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头闻言,并不动怒,只笑嘻嘻他说道:“聂三姑娘,你莫生气,我歇一歇自会走的。”
丑女还要怒骂,元儿已走了出来,止住她道:“你小小年纪,怎么欺侮老人?快休如此。”说罢,又朝那老头道:“老人家,想是走得累了,莫与年轻人沤气。随我到茶棚里去吃两杯酒,解解乏吧。”丑女一听元儿要邀他为人座之宾,不禁慌道:“客人,万要不得。这老鬼专破人好事,便是你给钱,我们也不卖给他的。”元儿见那老头生得慈眉善目,又是汉人,丑女之言决不可靠。便发话道:“你做的是卖茶酒生意,只要给你钱,管我请谁饮食?我也不与你计较,你不卖,我们向别家吃去。”说时,南绮见两下争执,也走了出来。元儿说着,早从怀中取了两块散碎银子,交与丑女。丑女不接道:
“要走只管走,看你到得了家才怪。谁还希罕你的钱?”元儿只当气话,也不理她,将银子扔在地上,便去提老头的货箱。
老头先本打算道谢拦阻,及见两下里口角,事已闹僵,略一低头寻思,也不作客气,跟了元儿便走。走到隔邻那家茶棚门首,元儿、南绮便揖客人内。老头刚说了句:“前边有好地方,莫在这里。”言还未了,茶棚主人早跑出来,拦道:“你们上别处去,我们这里不卖给你们。”一面拦住元儿,一面却朝着老头行礼,悄悄说了声:“四幺公夜里小心些。”神气非常古怪。元儿、南绮见茶棚主人既与老头相熟,见面又那等恭敬亲热,却不解他为何不让人进去。想张口动问,见老头连使眼色,只得赌气前走。到第三家茶棚,未及上前,老头已抢上一步说:“他这里也不卖外人,我们别处吃去。”果然话刚说完,棚主是一个半老妇人,已跑了出来,先朝老头行礼,口里直说:“么公真体恤人,过天我给你老人家赔礼去。”
南绮见两家茶棚阻客情形,已看出是适才和丑女拌嘴的缘故。暗忖:“这里的人倒真爱群,恼了一个,众人都不理你。不过两家棚主既和老头那等熟识亲密,为何也不接待?脸上又带着忧愁之色?其中必有缘故。”不由动了好奇之想。
元儿本先打算稍呆一会即走,经这一来,既已说出请那老头一顿,又渐渐觉出别家不纳,是怕得罪那丑女。再想起适才众人交头接耳和丑女行时词色,诸多可疑,也想问个水落石出。走到第未一家,也和前两家一般神气。几次想问,俱被老头拦住。当下由老头指路,往山环中走去。
元儿细看那老头,年纪有六七十岁的人,脚底下却甚轻健。又见当地的人见了他,俱都纷纷行礼,知道不是常人。暗忖:“打他身上也许问出点事来。”便息了起身之想。
跟着走有十来里路,渐渐断了人烟,到处都是深林密菁,路更难走。忍不住正想问时,老头已引了二人从深林中穿出。林外是一片广约数十顷的湖荡,湖当中有一个三五亩方圆的沙洲。湖水涟漪,因风微荡,清澈可以见底。那沙洲孤峙湖心,其平如砥,上面种着许多树木花果。一片浓荫翠幕中隐现着一所竹篱茅舍,幽静中另有一种清丽之趣,令人见了尘虑都蠲。
元儿对南绮说:“你看边山里竟有这般好所在,真想不到。”一言未了,业已行近湖边。那老头忽然嘬口一声长啸,声音并不洪大,却是又亮又长,颇为悦耳。啸声甫住,便见洲上绿荫中飞起一大群白乌,雪羽翩跹,凌波飞翔,约有三五百个。一会工夫,飞到老头面前,老头便伸手去接。有的翔集老头的两肩,有的榕在老头的手上,不住飞鸣欢翔,音声清脆,与老头啸声相似。那鸟与鹰差不多大小,都生就雪也似白的毛羽,红眼碧睛,铁爪钢喙,神骏非常。元儿。南绮俱赞有趣。忽又听远远传来打桨之声,抬头往前面一看,洲旁滨水的一片疏林乱石后面,一个赤着半身的小孩架着一只扁舟,手持双桨,正朝岸前驶来。
二人目力原异导常,见那小孩年纪虽轻,身上毛茸茸,长得那般怪眉怪目,身手却是矫捷非常,两条臂膀运桨如飞,一起一落之间,那小舟便像箭一般穿出老远。转眼靠岸,跳将上来,向老头叫了声:“外公。”老头忙指元儿和南绮道:“这两位尊客俱是好人,快上前见过。”那小孩朝二人看了看,拱了拱手,侍立在旁,不发一言。二人见那小孩周身黄毛,凹鼻突眼,又瘦又于,甚是丑陋。那两片桨却是铁的,看去少说也有百十斤重。方要向他言语,老头道:“前面小洲便是寒舍。此子乃老汉外孙,幼遭孤露,与老汉在此贩卖些零星药物,相依为命。不想今日一时多事,在聂家门前小憩,惹出这场是非。凭着老汉目力,知道二位不是常人。一则想请二位到此盘桓一二日,就便查看中毒也未;二则略贡刍莞,以为预防之计,想不致推辞的了。”元儿方要答言,老头也揖客登舟。
