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小王爷真的病笃不治,能寄望雄心勃勃的太子网开一面免自己一死吗?
费铎放声大笑。
傲立于点将台中央的舒庄主,长脸枭目,座鼻薄唇,一如战神天降,凛凛不可一世。原本迤逦而行的风,随其飘忽无形的动作,竟化为笔飞墨溅的狂草,挟卷得众人无法开眼。绵厚剑气护其于中心,如霏雨罩长空、长虹贯青嶂,全不给对手半点可乘之机。遑论沙场猛将还是御林军士,均十招之内便落败而归。唯独裴少颉,以一招“咫尺人孤另”在剑神颈间擦出一道血痕,但终究还是不敌。我观战片刻便了然大悟:季米当年被其一掌震得半死,敢情也不算失了多大的面子。
太子侧目瞟向安坐不动的小王爷,看似他正怀疑这是倪珂不肯移交兵权的推诿之策。待无人再敢踏入点将台,费铎拿起虎头兵符,朗声道,“沙场出征,并非持兵斗狠。有勇无谋,亦非为将之道。何况,舒庄主被武林人士尊为‘剑神’,自是武艺冠绝天下,非凡人可及。此般选帅,只为比出一个武艺卓绝而又善谋善兵之人。”说罢,便要将兵符授予裴少颉。
“倒也并非无人可及。”一直傲视群雄沉默无言的舒庄主突然面朝我所坐的方向,深作一揖道,“殿下何不下场赐教?”
待费铎的目光寻上我,已是满面惊惶了。他蹙眉道,“皇兄并非从戎之人。”
“太子此言未免偏颇。”由始至终隔岸观火于校场点帅的小王爷,终于出声一言,“裴尚书亦不是。”
棒喝当头,我霎时明白了季米所言何意。摸了摸鼻子,笑了。“无论此役胜负如何,但请大哥替小弟留一壶棣萼梅花。”话音未毕,两耳生风,目下垂阳。我已稳稳落于点将台的中央。
第 41 章 我有兮羽翼,高飞兮相追
四十一
我有兮羽翼,高飞兮相追
1
樊凉王部日固德,育有十四子一女。十四个儿子个个能骑善射,勇不可挡。偏生独一的女儿淳尔佳生得英姿美丽不说,也极富韬略。部日固德自然将她视若掌上明珠,格外珍爱。
淳尔佳初见季米之时,两人皆不过六、七岁的年纪。隐约知其父亲当年为避仇家,将妻儿托于挚友。可那人身为堂堂一庄之主、武林中人无不敬仰的剑神,竟将身怀六甲的故友之妻拒于门外。走投无路的季米母亲流落于一间破庙,拼死将儿子挤出娘胎,最后血尽而亡。时隔多年,寻仇上门的兄长又毙命于剑神掌下。季米素来为人冷淡,自小寡默少语,人言他听。除了师父糜伽,极少与他人亲近。糜伽身为樊凉国师,授部日固德的十五个子女文经武略,因而季米与他们打小一块儿长大,同年龄相仿的淳尔佳、哲巴亥倒也还算能说上话。
“只听国师叫你‘粼儿’,你的名字当如何写?”
