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异常安静,园内桂树飘来的香气十分馥郁。倪珂抬起头,开始环视接踵摩肩伫立于自己身前的众人。煞也奇怪,这个略略仰视的角度,恰巧与十二岁的他看出去的世界相同。
2
天有寒炎,世情亦有冷暖。
倪尚卿于大长公主辞世的第二个月忽然杳无影踪,正是屋漏偏逢雨,整个玉王府陷入一片欲哭无声的悲寂。倪珂于床榻上被府内的嘈杂之声惊醒,苏礼卫阻止不了失控的家将殴打倪氏戚族,也阻止不了他们搬走府里的名玩字画,甚至强拉府中女眷出门典卖。那些撒野闹事的家将中还混有不少府外的鸡鸣狗盗之徒。青天白日,天子脚下,人心之毒总是一划的落井下石。
一声碎物之响。沸闹的人群像被抽了柴,慢慢停罢下来,看向他。
苏礼卫看见少年病中的柔弱身胚在风里颤个不止——他几乎还下不了地。以目光示指地上打碎的陶瓷骨著,一笑道,“玉王府别的没有,金银玩器、翰墨玉甸,倒还有些。各位若看得上,也无须费心来抢,尽管拿去是了。”
衣袂飘飞,羸弱少年仿佛随时都会随风而去。目视众人复又侃侃而谈,“你们当中哪个不是自小学艺,熬过了十余寒暑才练就的一身本领。你们手中之物,寻个街铺典当了去,至多不过三五百两黄金,虽说也够一个普通百姓紧衣缩食一生无忧了,可如何对得起这顶天立地的七尺躯身,如何抵得过旦夕不休的十载春秋?男儿在世,不求一个荣华显赫,也当求一个青史存名。是离府后从此屠猪卖肉了却残生,还是随着我他日封王拜将功成名就;而我适才所言,是谵妄之语,还是苦口箴词,假以时日定然会见分晓。玉王府从来无需尺泽之鲵,今日谁人要走只须报上名来,我便代父赐他一纸自由身!”传唤家丁将书案笔砚一并搬来。因断去的手筋尚未愈好,执笔的手颤个不住,少年咬紧齿冠竭力尝试了几次,素笺之上的墨迹依然扭曲歪斜难以辨识,随后他对身旁的苏礼卫挑眉淡笑说,“苏伯,你来。”
可苏礼卫早已泪下潸然。
“若远来的朋友愿意留下,王府诚然欢迎。”少年每说一句话都面含浅笑,然每说一句话也都汗洒如豆,“只不过我有话于先,玉王府铁律金科,今日之事今日之后便不究于云散烟消,然再有悖主犯上者,定当严惩不贷!”众人惊异于这个羸弱少年的豁达大度和冷静自若,更惊异于这个羸弱少年的凿凿言辞竟让自己笃信不疑。倪珂看见那些人放下了手里的器物,各自归位,而玉王府复回一片桐绿蕊粉,鸾唱莺吟。
韶光过隙,十四峥嵘。早过了少年的年纪,也早没了少年的心境。抬起眼睛细细度视身前的每一张脸,那些他八岁一力承担于滔天巨变的人,那些他十二岁酌水相灌于弥月不雨的人,那些辇马赫奕高官厚爵的人,那些金银充栋娇妻美妾的人,他们全都埋头向地,不敢觑视彼此,更不敢直视自己。良久的阖寂僵持,他听见其中一人开口说,请小王爷莫要让属下为难。
原不过打水竹篮,一场泡影。
“明白了”倪珂慢慢撑地起身,如个少年般轻捷而释然地笑了,“终于明白了”
衣襟上点点血迹艳若红梅,踏过长满青幽苔藓的长阶。白头少年人,一袂飘之而去的轻削背影。
第 54 章 一鞭听马嘶,长恨桃叶渡(下)