元儿、南绮见了这等好所在,本打算一游。再一听老头之言,越知内中有了文章,互相点头示意,便相随登舟,那木箱已由小孩接了过去,放在船头。拿起双桨,便要往前划去。南绮见那小孩屡拿眼看元儿,好似意存藐视,一时兴起,便笑道:“这沉重的铁桨,你划来划去,不嫌累吗?我帮你一下好么?”那小孩闻言,看了甫绮一眼,也不作声,把铁桨往船头上一放,径自站起。老头早看出小孩有些看不起来人文弱,正要呵斥,南绮已笑道:“我却用不惯这个破铜烂铁呢。”说罢,将身朝着船尾,一口气喷将出去,然后默运玄功,将手一招,立时便有一股极强劲的风向船尾吹来。那船不摇自动,冲波前进,疾如奔马,只听船头汨旧打浪之声,不消顷刻,便到了沙洲前面。那些随舟飞翔的白鸟反倒落后。
那老头本精干风鉴,早年也是个成了名的武师。起初见二人小小年纪,漫游南疆,虽然改了乡农子弟装束,气字终非凡品。再一细看二人举止,不但丰神超秀,英姿飒爽,是生平从未见过的骨相;而且二人的那一双眼睛俱是寒光炯炯,芒采射人。只以为二人受过高人传授,内外武功俱臻极顶。老头恐怕二人中了聂氏姊妹的道儿,但因自己以前与之有过嫌隙,虽有本地两个有力量的酋长相助,毕竟聂氏姊妹也非易与,还是不宜把仇结得大深。当时不便进去,正想主意警告,元儿已走了出来。同时他的心事也被那丑女看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便把二人带了回来,察明受害与否,再行看事行事。当时心中虽然赞羡,仍未免以识途老马自命,一任元儿代他提着木箱,连客套话都没一句。
及见南绮呼风吹舟,才知来人乃是剑仙一流,自己还是看走了眼,好生内愧不已。又不便改倨为恭,只得倚老卖老到底。见他外孙失声惊诧,忙用眼色止住,仍如无觉。到底元儿、南绮俱都敬老怜贫,南绮更是一时高兴,逗那小孩玩,并非意在炫露,又看出老头是个隐士高人,始终词色谦敬,老头心才略安。
登岸不远,穿过两行垂柳,便是老头居处。竹舍三间,环以短篱。篱外柳荫中辟地亩许,一半种花,一半种菜。环着竹舍,俱是古柳高槐石榴桃李红杏之类。花树杂生,红紫相间。一片绿荫翠幕中,点缀着数百只雪羽灵禽,飞鸣跳跃,愈觉娱耳赏心,乐事无穷。再进屋一看,三间两明一暗,纸窗木几,净无纤尘;茗棋琴书,位置井然。当壁一个大石榻,略陈枕席。另外还有一个药灶,大才径尺,可是灶上那口熬药的锅却大出好几倍。
大家落座之后,老头首先要元儿伸出手来,让他诊脉,又看了看元儿的舌头。未了,对南绮也是如此。当时间他,却又不说,只管凝神注视。约有顿饭光景,忽把眉头一皱,说道:“二位三两天内如果走出此寨,性命休矣!”二人闻言。不由大吃一惊。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产神婴 古洞诛恶蟒 警异兽 绝壁采朱兰
话说元儿、南绮听老头说他二人如离榴花寨境,性命难保,忙惊问何故。老头道:
“这里山人只有曾、聂两性。曾姓族人最多,老汉曾经救过他们酋长曾河的性命。加上老汉以医药杂货为业,俱合他们的用处,连沙洲前这点小产业,也是众山人合力赠送的,本来极为相安。那聂家族人虽然极少,却很有几个厉害的人物,并且都是女子。最厉害的,便是适才茶棚中丑女的两个姊姊,一名玉花,一名榴花,不但武艺出众,而且邪术惊人。这里人大半养着一种恶蛊,专害路过汉客。玉花姊妹又是神月山没罗寨天蚕仙娘的义女,她那蛊放出来,又胜过别人十倍。起初对于老汉无恩无怨,见了面也和众人一样行礼,叫我一声幺公。只因前年这地方来了一个汉客,乃前明忠臣、从福王在广西殉节的瞿式耜的幼子瞿商。因避网罗,逃隐南疆,也和老汉一样,以贩卖杂货为生,与老汉在石吁县城内曾有一面之缘。
“那日来此采办药材,歇脚在聂氏姊妹茶棚之内。他久走南疆,原也看得出,凡是门庭整洁,没有丝毫尘土的人家,主人一定养有恶蛊。也是他一时少年气盛,仗着自己武艺高强,又学会许多破解之法,见茶棚里两个女子公然与过客挑战,在茶棚上斜插着两股对尖银钗,便走进去讨茶吃。不料聂家姊妹所放的蛊受过天蚕娘传授,非比寻常。