季米以指沾酒,在石桌上涂出一个“粼”字。忽然皱了皱眉,似是嫌这字笔画太多,信手抹了几下。桌上的水痕便只剩下了一个“米”,季米。
绑着辫子的少女大惊失色。直说汉人以“孝”为先,既是父母亡故,这独独留下的名字便万不该擅自改去。
起初淳尔佳道他是个哑巴,再当他是汉家的孩子故而听不懂羯语。可白衣少年淡然应声,这一世我自当随性而活,不负他们予我的这身血肉。
谁能相信,俩人间的头一回说话已是初次相见的两年之后。
这番他再回樊凉,寡言更甚从前。
汉军的先锋引兵前来,驻于樊凉城外,围而不攻,不时派哨骑前来叨扰探营。季米擅自离城,归来时擒了两名俘虏,扔于地上。自小不喜见血,练就一手快剑亦是为此。而今却罢黜了花哨繁复,出剑即为最为简单粗暴的杀招。一名俘虏尚未来得及开口祈饶,便已被当吟的剑气拦腰斩断。碎成两截的身子不住地抽动,肚肠血花喷涌入空,泼了另一俘虏满满一脸。被这怵目场面骇湿了裤裆,那俘虏掩口欲吐,当下不打自招,道出全盘:领兵之人是灵亲王简森,待其凯旋归朝,便将婚配于小公主萼伦。
方才喷溅的血也已染上执剑人的眉梢。脸色惨白如覆霜,复欲拔剑,不料肩膀竟被人牢牢按住。听那铿锵话音似画杆金枪来往交锋,即知是部日固德的十一子,哲巴亥。
“他是汉家皇子,你怎能不知?!若非你引狼入室,我樊凉又如何会陷于灭族之灾?”
猛一下挣脱身后之人,转身怒目而视。一道白光乍泄,哲巴亥脖子上挂戴的一串琅茄浪嬷⒙湓诘兀⒊霾χ樽吲贪愕那宕嘀嘁粑宋瞬痪R还崂滟睦俄耸本谷绯阊嬷蛏瞻阊欤说谜馨秃バ耐芬徽蟠饭摹共恢问背鼋#幌笊隙嗍沽Π敕郑约憾ㄈ簧硎滓齑Α2挥擅媛段非又厮煽耸帧
季米亦是瞠目一怔,掉头便走。
2
“师父呢?”
淳尔佳道了声国师前去探营了,便落坐于榻边。季米已褪下了日里染血的银束外袍,仅剩一件月白中衣。倚头于狼皮,弓着一腿,乌发雪肤下的一张脸愈加泠然难近。点一点头,举臂喝了一口酒。酒液探下喉咙,一如吞咽刀锋般刺疼。淳尔佳似乎还说了些什么,但季米没有听见。他隐约听见长安城内新制的箜篌在弹拨旧曲。
他想起这个时分疲к勇サ母杓д诙跃凳嶙薄
“今儿当真邪杀!怎地如何也画不好眉?”湘女气得将那染黛的羊毫掷于地下,却被一只手接住了。
“描眉画黛最现功夫,你这浮躁性子自是不可。”湘女回眸见了来人,兀地心跳怦然,怒噪散去大半。简森捻转着手里的黛毫,也不寻思着好好落笔,非将那眉尾画成双叉,惹得一众旁观的粉黛香绢掩面,咯咯笑个不止。
“花开并蒂,鸟飞比翼,”简森一把抓过湘女捶打泼闹的手,收在怀里。勾唇一笑,“这眉儿可是愿你早日觅得如意郎君,你竟不谢我。”
九衢灯火上阶痕,一任天女下凡尘。绿鬓红裳的歌姬宛似伴水蒹葭,极尽轻盈媚态,一曲舞罢再一曲。简森抚掌击节,不时与她四目传情,放肆大笑。季米于一侧愔愔注目,亦不觉琴瑟聒耳,而自己早已唇角微动,饱含笑意。
此夜过后,或许记得那支曲子那支舞的人不多,可“并蒂眉”却成了长安街头最为流行的一种眉妆。
前尘旧事须臾趋出相见,恍如一夜梦回。
“那日与你一同出手相救的,可是那个汉家的皇子,简森?”淳尔佳有心与他搭话,“都说那汉家皇子俊得便如山神一般,原是真的。”
“你又未见过山神。”季米以手枕头,阖起眼睛。显而易见的逐客令,想是极不情愿提及此人。当日让裴少颉代转一言,说不怪他。确是话出真心,可到底抒意难平。一方面心存侥幸望来人不是简森,一方面又巴不得早日相见。昨日还对酒仗剑、耳鬓厮磨,今朝却要捉襟沙场、生死拼杀。为难得叫人蚀骨断肠,也恁地活该。