五十四
一鞭听马嘶,长恨桃叶渡(下)
1
合着这世上的因缘际会从来乖蹇,那厢父子刚交忿于鸟尽弓藏,这厢父子即反目于人心难测。太子费铎如何会被废去太子之位,是妖后的枕边扇风,还是奸臣的堂上进谗,一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人说问题出于刚刚诞生的小皇子。皇帝宴请群臣之日,招进宫来的一个杂耍艺人献上了一只会说话的八哥儿,那八哥儿极通人性,拜过费帝沁姬,说出了“小皇子洪福齐天”这样的吉祥话后,忽然鼓翅飞至费铎身前,张口唤了几声“囚牛临天,万岁,万万岁”。费铎面色骤变,豁然跪地。费帝更是雷霆震怒,当即将那杂耍艺人推出斩首。谣言穿街越巷,只道正是这声“万岁”在父子二人间裂出了嫌隙。
冰冻三尺岂因一日之寒。费帝龙体稍略康健之后,对费铎监国期间所行之决断细作了考量,埋匪祸于陇西、挑兵乱于漠北、无论黄发垂髫人皆能诵《伏罪疏》,件件桩桩,无一称己心意。查处了贪匿库银的工部尚书,索性一究到底,复又彻查了宫婢藏毒投井一事——偏生当日费铎打算嫁祸给倪珂的这个甄妮自小差事于太子宫中,从未离之半步。遂应了一声“害人自害”。一日费帝问他,珂侄儿于深山古寺誊经礼佛为朕祈福之时,你在作甚么?
儿臣在替父皇打理朝政。
朕看你是想坐这张龙椅了。费帝似笑非笑地说。
伴君伴虎,纵是亲生父亲也是一划的道理。
费铎恼得是自己的父皇偏生就信那倪氏父子所言,重疾一场造成了他目障耳聋,辨不出忠奸。殊不知隔墙有耳,抱怨之词难免上达天听。实则费帝到底念及骨肉之情,将太子贬出京师至多算一个小惩大诫。给他一畦地,给他一把锄,好叫他体味一番民间疾苦,戒除自身的刚愎自用与好大喜功。不料费铎终究耐不住性子,竟想效仿唐太宗逼父禅位。既无兵权,又失民心。起兵不过二十日,便卸甲弃枪,落败而逃。因太子妃陆葵儿与少林颇有渊源,兵败的太子与残部一路跄踉,遁迹于少室山中。
太子的失信失德使他的际遇未能换来一掬同情之泪,人们反将更多的叹惋寄给了一代名妓陆葵儿。夷光颦黛沉江,息妫血溅桃花,自古红颜多薄命。扬州红药化为宫廷蒲柳,不知一缕芳魂终将归往何处。
但听得剑神一声崩山之令,竟召集一班武林人士齐往嵩山,相助少林共拒朝廷。江湖男儿,行的是萍踪侠影,揣的是烈焰豪情。他们只晓得,数十年不理江湖事的跃马山庄庄主,头一回发号施令于武林,不卖这个面子便是不对。“义”字摆心间,是疾风彰劲草的“义”无反顾,是逆水行快舟的“义”薄云天。谁还去想螳臂当车的归宿是乱葬岗,还是断头台。
自然也有人说,抛头洒血,只为见一眼倾国倾城的陆葵儿。
许是一声笑言。
“却不知剑神与太子有何渊源?”众人聚义酒肆,正说着太子之事,却听见一个少年开口相问。
仔细打量说话的少年,只见其两道直眉斜入鬓,一双朗目崭若星;直鼻翘唇满面顽劣春风,挎剑环佩一身英姿锐气,实是人见人羡的好模样。有一汉子冲他抬手抱拳,一声洪钟,敢问少侠,高姓大名?
“简森。”少年眼波一漾,唇线斜飞,一字一字吐出口中,珰琅带力。
“殿殿下?!”
“莫不是灵王简森?”