所以别人养蛊,俱都掩掩藏藏;惟独她们,不但毫无隐讳,而且棚插银钗,耳戴藤环,便是蛊王的标记。休说久走南疆的人一望而知,便是本地山民也不敢走进去一步。这等狂傲,本地山人也个个恨她,只是怕她如虎,奈何她不得罢了。
“其实玉花姊妹虽然养着许多恶蛊,学会许多邪法,却是情有可原。一则她们因为父母双亡,人单势薄,自己眼界又高,不愿嫁与同类,有此便可防身;再则她们的本心,只为择婚,门口明摆着有蛊王的标记,即有上门的人,也是愿者上钩,并不勉强。再若是来人不中她们的意,只要不将她们惹翻,也从不轻易加害。因此算起来,受害的人没几个。
“瞿商一进去,先就说了几句行话。聂氏姊妹当他是明知故犯,爱慕自己的姿色本领,有为而来。见他本人既英武,相貌又好,当时便中了意,益发殷勤款待。正打算探他的口气,姊妹当中要哪一个。谁知瞿商本是去和她们开玩笑,并无室家之想,只管得理不让人,和她姊妹一再取笑。玉花爱她最甚,还不怎样着恼;榴花却早惹翻,不但饮食之中给下了蛊,还用一种邪法禁住他,他如不归顺,定遭惨死。可笑瞿商少不更事,仗着自己带有解药,学会破法,以为白臊了一阵皮,不会怎样。吃完给了些酒茶钱,又说了几句便宜话,才行扬长走去。这时除那个名叫叉儿的丑女还在忍怒照应外,五花、榴花业已发怒,进了屋子。因为后来瞿商的话太刻毒,行时榴花已转爱为仇,恶气难消,连起初想他归顺玉花之心全部收起,准备他一离开寨子百里之外,便将禁法和恶蛊一齐发动,使他发狂惨死。
“还算玉花情重,再三和妹子说好话,追到棚外,给了他一道符篆,说道:‘论你行为,死不足惜。不过你究竟是汉人,不知我们山人的忌讳,稍为学了两三句三字经,便在人前卖弄,死了也真冤枉。这符和酒茶钱你都拿去,一出榴花寨,你如遇见凶险,可将此符烧了,和水吞下,急奔回来,还可活命。’瞿商哪知利害好歹,不但把那道保命神符扔在地下,还辱骂了几句才走。
“我当时正在他棚外石栏上歇脚,他们这些事早看在眼里,不过老汉深知山人忌讳,不便进去招恨结怨。正等他出来,再背着聂氏姊妹,赶上前去指点明路。一见瞿商出来时,背上现了蛊影,才知中毒太深,纵有解救能人,也是远水不救近火。心中虽代他焦急,因为杀身之祸,由于他本人自取,难怪别人。既是无能为力,何必去犯这浑水,徒树强敌?正打算避开他,省得见面招呼,忽又见玉花追出棚来,赠他灵符。方以为他有了一线生机,他偏恃强任性,辱骂不要。气得玉花将脚一跺,拨转身便走了回去。
“当时休说他的对头敌人,便连老汉也恨他少年轻薄狂妄,无心再去救他。也是他命不该绝。那符被他扔在地下,玉花气极回身,没有去捡,被老汉拾起。知道那符可以脱难,终念他是忠臣之后,虽然一时无知,误蹈危机,平时尚没听人说过他有什么错处,见天已黄昏,左近无人,便追上前去,将他唤住。说明厉害,又给他指了征验。他历试破法解药,俱都无效,才着了慌,求我相助。我便对他说:‘如要二女为妻,事极容易,只须将那神符火化,服了以后,掉头便走,急速回去,跪在二女面前,再三苦求,说什么,听什么,无不惟命是从。以后只要不背叛她们,另行改娶,不但你身可以无恙,你便有时看她们不顺心,再打她骂她,二女俱都非常恭顺,不会反抗,伤你半根毫发。他却执意不愿屈膝丑女之前,除回去登门跪求外,别的如有生路,皆可依从,否则宁死不辱。
“我见他颇有志节,便给他出了主意,引他去求一位异人。这人是竹龙山中一位隐居的渔父,名叫无名钓叟。我先只知他专破恶蛊,医道如神,曾从他学过几年医。他对老汉,并不以师长自居,相待甚厚,极为莫逆。当时我并不知他尚有别的惊人的本领。
那时瞿商情势甚是危急,不但身背后己隐现着恶蛊的影子,连头上也隐隐蟠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金蚕。他自己往溪涧中一照,便看得清清楚楚。况且聂氏姊妹的邪法又甚厉害,吞符之后,如往回路走还可,若改道另往别处求救,不过当夜子时,百里之内尚可苟延残喘,否则简直没有万一之想。救人须要救彻,老汉于是舍命陪他前去。
“那竹龙山离此约有二百多里程途。他照老汉所说,先取了碗凉水,将符焚化,吞向腹内。立时随了老汉起身,往竹龙山跑去。起初不见有什么响动,刚走出百里之外,便听身后呼呼风起,恶蛊怪叫之声吱吱大作。总算未交子时,腹中恶蛊同所施禁法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