淳尔佳被堵得没了话。走向门外,回眸一声轻叹,季米,你的杀气太甚了。我怕咬了咬唇,终是咽下了后话。
3
“少侠面上刮下的霜,能叫十里外的河水也结上冰去。”话说当日简季二人离开玉王府,不及细细观赏道旁的林卉芳美便一路北赶。
“你看那户人家田亩萧疏却丝织满户,屋主定然是个女子。来,笑一个嘛。样貌绝世风采超凡的季少侠若展颜一笑,今夜便可免去餐风露宿了。”眼见日落月出,行至荒郊,难觅宿处。简森去叩响那柴扉时,又回头没正经地叮咛道,“万莫说我是你情郎,屋里的小娘子若失了念想,定要将你我撵打出门。”
来应门的果然是个女子,不过豆蔻年纪,还带着一个弟弟。
“可能打壶酒来?半温。”进门后便一直沉默无言的季米突然对那农家丫头勾唇一笑,定眸看她,语气温软地唤了声“姐姐”。活似见了铁树开花,那名唤蕊初的丫头晕开一脸羞赧的红,赶忙出门打酒。季米瞟了一眼身边之人的微微错愕,略带挑衅地挑了挑眉,复又冷脸若霜,不容昵近。
白吃白住在简森的盘算之内,但不要钱的陈年女儿红无疑算作意外收获了。这前朝太子仗着轻功举世无双,厚皮骚脸一声“赀财不傍身,我自随用随取”,便将那摸瓜偷枣、踰墙飞梁的勾当干得意兴盎然,十分熟稔。世人皆颂他潇洒闲放,不为红尘所束。如同岸上之人难知江海之深。简森的不舍与不得不舍,唯独季米最是看得分明:不然他为何会在听一曲农家丫头信口唱来的《双白鹄》时,枯坐出神,满面怅惋。
忽然卒疲病,不能飞相随。
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
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
吾欲负汝去,毛羽何摧颓。
季米不由忆起初见倪珂的那幕场景——发若金丝甘蜜,眸若孔翠开屏,持扇立于鸾彩窗外。一时间满园缤纷全不及此人凝眸一笑。他当下怔得难出一言:此一生二十载,还从未见过这般标致的人儿。虽说容色极致清艳阴柔,周身上下竟未沾染半点女儿家的朱粉之气。简森回眸寻他,二人遥遥相视。一如风中树,一如水中花,正是不可胜收的一画风致。
“可惜你我本可以成为朋友。”而小王爷对自己,又何尝不是笑容可掬,和颜悦色。喜与厌不遮不藏,淋漓毕现。
此番离开中原,许将再无归去路。季米有意说想于樊汉交界之地多留些时日,待好生看一眼琼花柳絮,看一眼蹀廊画桥,看一眼此去经年的春暮秋水。简森打眉看他,颔首便笑。他们之间,彼此酬谢,从来多馀。
仅是不愿他不痛快。
哪怕这不痛快只有一芥毫,一甲尖。
4
时至傍晚,长天帛彩婀娜。
借宿几日,简森闲来无事便手把手教同屋的少年武功。亦没少对季米倾吐狎昵调俏的浑话,屡屡将那不谙男女情事的农家丫头臊个满脸绯红。可天下到底没有不散的筵席。蕊初抬袖挥别,一个笑还未绽满,却已泪流如倾。
季米先行至了门外,忽见简森伸出手指在那丫头耳后的髻子处轻拈一下,复又拳起手掌。将手心置于她眼皮下缓缓展开,竟有一只凤蝶翩翩而起。“梁兄啊梁兄,今日我二人缘尽于此,你也莫哭哭啼啼爱杀了我,英台可还等你去咧。”简森一起手,那只凤蝶便飞走了。蕊初先是被这戏法逗得忍俊不止,忘却脸上泪痕未干,“噗嗤”笑出了声。待反应过来话外之意,又不禁羞得面红耳赤,结口钝舌起来。