“我等皆知殿下琼树之姿人间少匹、鲲鳞之势天上难寻,但不知殿下竟如此年轻!”一时群雄愈加振奋,不只说着要联络更多的义士齐聚少林,更是直言若能与灵王同生共死,纵是皮绽肉销亦不遑此生。
“哪里,哪里。好说,好说。”这少年看着也不客气,摸鼻浅笑,照单全收。恰此同时,门外经过一个挑担老者,不轻不重咳了一声,打断了众人的聒噪。便有人插话道,这老汉给少林送了四十年香火。
少年当即作下一笑道,在下尚有要事在身,暂容先行一步,不日便与各位前辈会合于少林。流星几步踏出门外,从身后搭住老翁肩膀,伸手递给他一定官银,道,你的香我全买了。我有话要问你,你可得答个周全。
老翁摇头,抬起枯糙手指一指自己的嘴。喉中吱吱呜呜滚出若干音节,少年方才发现此人是个哑巴。微蹙眉心,暗叹一声,“我须绕过神机三营的眼线,悄无人知地摸上少室山。你若知道上山之路另有蹊径,能否带我同去?”
卖檀的老翁点了点头,弓着个背就走。
2
上山之时天色尚且昏冥,行不多久霭散烟消,红日浮出。长天初睡乍醒,山峦岑寂,杏香飘杳。少年观花踏叶、拨虫逗鸟地自寻消遣。饶是玩心又重,虽说对着个又哑又驼的老头儿,依然一路览尽少室风光,不亦乐乎。二人在虬龙一般蜿蜒崎岖的小道间且行且歇,忽见那老翁两眼直勾勾望向一处景致,面色似悲似喜,大异先前。少年唇角轻勾,打趣道,我说老头,你该不是念起了心上人罢。老翁不曾回眸,只于嗓心里冒出一声古怪音节,也不知是何意思。少年轻悄嘀咕,这把半截入土的老骨头,心思倒还挺活络。
天色澄蓝似碧。少年抬眼见得匏竹绿涛阵阵,缨络迎风作舞;听得林间彩禽一舒一驰婆然共飞、一递一声交互和鸣,一时也触动了那百绕堪结的心思,耷拉下脑袋道,“老头,有一事我弄不明白。原有一个人,我是极慕她的。我不嫌她出身低微,也不嫌她年纪稍长,在我眼里,纵是她脸上生的大疤也如花似蝶忖我心意。可后来不知怎的却对别人也动了同样的心思,他是汉人,也不是汉人。初见于歌榭画舫,我惊他竟纤尘不染;再见于边陲古城,他引我为知己良朋。沙场对敌,尚能抛生死于脑后,把酒共饮,何等淋漓畅快!假若他喜欢的是别人,管他是否紧闭门扉拒我于外,我纵是生生捶烂双手也定将它擂开可偏生他喜欢的那个人,占尽天下风流不说,亦是这世上头一个叫我敬服之人”
却见那老翁听得十分认真,一双眼眸似噙有绵绵笑意。恍然惊觉此人的眼瞳色如琥珀,眼形更是棱角分明出奇漂亮,七分轻浮流于外,三分忧郁敛于内。少年撇头就走,嘴里道,好个老不正经!
清风如送,梵乐娓娓,寺钟声声。纵然山下已是引弓待发,百年古刹仍旧如此静谧庄严。
“外人不得擅入少林。”驻守寺门的小沙弥将木棒横于身前,挡住二人去路。
“你没见过我吗,我是你的师兄啊。”
小沙弥摸了摸头上新烫的戒疤,只说,报上法号来。
少年知这沙弥也是个新剃度的稚鸟,遂嘻嘻哈哈没正经道,师兄就是师兄,哪里来的法号?我在寺里洒扫之时,只怕你的爹娘还未相好。
“莫非莫非你是前朝太子简森?”那小和尚见少年生得眉目英俊,说话又带几分痞气,登时两行热泪夺眶而下,又是放行又是作礼,“小僧行尘见过师兄。小僧出家少林,实是因为仰慕师兄仰慕得极了只要师兄回来,少林定然有救”说着忽将少年的手抓将至自己鼻端嗅了嗅,眼睛眯成缝儿地笑了起来,“果是香的。”少年心道好笑,这一路肆兴把玩香柱花草,不香才怪。
进得寺内,但见一个面貌清奇的老僧身着袈裟手执禅杖,看了看眼前的少年,笑道,你可是本末的弟子?
