大家落寞起来,先还原谅他心神受了刺激,不去见怪。
后来日子一多,便以为他是重色轻友,一向好友,纯是以金钱来盗买虚声,渐渐就看他不起。持重一点的,念在素常解推延揽之情,还想再住些时,伺便劝勉;那性情较为粗豪的,早已相继求去。有的竟连川资也不屑于要,来了个不辞而别。
罗鹭见门客纷纷辞去,凡当面告别的,虽不挽留,总还赠送极丰厚的程仪;对那不辞而别的人,只微微笑一笑,毫无惜别之容。闹得未走的人个个短气灰心,不久也都相率告辞。罗鹭仍照例送了川资,打发上路。走到后来,仅剩那两位武师,因与罗鹭情兼师友,不忍就此一走。劝勉了好多次,罗鹭总是唯唯否否。每日仍和尤璜在一起,悲喜无常,和疯人一般。那申武师看出是尤璜作祟,越看越不服气。这日,竟当着罗鹭,要和尤璜较量。尤璜答应晚上三更后,在后面竹园里奉陪。申武师见罗鹭并不拦劝,好生不快,准备晚上将尤璜痛打一顿,也来个不辞而别。订好了约,拂袖而去。
罗鹭同尤璜在书房内又密谈了一阵。晚饭前走到后面,看了友仁夫妇,忽然扑地下拜。友仁夫妇大惊,间他何故如此。罗鹭只用言语支吾,并未说出所以然来。接着又传见老管家郑诚,略问了问家事。与友仁夫妇同吃了晚饭,直谈到三更将尽,才行道了安置走去。
这时,已是四月初旬天气。甄氏来时,身怀有孕,肚子一天大似一天。芷仙既然归还无望,哪能将小孩养在亲戚家里?恐再住下去,不便回家,路上动了胎气。又加出门数月,家中无人照管。因当晚罗鹭面有喜色,有说有笑,不似平时愁眉不展,夫妻同声微露告辞之意。罗鹭听说,连道:“好,好。”只劝友仁夫妇再住两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