“姑娘典卖珠钗,煮酒炙脍盛意相待,多谢。多谢。”言笑犹在耳,弄蝶人已跨门而去,徒留一个轻俊挺拔的背影。
蕊初全似出魂般望着那抹蓝衣身影,忽而心头想起什么:抬手触向发髻,便摸到了一支钗,仿是恰才那翩然而去的蝴蝶幻化而来。凭指辨认,亦知价值不菲,绝非自己典卖的那支,赶忙追出门去——浑似白日升天,天高地旷间哪里还有二人的影子。
“好一个处处留情的浪荡子,好一个时时布施的活菩萨!”季米冷声一言,“他万不该送你去少林。”
“孟母三迁,是也。”简森朗声一笑,“而今纵是槌胸顿哭,亦是悔之已晚。”
“我看倒似慈母多败儿。”
“少侠赋性骨鲠,爱憎一如炭雪分明,可杀气却太甚了。便说你的剑法,过于诡谲嗜血,恰如仰箭高射,力尽还堕,看似伤人实则伤己。可曾自觉当吟一旦出鞘,便身不由己断难自控?又可曾自觉武学修为已无从超破,险隘重重水尽山穷?”简森敛起玩闹神色,舒眉展目勾出一个浅笑,“老聃曾言,慈故能勇。确是极有道理的。”
季米不由一怔,简森所言,一字一句皆道破了近些日子萦于自己心头的疑惑。为存生计也曾恨起旦夕、杀人如麻,心中未寄丝毫愧意。师父十余年来的耳提面命不过八个字,“报仇雪恨、名扬天下”。只消杀了剑神,自是一箭双雕。这个念头季米当然想过。
不过,现在不想了。
为何现在不想了?
“报仇雪恨当年我尚未出生,而今也早已忘了至于‘名扬天下’,我不稀罕。”季米抬眼望向不远处弥漫的万里尘沙,渺茫无尽,黯然一声,“你竟从未觉得为这红尘纷攘所负”
“十丈红尘虽未能尽如人意,倒也不乏可爱之处”简森笑了笑,将季米向自己拉近,“譬如那一夜的萍水相逢,譬如此一世的生死与共”吻上他,用舌尖轻轻挑开他的唇。
点水般的吻化为唇舌痴缠,意犹未尽。许是两人互相撕扯,同时宽衣解带,不过俄而便束缚褪尽,裸身相接。简森的唇自季米的脖颈胸膛一路向下轻吮吻去,滑至他的下腹,又滑至他的两腿之间。季米天生体温低于常人,一个好比抱火在怀,一个不亚融冰在身。直至冰尽化成了水,而火灼的温度然然欲升。似一把熊熊烈焰要将两人烧灭成烬,妙不可言。身体早已被热汗浸湿,那奇特而好闻的白檀药草之香反倒愈发馥郁,直沁骨脾。
十指相扣,相交相缠的两副身躯不自制地颤为一体。
谁家良人正弄笙?歌韶渐远,却是曲有尽而情无穷。
“季少侠,别来无恙?”
季米心下一惊,只道是长相忆下生出了妄听。但一回头,千丈砾石与万顷尘沙对峙间,青骢马上的人一袭水蓝,虽面带风尘落拓之色,然一双笑意绵绵的眼眸浑似桃花浮水,光采熠然。怎见得尘烟俱散,红日伏出,直耀远迩——纵览天下,能笑出这般光景的,可不就只有那个简森。
第 42 章
四十二
1
“谁认识你!”季米策马而回,我纵马而追。他不时回眸,见我穷追不舍,忽然双腿一夹马腹,整个人腾地跃起,一剑向我刺来。当吟脱鞘而出,金枪铮鸣,一股劲戾剑风凭空而下。许是因为啖够了人血,时黑时红的剑芒,于阵阵染满古怪血腥味的阴风中,散发出妖异虹光。
营中兵士人口相传,樊凉阵中有个汉人模样的白面煞星,一柄剑黑似鳞蛇,剑音宛若嘶嚎,剑法出神入化,剑下不留活口。想来说得便是他。
原不该如此。我一直觉得当吟剑性过于晦戾,加之季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