那个自称是“简森”的少年当下跪地行礼,肃穆神色道,弟子裴少颉,拜见方丈。
本衍将裴少颉扶起,却将目光移向少年身后的挑担老翁。凝眸视他少顷,轻摇了摇头,捋须而笑。
那个卖檀的老翁微一勾唇,放下担子,下跪行礼于本衍身前。嗓音清亮中略带浑浓,仿是不笑已笑,“弟子简森,拜见方丈。”
第 55 章
五十五
1
本以为我纵是一个传说,也要孤零零一人凄惨煞尾于荒漠。
听陆琫之说,他本打算去陇西寻找失散多年的女儿,不料却偶遇了半坼。也不知她一个柔弱女子如何将我置于板车之上,崴了脚,磨得一手血泡,一步一拐地带我出了大漠。陆琫之说,一路上半坼对我的悉心照料与妻子无异,若无她口对口地喂汤送药,恐怕我早已命丧黄泉。曾几何时的京师名妓花半坼,云鬓半偏,腰不赢握,能自弹自唱胡笳十八拍,悲嗟千古不逊文姬;亦能信手一曲长似少年时,荡佚人间解我忧愁——与外人的不假思索相同,花半坼的确是我的“姘头”,隶属精神范畴。
我在庄内打坐调息,她便在一侧静静守着我。
往往三五时辰后睁开眼睛,发现她仍在我身旁。
“这么干坐着,也未听你说声‘闷’。”以花枝作簪,抬手插入她的发髻。
“你这顽闹性子都能一动不动地长坐不语,我闷什么。”她掏出一方素帕为我拭汗,淡淡一笑道,“不告而别于陇西之时,即已打定主意:若能寻得你,从此往后无论你去哪里,花半坼便如柳絮随风也跟去哪里——”见我要开口,又道,“你若要去寻那季少侠,我就随你同去。我偏不信,你们两个毛手毛脚的大男人,身边若无一个婢子缝补洒扫温酒烹菜,如何度岁。你先莫推搪,待见了季少侠,若他不甘愿,半坼再走不迟。”她将头倚在我的肩上,轻声自言,我兀自飘零霏雨半生,而今终能见得睛霁日子,是断断不肯放手的。
目深如井卧蚕生,似忧非忧脉脉含情;上唇似刃下唇丰,似笑非笑龂龂带辉。相师尝言,面相如此之人定然一生命煞桃花无数,纵是不曾殒命于石榴裙下,也将断魂于风流帐内。
“如何年纪见长,反倒愈见生出这些小女儿的脾性来?”笑了笑,轻轻将她揽进怀里,倏尔又叹气道,“可惜,可惜得很。若能有个胖儿子玩绕膝下,人生当真无憾。”
“又胡说,哪里来的胖儿子?”半坼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又不能效仿女娲抟土造人”执起她的手置于唇边,眼梢由上至下向她腹部瞟去,嘴角隐泛一笑,“你说,还能用什么法子?”
“这般没正经,也不嫌臊!”粉面陡地罩上一层嫣红,赶忙将手抽开。
我在与世隔绝的跃马山庄一住数月,每日专心养伤,只闻鱼鸟唼喋,不闻江湖絮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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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马山庄内,雨洗芙蓉叶,月盈木户牖。
陆琫之跪于舒迩鹤身前叩首长泣,落一剪烛影在地。只说一个女儿音讯全无,一个女儿命在旦夕,不得已要拜别庄主,赶赴嵩山。听他涕泪交加地道出过往,我方才知晓,陆厨娘口里常常蹦出的那个“天杀的老冤家”,原来是他。
“老陆啊,你这一生太荒唐了。”舒庄主阖起眼目,半晌后一声黯然长叹。“我本不欲再理江湖纷争,便为了你这